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萍



瘦、精干、文人氣。這是蔡照波給記者的最初印象。聊天時,他通達古今,無所不知。興起時,他常常仰頭大笑,讓人直嘆此人豈是蓬蒿人。喝酒時,他恣意奔放,與他筆下之墨竹毫無二致。
作為南方電視傳媒的領軍人物,蔡照波極為敬業和投入,致力于塑造南方電視品牌的整體面目,推動本土文化的挖掘和整理。作為藝術家,蔡照波修文、揮毫、篆刻,無所不精,暢快淋漓之意態,常常為身邊朋友津津樂道。常有人驚訝于,他如何游刃有余于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蔡照波卻不無快活地說:“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
當記者想送上一頂“大師”的帽子時,蔡照波立刻搬出香港的饒宗頤先生的話:“饒老不喜歡別人稱他為大師,他是另有意見,做法事的和尚才是大師。不要叫大師,叫大叔才時髦。”
潮州少年的篆刻夢
藝術起源于實用,對蔡照波也是如此。
20世紀70年代,潮州古城。一個普通的潮州少年,每天往來于家與學校之間,就在這平淡無奇的上學路上,蔡照波看到一個擺地攤的人,好奇地湊上去,花五毛錢刻印,立等可取。
這引發了少年對篆刻的好奇心,覺得這一個立身的手藝,學學也不錯。于是他開始自學,即使做了知青、當了工人仍不放棄。好鉆研的蔡照波甚至練就了不寫印稿就直接刻印的本領,最快能在七分鐘完成一方姓名章。
考進中山大學中文系后,蔡照波繼續鉆研篆刻。起初,他喜歡清代的作品,感覺清細秀雅,風神流動。但久了又覺得如花瓶美人,可以玩味的東西不多。繼而他又琢磨了齊白石、鄧散木等諸多名家,他似乎刻誰像誰,但就是走不出來,頗為苦惱。
幸而得遇名師提點。中山大學古文字學家,篆刻家商承祚教授看了他的作品說:“你的作品好是好,但還是工藝,‘工藝和‘藝術,一字之差就差了千里。你應該向藝術方面去發展。”
商承祚先生提點蔡照波要“印宗秦漢”,不要學當代人,要往高古方面靠。商先生認為,秦漢印雖沒有流派,亦無署名,是匠人的作品,但體現了一種很寬厚、大氣的時代精神。
“秦漢印的大氣、寬厚,是漢代國家強盛,經濟繁榮,人民生活穩定的折射。漢印中大量是滿白文印,印文線條粗而布滿印面。一切都是那么的平穩且中規中矩。”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于秦漢印的偏愛。
清朝印章風神流動,齊白石的印章奇崛險峻。蔡照波認為,學他們可以,但都容易有習氣。而秦漢印博大、厚重,可以學習借鑒的很多,而且很容易走出來。
“我又回到秦漢印,忽然感覺到有才華的人都是樸實無華的。”蔡照波玩味道。在諸多漢印之中,蔡照波最喜“將軍印”。漢代邊關戰事緊張,朝廷遣將,會給其一方印章,表明權力所在。戰事緊張之下,印章不允許精雕細刻,往往草率而成,卻給人一種力量與速度之感。
“我覺得自己在纖瘦的外表下,有一種率性、粗獷、血性,不喜束縛,有自己追求的天性。而將軍印離我本性最近。”蔡照波笑言。他將漢印中拙樸的東西糅入到自己的藝術追求中。一直到現在都還在研究漢印。
中山大學求學期間,蔡照波得到商承祚教授悉心指導。多年來又與秦號生、歐廣勇交往甚深,多有得益。他的印章也受趙之謙、黃牧甫的影響,但早已脫胎換骨,自成風格。大學期間他系統接受古文字訓練,于篆書多變的字體中自由取舍,追求審美和意態的統一。
“現在正是我創造力最強的時候,有了—定閱歷,精力充沛,有自己的想法,可以揮灑自己所追求的東西。在追求藝術人生的路上,我還是一個年輕人!”蔡照波說。
將文學、書畫、篆刻打通
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蔡照波,特別推崇冰心、朱自清、沈從文、郁達夫的散文風格。他常常深夜訪友歸來,乘興寫作,將人生細細把玩,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年輕時,一次他下班到禮品店,尋覓到一只水晶船。由此憶及潮汕家鄉的夏荷滿塘,小舟游蕩。又寫到人生的渡口,慨嘆有多少渡口前的執著,寫下短文《渡你過海》一篇。
他的文字極其細膩感性,極具畫面感,似乎他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可以體驗別人世界,還原一些情和景,在自己內心世界不斷建構很多新的空間。
