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與救贖
——霍俊明與聶權(quán)詩歌簡評

□李犁

挽歌與救贖
——霍俊明與聶權(quán)詩歌簡評

□李犁

評論家寫詩，是不是有一個無形的卡尺在規(guī)范著他的方向、節(jié)奏以及字與句的拿捏？這無形的卡尺就是理性。一般來說，理性統(tǒng)攝著詩人的情緒以及直覺向?qū)徝擂D(zhuǎn)化，而這種理性在霍俊明的詩歌里，被凸顯的性情甚至火星四濺的激情柔化和遮蔽。或者說這種理性已經(jīng)被稀釋成一種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格調(diào)。這讓他不論寫什么，哪怕是有意平易甚至戲謔，也擋不住總有一個高于視線的詩格讓我們仰望，然后又頷首沉思。這是他詩歌的整體氣質(zhì)，也是他詩歌透出的氣息和況味：闐寂、寥廓、溫存、憫愛。這些品質(zhì)像薄霜的秋晨，涼而不冷，愛而不昏，高而不渺，遠而不隔。這讓他的詩境如他自己寫的“生銹的鋸子在嘎吱的聲響中也發(fā)出少有的亮光（《燕山林場》）”，還有“那匹晨霧中噴著響鼻的棗紅馬/她曾深秋時節(jié)在二峨山麓徘徊（《這一年的小鎮(zhèn)》）”。前一句是記憶中的“亮光”，也是他詩歌的光芒，是時間和塵世都不能撲滅的詩意，是詩人從無數(shù)的塵土中篩選出來的金屑，并打造成金薔薇的永恒之光。而后一句那山崗上從晨霧中漸漸顯形的“棗紅馬”，就是他的詩歌在高蹈，是他追求也是需要我們仰視的境界。這“亮光”和“紅馬”雖然飄渺，卻又那么真切，仿佛唾手可得。我把這看成是霍俊明對待人世的態(tài)度，超然又愛憐，俯視又敬畏。這讓他寫詩變成從情感中往外擠雜質(zhì)，從而讓心靈真而純，意境高貴而綿長。

霍俊明是一個情商很高的詩人，他經(jīng)歷的人與物，哪怕是游絲般地條忽一現(xiàn)都能讓他情噴，他借萬物拽出靈感的線頭，也借萬物讓心靈顯形。這讓他不狠思苦想，不抓耳撓腮，詩來得自然偶然突然，也即時隨意。他靠的是直覺，是意識之外的神賜的靈光一閃，而非意識之中的智性和悟性。譬如他的《熱愛失眠的人吧》，通篇都是幻視，是反邏輯反常識的思維。這是長期失眠造成生理反常后產(chǎn)生的一種幻覺和奇思妙想。那是另一個時空，秩序重新排列。從心理學上講，這看似思維出了岔子走了神，其實是被日常掩藏的潛意識顯影了。古人也說過：“夜深人靜獨坐觀心，始覺妄窮而真獨露”。就是說靜夜觀心始見真。所以霍俊明詩中寫的“跳傘”、“到樓頂上去”、“摸摸星星的童年/揉揉自己的腳踝”，都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愿望，是被禁錮的人性中自然自由屬性的變形和借“象”還魂。所以看似感性蔓延和思維無序，其實一直有一根感情的邏輯線穿著它，這情感的邏輯就是理性，這些毫不相干的意象在理性的線條上發(fā)光，讓詩歌有了溫度亮度和人生的千般滋味。

所以，霍俊明的很多詩歌總有一種挽歌的味道，這是對往事和記憶的祭奠與緬懷，是對永遠消逝的一切美好事物的挽留和刻骨的懷念。這增添了他詩歌的滄桑和蒼茫感，也讓他的詩歌像一顆柔軟的心在山谷中發(fā)出悠遠而空靈的回音，于是他的詩就有了“于天地之外，別構(gòu)一種靈奇（方士遮玉）”的效果和境界。

