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濤
那座山孤零零地兀立在村子中央,山民們世世代代傍山而居,山的四周是一望無垠、坦蕩如砥的平川,那是山民賴以生存的黑土地。更遠的地方還有一條環抱大山日夜流淌的小河。那河仿佛一條護城河,將那座山嚴嚴實實包圍起來,外人進入小村必須淌過那道河,身臨其境不由使人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
據老一輩講,很久以前小村中人為避難來此絕境,歷經數世,如今村里香火鼎盛人丁興旺,山民世世代代安居樂業,大有飄然世外與世無爭的古樸遺風。
土林老爹是小村第十八代祭山主持。小村中這一舉足輕重的人物是經過上屆主持多年物色和全體山民的極力舉薦才產生的。土林老爹年過八旬是村里德高望重,甩口痰都叭叭作響的風云人物。他銀絲如霜。潔白的胡須長長的垂到胸前,兩道雪白的濃眉與臉龐的髭須渾然一體,濃眉下一雙大眼睛依然熠熠閃光,看到他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傳說中的神仙。因為神仙都像他這樣具有仙風道骨。
古歷臘月二十四是祭灶的日子也是祭山的日子。
一聲清脆的鑼聲渾厚而凝重。兩位剽悍的山民抬著一片碩大的銅鑼,土林老爹運足底氣高高的掄起鑼錘,當——的一聲,祭山便拉開了序幕,倏然間,散居在山麓的山民們次第開啟柴扉,舉著火把,攜著男女老幼若流云一般紛紛匯集到小河邊一塊空曠地上。遠處的雞鳴此起彼伏,大地如傘蓋被無邊的黑暗籠罩著。
土林老爹逐一清點人數,然后簡單交待幾句,全村男女老幼便沿著河邊蜿蜓的小路向城堡的方向進發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土林老爹,其次是抬著犧牲祭品的壯年男子,男女老幼井然有序的魚貫其后。子夜時分,夜似無垠的海,而那條長長的火龍又仿佛是這海的精靈。自由暢游在無邊的夜海里。
祭壇設在山麓一塊較高的空曠地帶。壯年男人們將犧牲祭品按照土林老爹的旨意擺在貢桌上,人們將火把插在祭壇兩邊。土林老爹登上高高的祭臺,從腰中撥出長劍昂首仰天,長劍直指蒼穹,在火把的照映下放出一道道清冷的寒光。山民們一排排匍伏在祭臺下面,小孩在前大人緊隨其后。 “噓”土林老爹面對蒼穹長嘯一聲,那聲音由小而大漸弱漸逝。伏著的人們應聲抬起頭來,面對黑暗中的城堡叩頭如搗蒜,幾個來回土林老爹將那大手有力一揮,全場動作嘎然而止。人們雙手合十仰望城保長揖著。土林老爹運足長氣,背向山民,冗長的頌辭開始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山上的城保,蒼老的面容凝重而虔誠。只見他嘴唇不停地翕動,那些依依呀的聲音晦澀而艱辛,那聲音除了他本人和山神外,其余的人大概都不會明白。頌辭完畢,人們將自己一年中最美好的心愿默默地向山神祈禱,希望山神能賜福。
十歲的山仔是土林老爹的孫子。此時一個寵大的計劃在他幼小的心中萌發了:山上果真有城保嗎?城保中果真住著神仙嗎?神仙真能主宰小村的命運嗎?前年那場干旱,爺爺不也設祭壇,祭祀山神,企盼降雨緩解燃眉之急。可事實怎樣?繞山的河幾乎成了一條旱溝。龜裂的土地負載著那些奄奄一息的稼禾,痛苦地呻吟了四十來天,也未能等到一丁點兒雨星……今年我一定要爬上高高的城堡去領略一下神仙的風采,山仔想。
祭祀儀式完畢,東邊天幕已露出魚肚白,全村男女拖著疲乏的步子緩緩地沿著來時的路各自回到家里。
山上有座城堡,城堡中住著神仙,這是山民們篤信不疑的真理。而且婦孺皆知。小孩從未諳世故起便接受這方面的熏陶。兒時的耳濡目染將伴隨他們一生的時光。世世代代沒有一個懷疑有這等事的。
站在山腳,仰視那座聳入云霄的城堡,四面霧巒環繞,依稀可辨的是城堡的輪廓。那城堡是什么樣子,始于何時,人們無法考證。山上有的是參天古柏,遍嶺的蒿草,年復一年不斷衍生的蛛網和藤蔓;更多的是名目繁多的鳥類和各種大小動手。那是鳥的天堂,動物的樂土,四季鳥語啁啾,動物嘶鳴,花香馥郁。然而那卻是人的禁區。山民約定俗成有這樣一條鐵的規定,大人小孩不得入內,更不允許損毀山里一草一木,否則人神共怒,將會招致滅頂之災。
大前年村里人眼睜睜地看到兩個從外地來的年輕人進入山里,最終消失在莽蒼的叢林中,未能走出大山而死于非命。據村史記載,迄今為止尚未有人成功地攀越大山。間或幾次有幾個冒失青年想探險城堡不是半途而廢就是神密失蹤。從此這座山更增加了幾分恐怖氣氛。
