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小（組詩）

秋水

現在的我，心里越來越裝不下大東西

比如祖國，比如人民，比如事業

這些龐大的詞，被我用越來越小的事物代 替

比如愛人，比如兒子，比如晚餐

再比如一場臺風

一枚青鴨蛋或一條秋刀魚

我的念想也在變小

比如從思考到思念，比如從愛情到脾氣

安放身子的空間也在變小

比如從城市到街區，從小區到單元，從房間到床

我的全部內容越來越小

我其實樂見于此，比如在一個人的手里

小成撲通撲通的心跳

守住自己

快要撐不住的時候

我便把缺點關進牢籠，翻出優點，諸如

嗓音好聽，身材勻稱

會寫詩，愛思考，常自省

關照我的父母都還健在

（盡管他們自己并不快樂，也時常惹怒我）

交下了兩個至親的人，兒子和先生

對于來這個世界做一回過客

我擁有的已經夠多

放逐和放生

將是我日后最重要的功課

作為一個離開時不想與任何人任何事

有不必要牽扯的人

我甚至應該再放松一些

再放松一些

像學習游泳時對自己的要求

然后，守住自己

在我被付之一炬時，我只希望

至愛的人能在，守著烈焰熊熊的火爐

送我最后一程

令我欣慰曾那么瘋狂地愛過、痛過

而他們也曾因為我的愛

深感幸福

春茂

這煩惱的世間，有石頭碎裂的

聲響在夜半此起彼伏

我踩著清晨的溪水向春天拾級而上

找一朵花開花謝的余香

等待半山綠地漸漸長出紋理

而與我相認的駿馬摘下整個季節的圖騰

父親

我就這么在落滿陽光的窗前坐著

一個午后，沒有人在我左右

光和鳥鳴安靜地撫摸我

腦海里浮現的是微信頭像上

笑咪咪的你——

沒有煩惱，沒有怨氣，沒有病痛

像我小時候愛粘著的你

可這不全是真的

盡管你會一針一線地為我縫制棉衣

但多數時你更像塊石頭，冷、硬、粗糙

遇上猛烈的撞擊，會火花四射

唐宋八大家沒能教會你曲線救國

或曲水流觴

糟糕的是，你將女兒也生得

與你一樣沒心沒肺

像生命是無止盡似的活著

傷人傷己地活著

把黑當成白地活著

如今，我是一個男孩的母親

想著你不曾擁有的和即將失去的

你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被我打斷的話

都箭簇般射向我

而我除了迎上去，別無所求

重生

我聽見了，風聲背后的雨聲

雨聲吵醒遍地春色

她們呼嘯著醒來，山那邊

尖叫的桃花開了又敗

飲盡泥土氣息的綠衣姑娘

多么安靜，盛開一襲泉水的素白

被我輕喚一聲乳名：青茶，青茶

便交出枝頭翠玉般的真心

而溫柔的火已整裝待發

只一聲令下，托付于火如鳳凰涅槃

水祭

對于一場過于盛大的凋零

我本能的失語

他們的離去不是簡單的落花流水

不是四季輪回

他們的父母也不是一顆老樹

一開春兒又抽枝發芽

所以我總是在某個時刻想變成啞巴

多說一句都擔心

踩痛剛剛失去溫度的軀體

人間有許多未知的秘密，也許

人死可以復生

也許他們正在一個叫做水世界的地方

分辨親人的哭聲

我想安靜下來，不發出噪音

或者學此刻窗外的雨，默默地播放一首安魂曲

耳朵的命運

一只耳朵與另一只耳朵

分隔兩地，左耳進右耳出便很可能

是一種生存態度

現在，我的一只耳朵還奔騰著濤濤江水

另一只載滿一火車的哭聲和抱怨

下一刻，它們將跟隨我抵達赤色土地

聽人講一個茶園的身世和一片山水的枯榮

她們草色的肌膚會否被

蒙塵或割破

與上山的路一樣令人頭痛

鞋底的泥土是365個臺階的期盼

在山頂，腳下的石頭壓低聲音

和著風發出喘息

“千年沉寂正在被蘇醒……”

它無力拒絕

如我的耳朵：一只接納贊美

一只偷偷哀鳴

蘇醒

更衣，凈手，最好焚香四溢

面對塵世，我雙手合十亦不為過

水在壺中低鳴，如山泉回憶

奔跑的前生。沒人知道正與你發生的秘密

我的身體開始一次全新的發育

生命因飽含慈悲而聽見你虔誠的低語

你注定與我相遇，在我的水中蘇醒

交付一場與人無關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