聶權(quán)的詩，讓人感到殘酷和冷酷。殘酷是他詩歌暴露的現(xiàn)實，冷酷是聶權(quán)寫這么殘酷的事自己卻能兜住，而不讓情感決堤。當然不是他真的無動于衷，而是為了寫詩采取的手段，是用冷而顯出酷，讓詩歌的鋒刃在冷石上磨快磨尖，然后更準更狠地扎在人心上。所以聶權(quán)的冷酷也是冷靜，這是寫悲劇，寫比現(xiàn)實還現(xiàn)實即超現(xiàn)實的高手必須具備的素質(zhì)。因為只有冷靜到冷酷的地步，作家才能像雕塑家那樣，拿穩(wěn)雕刀，清醒清晰深刻精細地在石頭一樣堅硬的現(xiàn)實上，刻畫出事之骨髓和靈魂之真核。

冷酷讓聶權(quán)從容地布局，像拉弓射箭一樣設置情節(jié)，把氣氛挑到可以點燃的節(jié)點上。這一切像獵手巧妙地制造陷阱，讓讀者和獵物一樣，不論你多么小心翼翼，屏住氣，也不知不覺中掉進去。所以聶權(quán)不是簡單的敘事，而是讓故事走在鋼絲上，讀者的情感也跟著如履薄冰。譬如他的《理發(fā)師》，理發(fā)師（逃犯）在為“我”理發(fā)，這時追捕他的兩個警察來了，警察沒有馬上動手，要“讓人家把發(fā)理完”。詩歌重點放在警察在等待，理發(fā)師在默默干活這個短暫的時刻。這是一種對峙。作者寫了理發(fā)師的沉默、耐心、細致，但“偶爾忍不住顫動的手指/像屋檐上，落進光影里的/一株冷冷的枯草”。作者擅于用不動聲色營造大緊張，把驚濤駭浪摁進人為的平靜里，微微顫抖的小細節(jié)烘托出內(nèi)心的大搖撼。詩完了，讀者還陷在那種情境里不能自拔。這就是詩歌的余韻。

聶權(quán)的詩歌讓人想起卡夫卡小說，荒謬里的合理性，魔幻中的大真實。前者是手段，是對真實和現(xiàn)實的變形和放大，讓人看的更清更深。譬如《下午茶》，不同地點同一時間的兩件事同時推進。一條線是我們喝茶，胡扯，嫌鱷魚肉粗糲腥膻等等；另一條線，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個母親為了活下去，把幾個小男孩賣給了飯店，老板挑選后，“小男孩，已經(jīng)被做成了/熱氣騰騰的/幾盤菜，被端放在了桌子上”。太冷酷了，比雷平陽的《殺狗的過程》還狠。結(jié)尾非洲的人肉菜怎么端到了我們的餐桌上？這就是魔幻，魔幻中有實有虛，實的是幻覺，虛的是隱喻。這樣風馬牛不搭界的兩件事就重合到一起了。整個過程，我們佩服的是詩人的控制能力，對情節(jié)和情緒的控制。情節(jié)一直在幾十米的鋼絲上搖搖晃晃，讓讀者的心提到嗓子眼；情緒上一直保持平靜冷靜，不讓個人的憤怒和悲傷脫韁而出。因為他知道，零態(tài)度才能保證詩歌的原生態(tài)，而原始的故事更有殺傷力。需要指出的是，聶權(quán)每首詩歌的結(jié)尾都收得非常好，幾乎都有“咔嚓”一下觸目驚心的效果，隨之讀者也被電擊，被點中穴位。詩意在讀者目瞪口呆的瞬間也聳立起來。

在聶權(quán)這些冷酷和詭異的情節(jié)背后，是詩人一顆拯救世界的心。救贖就是他詩歌的主題，但他否認原罪，詩歌表現(xiàn)的人之罪都來自無奈，來自生活的迫不得已。這就讓他的詩歌有了社會性，也讓他的拯救精神具體化并有了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