“詩是說話的畫,畫是靜默的詩。(西塞羅)”無論是朱自清的詩情畫意,行云流水,亦或是唐詩的大氣、宋詞的寫意,蔡照波都從中汲取營養。他將文學的感性思維、形象思維注入書畫、篆刻的創作。
“他把篆刻的優勢,應用到繪畫中。通過繪畫來抒發他的才氣,他的感情和意境。而繪畫又吸收了篆刻的構圖和形式。(邱思澤)”
細觀蔡照波的書畫,會發現他以篆刻入書法,以篆刻入畫。他的畫又以墨竹居多,筆下的竹銀鉤入骨,力透紙背,隱約中一種不凡的氣韻。頗具有雕刻意味。
玩味他對筆下墨竹的命名,或曰“竊喜”、“奮訊感慨”、“心動竹動”、“清風為誰起”,或曰“是晴是雨任君猜”、“清風無私雅愛我”、“看汝曰抽三尺枝”、“嬋娟不失筠粉態”……文人意氣,煞是有趣。
“他那種神韻,是在一個毫無約束下的狀態,一種豪放、放任的狀態,去表達墨竹在風雨中的神韻。(許欽松)”
“他畫墨竹,在技法上已達到嫻熟自如的境地,下筆已經很隨意,得心應手。創作有自己藝術上的訴求,把前人積累下來的很多技法都能運用上,有意識地表達自己審美感悟。(梁江)”
“他尋求一種在傳統法度底線上面的無拘無束,灑脫自然,好像全不在意,又深勝以韻。(韓水)”
熟悉蔡照波的人,都知道他愛喝酒畫竹。酒酣十分,他曾誤將畫筆沾入紅酒杯作畫,酒醒后發現畫面別有情趣。自此,紅色斑駁,朦朧醉態的酒竹成為他的筆下常客。
蔡照波說,自己并非迷戀喝酒,而是陶醉于酒意所塑造的醉態意趣中,使心靈擺脫紛繁的事物,進入忘我的心靈的癲狂狀態,進入探求藝術的最原始的沖動和狀態。
人生大藝術藝術小人生
“再愚鈍的人,用上三五年甚至數十年時間,技術和技法上都能達到一個高度。而一個人走過人生三五十年,沉淀下來多少苦辣,快樂,幸福。這時候,再談藝術,里面就有人生,人生里面就有藝術。所謂人生大藝術,藝術小人生!”
在蔡照波看來,技法只是入門的基本功夫,藝術到了最高峰,是人的綜合修養和素質的比較。
大學畢業后,蔡照波進入廣東電視臺工作,從一名普通記者,成長為頻道總監,又成長為電視臺臺長。四十年忙碌于高強度的電視一線,工作并未削弱他對藝術的熱情。常常忙完工作已經是月光滿城,他索性點上一盞孤燈,在寂靜中刻畫雕琢。
公務纏身,蔡照波并沒有大塊時間做文章,他無法像專業藝術家一樣追求完美和精益求精。很多作品都是他利用工作和生活的罅隙急就而成。所以他常常被媒體問及,工作繁忙,如何平衡工作和藝術創作?
“我的確沒有太多時間,在生活的歷練中,我不刻意求工,而是追求大寫意。在大寫意里蘊含著一種濃濃的情感,這才是我所需要的。”
在他看來,電視工作與追求藝術之間,毫不矛盾,反而非常完美。“我做電視,會用人文的角度去思考制作節目。而電視人會經常到處行走,行走帶給我的藝術一定的速度感、動感。電視工作滋養了我的創作,這正是我的差異性和優勢所在。”
“為官者心中要有江山,有氣象萬千,有不俗的視野。這個時代賦予我很多公務和繁忙的應酬,只要有心就可以抽象出很多感受。陸游有詩,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他人無法為我代筆,我的筆觸有我生活的印記。”
談話中,蔡照波很喜歡說一句話:“我覺得也很好。”仿佛一切事物在他眼里,無礙。譬如一方石頭,材質并不很理想。但他并不放棄,繼續雕琢,反而創造出它的美,這令他頗為得意,篆文日“山高水長”。
“不要因為石頭好壞,來影響你。而是經由這塊石頭,把自己心境表達出來。”蔡照波說。
生活中,蔡照波追求道法自然,對人對事,絕不苛求。而他處理工作,思維縝密,絕不疏忽。蔡照波為人質樸,以平常之心待人接物。修為才情令人稱道。不濫交,謹慎,得體。他給人的印象,很有風度,很有尺寸得體,但同時又給人很親切很謙和的印象。
相識多年的老友雷鐸,兩人的交往,從電視、文學及書法、篆刻、繪畫,又及社會、人生。他始終覺得。蔡照波的細膩和粗獷、天然和雕琢,是其性格里兩條不同主線。這四種東西,對立的兩組,十分神奇地在蔡照波身上融合為一。
蔡照波說,自己的藝術,開始求工,繼而求內涵,求精氣神,再求人文底蘊、人生閱歷和綜合素養的支撐。追索一生,也未必能定格自己的藝術風格,亦不愿意太早蓋棺論定,把風格限定。
中國篆刻兩千年歷史,有秦漢、明清兩大高峰,先賢輩出,文彭、何震、丁敬、鄧石如、黃牧甫、趙之謙、吳讓之、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形成了一部篆刻史。而今日之西泠印社亦是群賢畢至,灼灼其華。篆刻史上開宗立派、躋身歷史并非易事,但身為西冷印社社員蔡照波并不放棄追求。
