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燦 徐 輝
如今的世界影壇風起云涌,充斥著各種暴力、災難、恐怖、享樂因素。在如此嘈雜的影視視聽環境中,伊朗電影卻以它簡單優美的語言和純凈質樸的情感,寄托著哲理性的思考,重新喚起人們對東方文化的關注與感受。影片《小鞋子》圍繞一雙鞋子展開,講述了哥哥不慎丟失妹妹的鞋子后,迫于窘迫的家庭境遇,二人決定保守鞋子丟失這一秘密,同穿哥哥那雙破舊的鞋子上學,并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淚水與歡笑的故事。《小鞋子》又名《天堂的孩子》,片名的詩意化與影片主人公所處的貧困窘迫的境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與諷刺,整部影片充滿了孩子們徒勞的掙扎,辛酸的溫馨貫穿始終。在影片中,馬吉德·馬吉迪用安靜質樸的鏡頭語言將“天堂”的故事娓娓道來,講述著在人物與生命抗爭的過程中的詩意篇章。
馬吉德的影片留給觀眾最強烈的藝術感受是詩意紀實的影像風格。馬吉德的電影創作深受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寫實風格的影響,并融入千百年來波斯文學詩學情懷與真實、坦誠的宗教文化思想,是向伊朗民族文化傳統的回歸。就馬吉德·馬吉迪的電影作品而言,它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階段中,一定的民族或社會階層中所形成的占主導地位的相對穩定的審美價值判斷標準”[1]。
馬吉德電影中的紀實美學源于他對現實生活的理解,走進生活、講述真實,是馬吉德電影劇作的一大特點。他實現紀實美學的主要途徑有以下兩種:
其一,是白描化的敘事手法。白描,是中國繪畫技法的一種,也是一種文學表現手法,意在用最樸素簡練的筆墨抓住描繪對象的根本特征,不加烘托地勾勒人物、事件與環境的形態面貌,從而達到“以形寫神”的目的。馬吉德的電影就是如此。影片中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只是用真實質樸的鏡頭語言展現著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述說著人物命運的變遷,在細節之處感人至深。
電影《小鞋子》故事采用單線敘事,將鏡頭對準日常生活中樸實無華的人民。劇中事件發展自然連續,極少運用幻想、夢境等主觀影像手法。馬吉德所有的影片都沒有過于激烈的正面沖突場面,淡然卻不沉悶,純潔卻非簡單,張弛得當地把握著影片的敘事節奏。在影片中,妹妹薩拉由于穿了哥哥阿里的球鞋而感到十分窘迫,在體育課上練習跳遠時妹妹不停地向后撤,欲讓前面的同學擋住自己的腳。而當老師教導同學們“上體育課應該穿球鞋”并表揚了穿球鞋的孩子們時,莎拉的臉上漾起了笑容并重新站回了起跳線上。這里,一個孩子的羞恥之心與無奈、自尊心與虛榮在哥哥丟失妹妹鞋子這樣一個“美麗的”錯誤之下彰顯。在故事鋪墊和伏筆方面,導演有意安排了一些曲折的細節,扣人心弦卻水到渠成,充滿了戲劇化的藝術張力。例如,兄妹二人決定共穿一雙球鞋后,在水池邊快樂地清洗球鞋,并不時吹著泡泡相互打鬧,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夜晚的雷雨交加使得干凈的鞋子被淋濕。又如在哥哥和妹妹第二次奔跑的段落中,由于第一天妹妹送還鞋子不及時導致哥哥阿里上課遲到,于是第二天妹妹早早離校,但因路途中奔跑過快,不慎將一只鞋子掉落水溝,加之影片快節奏的配樂,營造出一種緊張氛圍;再如教導主任對哥哥阿里的遲到所表現出的態度:第一次他只是看了阿里一眼,第二次責問阿里,第三次則是有意抓住遲到的阿里,并要求其請家長。這些變奏曲的安排自然而然,使奔跑段落帶給人的情緒震撼在這里不斷綿延。同時,影片也通過兒童的遭遇隱喻了當時社會大環境下底層民眾生活的困窘與艱辛。無疑,這種無言卻有情的鏡頭語言觸動著人們心靈最柔軟之處。
