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紅
無處棲居的詩意
——讀朱山坡短篇小說《推銷員》
■周根紅
《推銷員》(《雨花》2015年第3期)是一篇有著強烈寓言色彩的小說,充滿著浪漫的想象與詩意的敘述。小說講述的是主人公小青年(盧遠志)為了能夠進入房地產開發公司工作,于是遵守公司的錄用條件挨家挨戶推銷公司老板的詩集,最終因為一個中年女人拒絕購買而沒有完成任務的故事。小說中的人物、詩集、房產開發公司等的名稱,都顯示著作者的寫作動機和意圖。這家房地產公司的名稱叫荷爾德林,這個名字無疑是借用了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荷爾德林的詩句“詩意地棲居”經海德格爾的借用并賦予其哲學內涵后迅速成為經典名句。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最終指向的是心靈得到安置和張揚的精神居所。小青年要推銷的恰恰是詩集,而詩集的名稱是《掩面而泣》。“掩面而泣”既是小說故事情節的結局,也暗含某種精神缺失的暗自悲慟。除了這些表層化的隱喻外,小說“推銷詩集”的主題也充滿著強烈的象征意味。在一個詩歌普遍邊緣化甚至妖魔化的時代,一方面,詩歌本身已經是一個具有反諷色彩的文學體裁;另一方面,詩歌仍然是一種理想主義情懷和形而上的精神象征。所以,來自農村的青年盧遠志向高檔小區推銷詩集的行為,就有著更為深刻的象征意味和寓言色彩。
寓言化是朱山坡小說的一個重要寫作策略。他的《爸爸,我們去哪里》里父親和兒子觀看20世紀60、70年代“我”的伯父被處決的故事,包括“我”和“爸爸”在內的一群人哄搶犯人們“最后一餐”所吃剩的飯菜后,“爸爸”卻不知道要去哪里;《靈魂課》里兒子為了能夠留在城市,最終從城市的腳手架摔死,母親為了滿足兒子的愿望,將其骨灰盒寄存在了一個專門為外鄉人存放骨灰盒的客棧;《鳥失蹤》以父親對鳥的喜愛暗示人與自然的生態關系。《推銷員》正是通過名稱、意象符號和象征行為,完成了一次鄉村與城市的對話隱喻。
盧遠志推銷詩集的失敗,是鄉村與城市進行直接對話的失敗。小青年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通過找工作的方式進入城市,他委曲求全、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的姿態,最終沒有贏得城市群體的認可。鄉村小青年叩開城市大門的向往,和城市對于鄉村的不認同和有限的接受,暗含著鄉村與城市的緊張關系和矛盾。以中年女人為代表的城市群體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表現出對鄉村青年的完全不認可;“我”想教訓一下推銷員對知識分子魯莽評價的不滿,故作姿態地對鄉村青年表現出精英的傲慢。城市和鄉村的不可調和性成為《推銷員》所要表達的重要內容。城市空間孤獨幽閉的生存狀態破壞了人的生命與世界存在的敞開狀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在逼仄的社會生活空間中無法順暢進行,與社會和他人的關系形成自我封閉的阻斷,詩意棲居成為一紙空言。
《推銷員》還表現了城市精神的陷落與鄉村精神的最后堅守。城市在現代化進程里越來越走向物質化,城市的生活越來越走向形而下的邏輯,人們很少追求詩意,更不要說仰望精神的天空。正如小說里所說:“生活需要詩歌,屋子里擺上一本詩集,整個家就有了詩意,我老板說了,有詩意的地方更適合安居樂業——你的房子什么都有了,就只缺本詩集。”當物質性成為城市不斷擴張的欲望時,精神的缺失便成為城市的病癥。過度的工業文明、過分的物質貪欲等城市病癥導致城市人的精神困頓和自我迷失。當小青年推銷詩集時,“我”起初也并不愿意購買,“其實我喜歡讀書,只是寧愿讀一堆塞在門縫的惡俗小廣告,也不愿意讀一行不知所云的現代詩。詩歌早已經跟我的生活沒有關系了”。《推銷員》以隱忍含蓄而頗富象征的筆法書寫了城市詩意精神的缺失、無奈和彷徨。正如海德格爾所言:“這個天地隱匿、諸神逃離、萬物被掠奪的世界不是一個真正的世界……以天地為代表的自然與人類對立,以神為代表的精神信仰沉淪死亡,最終自命為中心和主宰的人類既失去了自然家園,又失去了精神家園,成為無家可歸者。”
然而,鄉村仍然堅守著樸素的價值觀。當“我”要幫助對面住戶也買一本詩集時,小青年卻表示拒絕:“做推銷這一行,得講誠信,得有耐心。”即使小青年非常急迫地希望能夠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小青年也仍然堅持著樸素的誠信原則。關于這部詩集的價值問題,城市和鄉村表現出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和道德追求:“村里的人都看過這本書,都說值二十塊。孩子他爸雖然不認識字,但也說值。你們為什么就說不值呢?”這種城鄉價值追求的不一致性,阻礙了城鄉的直接對話(上門推銷)。即便小青年去世,村婦也仍然要親自將詩集送給中年女人,讓中年女人認識到這部詩集的價值,仿佛是鄉村要完成對城市的救贖,完成對城市的精神啟蒙,為城市注入來自鄉村的生活亮色和精神追求。
《推銷員》以簡約的筆法勾勒了多個層面的城市群體面對詩集時的心態。“我”起初拒絕購買詩集,并為小青年對知識分子的一番評論頗為不滿,但面對小青年的執著,尤其是小青年說到“我爸爸快不行了”后,還是心生同情而購買了詩集。作為年輕的知識分子,“我”刻意葆有著知識分子的自尊,卻也并非頑固不化,不僅買了詩集,而且,當我讀過幾首后,“我覺得這些詩句很好玩,忍不住又讀了幾首,一肚子的氣果然消了。詩歌還是有用的。是我誤解了詩歌。我不認識隋正義,他應該不是一個邪惡的人,相反,還有幾分善良和意趣”。為此,“我”還為小青年能成為公司的正式職工而寫聯名信;老教授趙鵬舉起初也死活不愿意買,于是小青年死纏爛磨,幫老教授整理舊書,“聽他沒完沒了講書本的東西”,然后“裝出聽懂了的樣子”,老教授表現得很高興,終于也買了詩集。老教授是老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固守著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其實也許自己的這個世界在別人看來也不過是“裝出聽懂了”;中年女人則是把詩集摔到地上,狠狠地關上門,直到謾罵、群毆,最終使小青年“失去了還擊和自衛之力”;當然,也許更多的人是買完詩集后很快就扔進了垃圾桶里。這些人物面對推銷詩集的心態,反映出各自的價值追求和精神姿態,折射出人的異化感和疏離感。
朱山坡的小說無論是圍繞“米莊”“高州”,還是近些年來對城市的書寫,都試圖以鄉村為觀察世界的窗戶。正如作者所言,“我試圖把一座村莊和一座城市建立某種聯系,讓他們產生沖突和戲劇性。”近年來,從“米莊”系列到《和范宏大告別》,從《陪夜的女人》到《敗壞母親聲譽的人》,朱山坡一步步拓展著小說的藝術表現空間,如對現代性的反思、對生存境遇的悲憫和對鄉村與城市復雜關系的探尋。《推銷員》正是探尋鄉村與城市對話的隱喻文本之一。
(作者系南京財經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田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