鄭 欣
我打著飽嗝,心滿意足的踏上崗柳大隊的沙壩,腳底下的砂石路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心情也一掃來時的憂郁。
下午在村東的小山坡上看青,凝望東邊連綿起伏的群山,仿佛望穿青山便能見到家鄉上海似的。下放到安徽定遠已快兩年了,前途尚在渺茫之中,尤其是清湯寡水的伙食讓我難以忍受。我的眼珠不由得定格在十里外定滁交界處的岱山腳下,那兒是坦克部隊駐地,有個同學在此當炊事員,想到他,就仿佛嗅到了香噴噴的紅燒肉,簡直無法抵擋這份誘惑。我費勁的咽下口水,提著看青用的小竹竿開溜了。
天如人愿,晚餐時我撐下一大碗紅燒肉,灌了兩瓶啤酒,已有幾分飄飄欲仙的感覺,但還不影響趕路。臨走時,炊事員找來個沒蓋的破書包,塞入四瓶捆好的啤酒。破包沉甸甸的背在肩上,一手還須攬著,以免瓶子滑落。這是1971年的盛夏,在這定遠縣東北的偏僻角落,居然背著“上海黃啤”,能不稀罕嗎?要知道在那年代就是找遍縣城也甭想!趕早不如趕巧,今兒趕上了,也是集體戶的伙伴有口福!
那晚正逢農歷十六,皓月當空如玉盤懸掛,山林田野都溶化在清純的月色中。平日里的樹木野花搖身一變都化為玉枝瓊葩,處處瑰奇幽麗,令人三分酒醉七分景迷……
陡然,我察覺身后一陣輕輕的“沙沙”聲,驀然回首,一條大狗悄然出現,圓滾滾的像條母狗,月光下毛色也泛銀白的輝色,似乎很可愛也挺溫柔,靜靜的望著我。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漸漸地感覺不對了,荒僻的沙崗,前后幾里地都沒有村莊,哪來的狗呢?我返身慢慢地向它靠攏,它的眼皮搭拉著,這是一種半瞇著、友善的目光,一步一步終于快到它跟前了,狗眼突然大睜,寒光回射,嘴一呲利牙森森,渾身的毛發也陡然怒聳,一個輕巧騰挪,身姿竟然分外矯健。天哪!再蠢的人也會清醒,這是一條狼。這綠瑩瑩野性勃發的寒光,狗何曾有過?腦袋轟然作響,脊背后面一下子都是涼嗖嗖的冷汗。我小心翼翼的側回身一步步的挪開,它又恢復舊態宛如淑女一般的嫻靜。等我走遠些了,它又悄悄跟上。這條沙壩足有七八百米長,下了壩子再走二里地才有村莊,這是仁和公社人煙最稀少的地方,天曉得我怎么會選擇這條黑道?本來小路近,沿途都有村莊,但都得從水田埂上走,我天性最怕蛇,哪怕是水蛇也會驚出一身雞皮疙瘩。現在可慘了,躲過小鬼,招來大鬼!狼可不是吃素的,也許它一會兒可以人肉、豬肉一塊兒品嘗,因為晚餐的紅燒肉在我肚里還沒消化掉呢!
