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我們聊些什么
方曉
曹寇在踢著一只破皮球。它的一面已經攻進另一面,呈半圓形。但曹寇踢得不亦樂乎,像個自己帶自己玩的孩子。之前,我們站在海帶們面前。我們聊著,能不能偷點回去。海帶像風干的魚,自覺沉重地掛在風中,紋絲不動。我不知道,在曹寇的眼里,它們像不像等待遴選的美女們腦后的黑發。他還在那里踢著,迂回,盤帶,前進,果然如我所料,終于到了一個美女面前,他說,請允許我把球射進去。
我們剛從海上回來。在海上,我們豪氣沖天,向另一條船上的人吼叫,有種,你跳過來啊。我們聽到了同樣的挑釁。海水很綠。船開得慢。船在兜圈子,不僅因為很多乘客輪番擔任了一回舵手。人們忙著沉思、拍照或者感受風。有人捉到了魚,中午上了餐桌,在五桌之間流傳。我們是最后一桌,斯繼東說,沒事,翻過來還能吃。誠如他所言。
然后,我坐到外面,等待告別。
午后的陽光均勻灑落在黃賢土樓的圓形地面上,在這迷宮般的建筑格局里,鋪就了一種脫離塵世之美。它像有只變幻莫測的魔手,能涂抹出晝夜迥異的風味。夜里,它散發的是迷幻而令人忘憂的氣息。身在其中,卻仿佛游離于天際之外。前一夜,在頂樓,在橙紅的布燈籠下,東君高論帕慕克、納博科夫、回歸中國傳統氣質和其他,斯繼東與之對談,我旁聽,潛心默記。我們身上的衣服已經干了。在海邊飯店,一場大雨悄然而至,準備淋濕我們的歸程并且如愿以償。但并非只因為雨,那才是一場能讓人記住的飯局。可資證明的是:第二天,在海上,還有人遙指說,那里不就是昨晚吃飯的地方嗎。
雖然我不吃海鮮,坐我身邊的西維也只吃了兩碗蛋炒飯,但那晚我們聽到了榮榮老師和她笑容一樣爽朗的歌聲。在宗仁發老師飄逸而紅撲撲的伴唱手勢中,我得以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其實我們這些天各一方的寫作者們,就像分散各地的兄弟姐妹,異境卻同質。有機緣讓我們走到一起,見個面就夠了。面對色彩炫目的海鮮,我們只是聊起了項羽和孔子的雙瞳。為孔子的身高、長相是否兇惡爭執了三分鐘。我和蘇平一來二往地喝著,我和曹寇也一來二往地喝著。他們也是。我們邊喝酒邊沉默,我們沒聊小說。服務員終于送來了撲克。她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比晚春的雨還清新撲面,她的聲音讓人想起山谷里的風。牌局開始,歌聲不知何時停了,但不遠處飯桌之上的酒氣還在蒸騰。在推杯換盞之間,友情在發酵,和友情有關的故事正緩慢上演。
東君和斯繼東回房去了,等待殺人游戲啟幕,因為吳玄已經給中學生傳道歸來。我看著被燈籠映紅的夜色,還在想,對于不會玩殺人游戲的我來說,這是一處該以沉靜的身姿與之相處的地落吧。清晨,站在房間窗前,會看見一處蔥郁的山洼,絲塵不染,像是蒼天專派了一位使者日日為它清洗。偶爾有扛著農具的山民和歡悅的狗在林中小路忽隱忽現走過,樸素的鄉村時光跟隨他們的腳步徜徉,遺下的是一種不著濃墨重彩的輕美和安心。下午參觀的馬頭村亦如此,古拙與厚重會隨時隨地鉆進眼簾,流水年輕,墻壁卻已有歷史。老人們聚集一起搓麻將,快樂在他們面前的空氣中振蕩,我們的出現讓他們更興奮。領隊的村支書講解著村莊的過去與未來,在一間又一間屋檐下,在花架下,在圓拱的門洞里,在碼放的朽木和石塊中,我們呼吸著沉淀下來的韻致。但村里少見年輕人,我問奉化文聯一位領導,他說,都外出打工了。他隨即補充,但和中原腹地不同,他們很少出省,多在寧波,至遠杭州與上海。這是江南富庶鄉村的幸事。
隔壁房間,殺人戰役已經打響。男女歡笑聲不絕于耳。那里火熱,身邊寂冷。幸好蘇平來電話,說繼續夜宵。曹寇有本地朋友來看他,我們喝酒。司屠依然滴酒不沾。在迷蒙中,我終于向曹寇投以膜拜之情,就如同在馬頭村向慕名已久的娜彧請教她的《加州旅館》。我說,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了,曹寇。曹寇謙虛但不露齒地笑笑。他穿著黑色的上衣,寬大的樣子會讓你感覺他笑容都是黑色的。我說,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像你的小說那樣狂放不羈呢。他黑色的笑容又綻放在嘴角。然而我們還是沒聊成小說。我們沉默,喝酒,靜待時光流逝。然后安穩散場。
我又躺倒床上。我決定去隔壁。戰事如火如荼。觀戰兩場后,經不住吳玄老大哥似的誘惑參戰。我發現它很好玩,而且是一款需要想象力的游戲。作家們在這個有著福建風情的黃賢土樓里,找到了對手。朱個的法官當得很出色,讓我驚艷。就像不久后,看到一篇寫她的文章標題《被狗攆的法官》,讓我這個以此為業的人慨嘆一樣。
午后的陽光已經傾瀉到兩株桃花上,又漫步踱過它們的嬌艷。等待的時間里我已經確證它們是假花。圓形地面有一部分躲進陰影里了,我還在等待。而這時,身后包房里的聲音似乎才真正高漲起來。石一楓豪邁的笑聲都要蓋過天去。告別總會到來,但在最后時刻來臨之前,人們好像不約而同地在拖緩它的腳步,再遲一些。盡管聊的與小說無關。我也不想告別,但時間早已向我宣告那趟歸程的火車不久就要進站了。
雷默送我。我眼中有不舍,不知道他眼里有沒有。
我們乘坐一位女作家的私車前往車站,同行者有謝志強老師和俞妍等。我們居然鬼使神差地聊起了小說。五年前,我曾和謝老師有過一次文字對談,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但一見如故。我們聊著海明威、巴別爾、散文化的小說寫作。到站,我走進候車室,才突然想起來,忘記問謝老師,那清洌的土燒酒哪里能買到呢。
我還想問,黃賢長城對面山上的那幾棟房子,是否租賃。因為,那里應該能讓人靜心修行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