其二,是長鏡頭的實景拍攝。長鏡頭的出現,被認為是“電影美學的革命”。電影紀實美學的一代宗師——安德烈·巴贊極為強調長鏡頭的運用。他運用哲學、心理學、美學等觀點,在其核心理論“電影語言進化論”中,一再重申長鏡頭對電影紀實的重大意義。巴贊認為電影從照相發展起來,其本質仍然是照相。電影的巨大威力全在于攝影形象的客觀性、真實性。他從照相本體論出發,強調電影的意義全在于揭示現實的本來面目,在于它不帶偏見的攝影再現性。
在馬吉德導演的《小鞋子》中,大量運用了長鏡頭的拍攝手法。在影片一開始,導演用一組長鏡頭特寫向觀眾展示修鞋者修補鞋子的真實場景,將觀眾帶入一個底層社會的圖景之中,同時也影射了影片的主題。影片中大量奔跑的場景,也都是用長鏡頭進行展現。導演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把種種思考及伊朗的風土人情囊括在一個鏡頭之下:連綿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小路、縱橫交錯的小巷、被樹蔭遮蓋著的街道……這些充滿詩意的自然風光讓觀眾在寧靜的鏡頭語言中體會一種平凡的感動。除此之外,影片中多次出現池塘里紅色鯉魚的畫面,以及兄妹在池塘邊吹起的泡泡,這些都象征著一種美好的希望。同時,這些節奏緩慢的長鏡頭的運用,配合著影片中悠揚的音樂,使寫實與寫意達到完美的結合,甚至連喧囂的城市都蒙上了一種靜謐的色彩。
戴錦華曾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說,《小鞋子》是一部非常典型的伊朗電影。準確地說,是一部在國際視野中、在環球電影舞臺上具有典型特征的伊朗電影。”[2]確實,《小鞋子》表達的主題更傾于一種具有伊朗民族精神與宗教信仰的思想。伊朗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宗教信仰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伊斯蘭教對于伊朗人民來說,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信仰,這一點在馬吉德·馬吉迪的電影甚至在整個伊朗電影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首先,伊斯蘭教倡導“中道”的思想。中道,即中正之道,有簡單、寬容、溫和之意。這是伊斯蘭教所推崇的重要思想,也是穆斯林在生活中須遵循的重要原則。伊斯蘭教要求人民一切都要以“中道”為出發點,努力去追求一種公正、公平的社會環境,追求一種寬容和諧的生存狀態。例如,妹妹在放學奔跑的途中,不慎將鞋子掉進水溝,阻塞在石橋下。當她在無助地哭泣時,路人紛紛幫忙,最終將鞋子打撈上來;當兄妹倆發現丟失的鞋子被一個比自己還要艱難的盲人家庭撿到時,他們打消了將鞋子要回的念頭。這些細微之處都體現了伊斯蘭宗教中的寬容與和諧,令人動容。影片對這種貧窮狀態下人性的彰顯不惜筆墨,以其靜穆而偉大的意念感動著觀眾,充滿了情緒張力。
其次,伊斯蘭教徒信仰真主安拉,他們認為安拉是宇宙間唯一的、至高無上的神,有著主宰所有人命運的無上權威。影片《小鞋子》中有這樣一些情節:一家人在屋內干活,父親讓小女兒從糖壺里拿一些糖出來,小女兒脫口而出:“你已經有了那么多糖。”此時父親義正詞嚴地講道“它們是清真寺的,只是暫時交給我們保管”;阿里的父親在屋中誦經吟唱時,錚錚鐵漢卻如孩子般放聲痛哭……這些都體現出了伊朗人民對于伊斯蘭教、對真主安拉的絕對敬仰與熱誠。
在古老的波斯文化的熏陶下,馬吉迪的影片以一種返璞歸真的影像語言,深刻表達了他對生命的情感體驗與人文關懷。在他的影片中,人物獲得了自覺的解脫,無論面臨的是痛苦還是歡樂,他們都在信仰中為找到了自己心靈的依托,在紛繁吵雜的社會現實生活中閃耀著屬于自己的點點光輝。