怎么辦?忽然一閃念:“狗怕彎腰,狼怕瞅”。手里這根竹竿三尺長,能否冒充一下?心里直發毛,人卻壯著膽勉強站定,端起竹竿像支步槍那樣抖抖地瞄準它。一秒、二秒,空氣好像凝固了,至少過了三分鐘,它卻滿不在乎的伸個懶腰,抖抖屁股撅撅嘴巴。我堅持不住了,收起竹竿落荒而去,才退出十幾米遠,頓然醒悟:人跑不過狼,萬萬不可示弱,只能慢慢撤。母狼又緊緊跟了上來,就在幾步遠處蹲下,我摸著破包埋怨,要是瓶子沒有捆在一起,就能抽兩瓶當武器,這比輕飄飄的細竹竿有威力。狼是銅頭鐵額麻桿腰,只要將酒瓶猛砸它的腰椎,一切就會風云突變了。或者有把小刀也行,可以偷偷割開繩子,抽出酒瓶,那時我將先聲奪人,沖過去打個漂亮的反擊戰!然而小刀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要解開繩子,短時間根本不可能,倘若埋頭解繩,母狼趁機撲上來,那就措手不及了。罷了,萬不得已只能掄起這捆啤酒當大錘,雖不靈活總比空手肉搏強。
“唉!”我捶著頭悔青了腸子,炊事員要留我住一宿,我偏逞能,說什么大月亮照著怕什么,記得村里老人說過,大雪封山狼饑餓難忍才會出山找吃的。就這一念之差,慘了,逼得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長壩越走越短。剛才還皎潔的月光,現在卻覺得慘淡無比,觸目之處白得人,像是在辦喪事。只剩兩步就可以下壩了。母狼忽然停止腳步,晃晃腦袋又稍稍后退幾步。我松了一口氣,難道母狼的這一段跟蹤,只是為了“十八相送?”我轉過身來,按照老習慣正欲下到壩腳的平石上,就在這一瞬間,令人毛骨聳然的恐怖景象突現了!一頭牛犢般的大公狼一挺身“呼啦”一聲豎立起來了,兩只巨大的前爪重重的敲在我的雙肩,碩大的腦袋長長的利牙,發出了雷霆一擊。這萬難逃過的一劫,竟由于我幾近暈厥一個踉蹌,陰差陽錯的躲過了,狠狠合攏的利嘴雖然撲空,但仍一下子抵住了我的咽喉。此刻尚存意識的我,又感到后背也重重搭上了兩只爪子,鮮血迸飛僅在呼吸之間!在這萬分絕望之刻,奇跡竟然發生了,夢幻般只聽得“砰!”“砰!”的霹靂聲接連響起,在寂靜的月夜中顯得驚天動地!公狼楞傻了,寒光閃射的眼睛迸發出驚恐的火花,巨大的前爪劇烈地抽搐,猛然間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嗥嘯,一頭裁了下去,蜷縮著身軀打滾悲嗥,三、四個翻滾過后,大公狼才歪歪倒倒的爬起,涉過淺淺的小溪向對面的沙灘逃竄,悲鳴之聲漸漸遠去……
背后的爪子早已沒了,我縮著脖子轉回身,一瞧,那驚呆的母狼眼中流露出人一般的詫異神色。這畜牲怎么也弄不懂,強悍無比的那口子竟會被這莫名其妙的響聲擊垮,剛才呼天扯地的嗥嘯聲,分明是受到了肢解般的酷刑。良久,母狼才清醒過來,急吼吼低嗥,越過我的身邊,跳到壩下濺著水花尋覓而去,壩下只留下公狼噴灑的鮮血……
我魂不附體的癱在壩坡上,久久才相信還活著。摸摸喉嚨潮糊糊的,似乎淌了不少血,伸手在月光下照照,原來是公狼的腥臭黏糊哈喇子,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母狼驅趕我到了公狼伏擊圈,它又麻痹我,由公狼從壩坡的平石上,由下往上出其不意的雷霆一擊直取咽喉,母狼則乘勢兩面夾攻,謀略不可謂不深,簡直大有與人媲美的智慧。公狼的功虧一簣純粹是由于巧合,四瓶黃啤在我大驚之時滑出,掉在大平石上,也就是恰巧掉在大公狼的兩胯之間。于是乎,在野獸無法理解的大爆炸聲中,無數鋒利的碎玻璃狠狠飛向它的兩條后腿,插向小腹,兩面夾攻的毒計頓時雞飛蛋打了。
直到此時,我才感到鉆心的疼痛,低頭一看,兩腿間也有幾處血肉模糊,當然比起大公狼挨的要輕得多,這大約是人類首次從啤酒瓶爆炸中得大于失的事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