“在這個年代,有權有勢有地位容易成名,但是下—代人再下一代人,經過百年時間的淘洗,人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那時會真正從藝術的本源來看,你的作品是否值得流傳下去。有人能贏得當下,但不—定能贏得千秋。”
蔡照波印外說印
一般在刻制一方篆刻作品之前,先要從篆刻的材料,印文的文字內容選擇,要不要制鈕,以及是否要刻邊款,還包括印石的形狀、規格等各方面的總體安排和構想,要做到事先考慮,胸有成竹。
篆刻的作品布局過程,就是作者表達創意思維的過程,即所謂“立意”。是作者凝聚的匠心和要表達的意境,必先立意。內容不同,字數多少,材料形狀不同,導致其方寸之地的布局的處理也不同。但是方寸之地也如不同開度的紙張一樣有空間可循。講究工整均齊、均衡對稱、剛柔并濟、離合分并、疏密相生、賓主相生、虛實相間。
蔡照波公務繁忙,很多印章都是急就而成。他說自己篆刻時,并不會想很多,常常憑感覺來。而分析這一筆從哪里來,那一筆如何雕琢,大都是事后追憶。他在創作靈感的推動下,并無時間條理清晰的構想,而事后看來,沒有一筆無出處,沒有一筆不是功夫。
照波自鑒:
此印粗獷,寫意,不修邊幅。揮灑一點,與內容相吻合。刻印內在的要追求一點精神的溝通,要不然就不會太好。印章要與畫作搭配,一幅精美的工筆畫作,假如用大寫意的印章蓋上去,真是風馬牛不相及。
照波自鑒:
此印為廣州孫中山大元帥府收藏之作。我認為,統帥要大氣,粗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率性,不能是一個小人物。我所做之印,有民間廟堂粗獷之氣,而不是宮廷煌煌,規規矩矩的氣象。當然,也可以用中正大氣的秦漢風格來刻此印,但這又是大多數人能想到的套路。
大師無常師,轉益多師,才能成為大師。我刻印,向古人學點東西,向民間藝術學點東西,向邊緣學科學點東西,向生活學點東西,匯聚在一起,說不清哪一筆來自于哪里,但我內心知道自有出處,知道有美,內心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支撐,所以我敢于這樣表現。
照波自鑒:
讀吳子復書法字帖時,我看到一句話,覺得很有意思,摘取出來,或留予自己或調侃別人。我暗自道,假以時日,我也能成一家,也沒什么可以稱道的。此印取吳子復書法筆意,即每個字的寫法都是從吳子復書法中來。錯落有致,疏密得當。
照渡目鑒:
這方印發表后,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蔡照波你也太無聊了,一個人寂寞,也用不著刻出來又拿出去發表吧。其實,此印為友人所出的一本書扉頁做點綴。書由專欄文章結集而成,寫當下都市的人生百態,主要講都市小女人的故事。
我覺得這個小女人,經歷了一些感情的滄桑,有很多心酸事在,因而印面有了些斑駁質感。一個人,只有經歷了極致的痛苦和快樂之后,才能返璞歸真進入一種化境,那才是真正的精彩。
“一個人在床上。”篆書有“上”字、“人”字有多種寫法,如何取舍,這就是審美。這里,“人”字我的取舍有點一個人慵懶地趴在床上之意,“上”字就是想象床上的一點,取一點一橫。當然,字的起源是這個理,但是有流變。不能一味對著象形解讀,這樣就會泥古不化。理是這個理,但是不能事事都認死理。
照波自鑒:
友人張宇航在西藏救助貧困兒童,建希望小學,多年堅持,心底有所追求。我去過他去過的林芝兩次,他邀我刻一方“上善若水”。
這方印,上面空疏,下面緊實,邊緣剖掉。上善若水是中國人的理想人格,水利萬物而不爭,水往低處流,故印面重心在下。在多種解讀里,哪一種感覺都
是對的。并不用這么具象的解讀,但總能找到一種愉悅的欣賞度,就對了。
照波自鑒:
此印印文原為“千年一回”。這方印背后,有一個很美好的事情,我感覺真是千年一回。人世間所有美好的感覺都是相同的,讓人有所向往期盼,卻又未必得到,如夢如幻,卻又真實不虛。十分難得,是千年一回。在頗具速度感的當下,千年一回太過久遠,十年一回剛好。故作印“十年一回”。
印文半月形,呈引弓之勢,有動有靜,頗具速度感。剔除邊框,更有張力。在藝術上,我追求有二,一是殘缺美,一是速度動感。
現實生活中,屬于我們的是有限的。即便如此,能夠在理想王國中稍作徘徊,十分美好。談到情感,談到人生,談到藝術,談到千年一回,他人的經驗和體驗,未,必要自己親身經歷,但可以代入,能夠經由藝術體驗一些人性普遍的東西,十分美好。這是我的審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