山仔揣著奇想,幾次想向爺爺啟齒,每次都欲言又止。因為爺爺是絕對不允許他有這樣輕率的舉動的,那樣太危險了。可是山仔在祭山那天曾默默許下愿,人不能言而無信,更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和盟誓。
過了元霄節,山仔開始籌備登山的一些器具,諸如鐵勾、鐮刀、拐杖之類和一些干糧。
起程那會兒天還未大亮,遠處朦朧的山影像一尊巨人聳立著,啟明星高懸在頭頂一閃一閃眨著眼睛,村里的黎明靜悄悄地。遠處的河水嘩嘩地流淌;清涼的曉風混合著田禾氣息沁人心脾。山仔貪婪地呼吸著這清新的空氣。雄雞引頸高歌,此呼彼應,山仔細聆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沿著那不知踩過多少次的蜿蜓小路默默地行走,身上背著的那些開山的工具越來越沉,那條本來不長的小路也似乎一下子顯得格外悠長。山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不能動搖上山的決心。
他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回首瞟一眼身后的村莊,心里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情愫。他想起了爺爺,想起了歷年祭山盛大的場面和自己朝昔相處的樸實憨厚的山民們;想起了自己將要拜謁的神仙給村莊祖祖輩輩帶來的福音更多的則是災難。想起了昨天下午和小伙伴旺仔話別的動人場面。
旺仔是昨天下午才知道這事兒的。此外,這一神密行動再無人知曉了。旺仔是山仔最要好的朋友。昨天山仔將他約到河邊,他們并肩坐在河邊的巖石上,山仔非常冷靜地將這事告訴旺仔。起初旺仔睜大驚恐的眼睛,差點沒驚叫起來。山仔說:“要是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結伴而行,兩個人在路上可以彼此照應,要方便多了。”旺仔不信地用手搓著泥沙顯出為難的神情。山仔知道他犯難了,又說道:“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了,但這事兒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千萬不要告訴外人。”旺仔說:“那當然。”“你這次登山一定會很危險,是不是再考慮一些時候……”旺仔真誠地勸說山仔能回心轉意。山仔說:“我經過一年多的深思熟慮,已經堅定了意志,縱然葬身山中我也無怨無悔。我會真心地說服山神多為村里做些好事,譬如前年那聲旱災,要是山神真的能及時降雨,也不至使村里蒙受那樣大的損失。”旺仔不住地默默點頭。此時山仔異常激動:“也許我這一去將永遠不會回來了,要真是這樣請你告訴爺爺,讓他再不要興師動眾,大設祭乞求山神爺的保佑來尋找我。你說那樣能找著嗎?”旺仔攥緊山仔的手,眼里噙滿了淚水。他們倆一直談到傍晚時分。面對默然無語的河水,沐浴著初春溫柔的晚風誰也不肯挪動沉重的腳步,大有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回歸的慘烈與悲壯。
一會兒山仔來到山腳下。這時天已經亮了。他繞著山麓走了很遠,他在尋找一條便捷的山徑起步,可四面卻是一些嶙峋的怪石和一些野葛藤。他用鐵勾套著繩索開始了艱難的攀援。
葛藤成網狀。鐵勾勾住青藤的網眼,腳也踏住網眼,真是舉步維艱。有時藤蔓十分脆弱,一失足便又滑下了一大截。身上的那開山器具連同干糧成了沉重的負擔。山仔索性丟掉那些干革命糧爬了十來米高,山仔已經大汗涔涔,他喘著粗氣,傍著山崖峭壁上那根歪斜的柏樹,歇息了起來。這時他有些沮喪,山道上那些艱難何許他壓根兒也沒想到。然而現實卻這樣殘酷,他感到茫然,他想到了退縮,然而又曇花一現地打消了這一念頭。
