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xiāng)河里的歷史遺照

霍俊明

我的老家有一條河，名曰還鄉(xiāng)河。如今這個名字放在一個全面城市化的時代更是具有了特別的寓言性，如今偶爾回到老家，已經(jīng)不見門前屋后村里村外的河水， 只留下干枯皴裂甚至丑陋的河道。當我在今年春節(jié)夕陽西下時，在落雪中走向田野的時候，樹林的不遠處就是上個世紀50年代留下的水閘。如今堅硬的石頭已經(jīng)破損，這個水閘也失去了往昔的作用。我曾在一塊石頭上看到了雕刻精美的花紋， 事后向父母求證。他們說這個水閘修建所用的石料應(yīng)該是從村里的大廟拆走 的。

原來村里還有一座大廟，可是早已片瓦無存。這就是歷史！它們似乎在我所在的冀東鄉(xiāng)村里消失了。如今看到的是煙塵滾滾的水泥廠、鋼鐵廠，看到的是鄉(xiāng)村里的路燈和水泥路，看到的是頭發(fā)染得黃燦燦玩手機游戲的少年。再也看不到歷史的影子，再也看不到一個逝去年代的痛苦和傷疤。

然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歷史終于有了復(fù)活的機會。當我父親將王達的打印稿的詩集《水木流年》給我時，那個鄉(xiāng)村的夜晚又一次失眠了。

在新年的鞭炮聲中，一個鄉(xiāng)村的歷史被一首首詩歌喚醒了。你必須接受詩歌里的寒冷、痛苦以及面對死亡的焦灼，你也必須傾聽遠去歲月時斷時續(xù)的回聲。對于一個北方鄉(xiāng)村來說，歷史是需要一塊不大不小的紀念碑的。可是對于一個曾無比貧窮的鄉(xiāng)村來說，忙著掙錢養(yǎng)家糊口才是真理。這里搞過運動，也死過人，也趕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也趕上了經(jīng)濟熱潮四處打工。可是，關(guān)于這個鄉(xiāng)村至今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我曾在《豐潤縣志》中翻看這座村莊的記載，幾乎為零。那就讓鄉(xiāng)村的歷史從王達的詩歌中開始吧！

王達比我父親小三歲，是我的叔叔。多年來我一直對他敬重有加。其中原因是聽父母說起過王達在文革中遭遇壞人破壞險些致死的故事。如今這些黑暗的慘痛的故事和歷史記憶在王達的詩歌里復(fù)活。幾十年，這個村莊，包括我一個專業(yè)研究詩歌的人從來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五十多年來一直在堅持寫詩。甚至，寫詩成了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他只是在古稀之年才將幾十年的詩整理打印成冊，以作為對自己和后代的一份記憶和情感交代。

這些詩如果從專業(yè)的詩歌技藝考量肯定是有不足的，但是我喜歡“不完整”但是卻具有“重要性”的詩歌。這也是我多年來一個基本的評價詩歌的標準。如今的中國詩壇，圓熟的、漂亮的、完整的詩歌太多了，但是這些光滑的詩卻少了人與現(xiàn)實、時間和歷史摩擦的難度。而王達的詩就是為自己寫的，為自己的記憶寫的，為自己的苦難寫的，為自己的親人和朋友寫的。尤其是在讀到他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詩歌時，我的感動不僅來自于他的堅強和坎坷受難，而且也來自于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一段重生的歷史。

沒有歷史的鄉(xiāng)村太可怕了。城市的推土機可以將村莊抹平，但是記憶和歷史應(yīng)該保留下來。

在那個政治年代，王達的詩是最真實的情感記錄。我喜歡這種真實。他保存了當時這些詩歌的原貌，沒有修改和偽飾。所以，今天看來盡管有些表達方式和情感方式帶有那個年代的特有的痕跡，但是這種真實的聲音還原了一個特殊的年代和鄉(xiāng)村的歷史。

這一過程是不輕松的。多年前，一個年輕人被造反派囚禁在我姥姥的廂房里。 一個叫王達的年輕人因莫須有的罪名已經(jīng)被關(guān)押數(shù)日，滴水未進，粒米未沾， 并且造反派還不讓他睡覺。只要一合眼，立刻就是冷水和皮鞭。造反派也累了， 他們要回家吃飯。造反派走時告訴我母親，好好看著這個“壞人”，不要讓他睡覺。造反派悻悻離去，我媽媽立刻找來水和吃的。我媽媽看著王達血絲鋪滿的眼睛，說“你趕快睡吧！我給你看著，造反派來了我就告訴你。”那一年母親30歲。母親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什么叫反革命。她告訴我一個真理，只有好人和壞人。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但是悲痛的歷史卻先于我們到來。先于到來的還有一個人的詩歌。

感謝，還鄉(xiāng)河和一個村莊終于因為詩歌和文字有了歷史。盡管，這個歷史只是一個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