詩意反映在影像中往往是一些帶有抒情式的行為影像和風景描繪。在馬吉德的電影中,也總會給觀眾展現出如詩如畫的自然和人文風光:連綿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小路、縱橫交錯的小巷、被樹蔭遮蓋著的街道、辛勤勞作的人民……馬吉德用富有人文主義思想的鏡頭語言,呈現著各地的自然風光。
在影片《小鞋子》中,阿里和莎拉跑過的石巷和鬧市,人物在景中,景圍繞著人,他們到過的地方都透視著伊朗的社會環境現狀。另外,群體活動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是我們了解伊朗風情的一個途徑:如阿里和父親參與服務的伊斯蘭禮拜祭祀活動場景;再如阿里隨父親進城為一家富人整理花園,工作結束時,阿里父親認為得到的酬勞太多進行推辭,得到的回答是:“你做得很好,這是你應有的。”馬吉德就是在一個個不經意的小細節中制造驚喜,讓觀眾在觸摸伊朗底層社會冰冷肌膚的同時,感受到脈脈溫情。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真理乃是通過詩意創造而發生的,凡是藝術都是讓存在者本身之真理到達而發生,一切藝術本質上都是詩。”[3]所以,在馬吉德電影的詩意書寫中,沒有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的界定,也沒有高尚與低俗的紛爭,更多的是一份自由生命的躍動,呈現出一幅濃淡總相宜的和諧畫卷。
這樣的一種詩意美還表現在影片開放式的結尾當中。縱觀馬吉德·馬吉迪的影片,沒有哪一部影片是好萊塢式的大團圓結局,更多的是讓鏡頭語言而非人物語言去講述故事的結尾。無疑,《小鞋子》是柔情卻苦澀的,然而影片結尾段落中,一個看似不經意的鏡頭令觀眾為之一暖:一雙紅皮鞋和一雙白球鞋安靜地躺在父親自行車的車簍中。影片直到最后也沒有講述孩子們拿到鞋子時的欣喜,取而代之的是妹妹的小臉上由期待的燦爛笑容變為失望暗淡,最終笑容消失……而獲得馬拉松比賽勝利的哥哥阿里卻無法回應妹妹的期盼,他失信于妹妹,自責、無助、頹廢地坐在水池邊,將一對磨破的腳丫浸入池中,池中的魚兒游來親吻著他的傷口,是安慰也是關懷,給人意猶未盡之感。就像悉得·菲爾德曾說:“劇本結局的最好方式是讓它從故事的解決中生長和演化出來……”[4]馬吉德創作電影的結局常常有如“鳳凰涅槃”一樣給觀眾開啟一道明亮的天窗。
綜上,馬吉德·馬吉迪用自己簡潔而又獨特的視角、質樸到近乎有些粗糙的方式,展現出了這個遙遠神秘的伊斯蘭國度里,最真實平凡的一角。只是對于擁有巨大民族凝聚力的伊朗人民而言,物質上的匱乏從動搖不了精神上堅定的信仰,就像《小鞋子》影片的最后,池塘里自由自在的金魚一樣,溫情四溢,讓人們對未來充滿了無盡的想象。他將民族精神和人文關懷含蓄地融入在影片中,感人卻不做作,人性之美在這里體現得淋漓盡致。在他的影片中處處流露著貧窮、艱辛、但卻又處處體現著溫暖與希望。在這緩緩流淌的故事中,我們經歷了一場溫暖與百感交集的旅程,或許這也正是馬吉德·馬吉迪的高明之處——窮而不悲、哀而不傷。
[1]黃琳.影視藝術理論?簡史?流派[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1:27.
[2]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4.
[3]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M].林中路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59.
[4](美)悉德?菲爾德.電影劇作者疑難問題解決指南[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293-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