暮靄四合,朦朧中山仔回首俯視來路,卻只有咫尺之遙。今夜棲身之地何處山仔又犯難了。山壁很陡峭,挪動半步都要付出艱辛的代價。頭頂上是一棵怪狀的古柏,碩大的樹冠遮天避日,暮云聚合,籠罩其中陰森而恐怖。彎曲的枝條好似猿猴的長臂似乎在輪空的山谷中抓鉤連同長繩用力拋向那棵大樹,不偏不倚正勾住一根樹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抓住長繩的一端縱身一躍跳到樹下。地面上厚厚地一層落葉踩在上面柔軟而舒適。今夜權且在這里蜷宿一夜吧,山仔心想。他爬上枝與枝縱橫交錯的藤蔓上躺下了,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愜意。天已經完全黑了,一輪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幕上,樹冠密不透縫,遠處才能見到一些斑駁的陰影。林間不時傳來一些野獸恐怖的叫聲,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偶爾也能看到樹下穿行的一些怪獸,黑洞洞的一片只能清晰地看到它的那對綠瑩瑩的眼睛。山仔索性閉上眼睛。一天的疲勞一會兒他便酣然如夢了。
城堡的門前是一對高大的石獅嚙牙咧嘴異常兇猛,石獅的上面臺階而上,山仔一級級數呀可怎么也數不精。不知走了多少級他來到城堡正門前,兩邊的守護神不約而同地逮住他,他們大吼一聲,哪方小鬼竟敢么闖宮殿還不快來受死。一根粗大的繩子正要套住他的脖頸。倏忽間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出現在面前,只見手拿拂塵輕輕一揚,兩位年輕的守護神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那位老者和藹地說:“這不是下面村莊的山仔嗎?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山仔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他泣不成聲講述了為拜謁城堡中的仙人,歷盡艱辛才到這里的曲折經歷,老者將他扶起來為他撫干眼淚帶他來到大廳。啊!果真氣派不凡是個好去處。整個大廳金碧輝煌豪華典雅,四根兩人合圍的臺柱支撐著整個屋頂,頭頂上祥云密布,那些燈啊,像天上的繁星密密匝匝晶瑩透亮,臺柱的兩邊整齊地擺放著長條桌子,桌旁井然有序地坐著兩排神仙,個個都鶴發童顏,貌體軒昂。那位老者居正中央。山仔說明來意,各路神仙徐徐起立向他點頭示意。老者說,村里發生的事我們早就知道了,即使未來的事我們也知道,山仔這下來了興趣,特別問到了前年的干旱是怎么回事。老者說那是因為祭山不誠,我們略施法術,便干了四十五天,那也是對你們村子應有的懲罰。
山仔匍伏在地不住地給這些神仙爺爺叩頭,誠懇地希望他們能給村里帶來更多的幸福。他將如實地將神仙的話轉告爺爺,使各路神仙來年將享受更多的牲禮和香煙……
春寒料悄乍暖還寒,不知什么時候山仔竟被凍醒了,才發現這是南柯一夢。他回味著夢中的情景更增添了上山的勇氣。
黎明時分,山仔抖落身上的樹葉,又上路了,最難走的是中間那段路。荊棘將他的衣服撕成碎片一條一條的像和尚的百納衣。更可怕的是腳下有時會冷不丁的踩上一條蛇。而且手腳不能兼顧,在攀援時稍一松勁將會摔向萬仞深淵。好幾次山仔差點遇險。
時間已是出發的第三天中午。離山頂越來越近,山仔已是精疲力竭。心中的憧憬與渴望激勵著他向上攀。他要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城堡上,寫在這座山上。他要窺視千百年來演繹小村歷史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要拜謁那些神仙,說服他們為民造福與小村永交世好。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動與勇氣使他忘了饑餓、疲勞,一往無前地向上攀。山仔到達峰巔是在傍晚的時候。那會兒,他的精神徹底垮了,美好的希望徹底幻滅了,他看到的并非金碧輝煌的城堡,除了一塊巨石雕塑一般矗立外,四周則是遍地亂石,他心灰意冷地癱坐在山頂上,心里是無可言狀的酸楚和失落。他開始詛咒起村里那些愚昧落后的山民,甚至開始懷疑小村世世代代用血和淚以及生命的代價推演的歷史,他要疾呼,要吶喊,在用自己生命的體驗來譜寫小村真正的歷史。
懷著這種幻想,他一步一挨地開始艱難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