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讀李永才組詩《靈魂的牧場》

戰(zhàn)宇婷

讀李永才的組詩，初讀清新，跳躍感強，意象瑰麗綿密。他的詩歌像一次感覺的快照，我們不難循著詩歌的抒情把握詩人情感的脈絡(luò)。再讀，卻越發(fā)覺得艱澀， 詩人好像說得越多，感情表露得越少。抒情化的寫作與思想性的隱晦一并隱藏在李永才的詩歌中。帕斯曾說，寫作是為了道所未道，并認識所道之言。詩人寫詩是為了抒情，但同時也是為了表達生活之外的經(jīng)驗，那些一閃即逝不被命名的體驗。 只有在詩歌中，那些沉默的思想才發(fā)出聲響，那些生活的碎片才開始閃光。這也就不難理解，一個一邊抒情的詩人也會一邊不斷地隱藏自己，用晦澀的方式來表達那些未知體驗，表達他內(nèi)心深處對鄉(xiāng)村與城市生活的體悟。

組詩題為《靈魂的牧場》?！澳翀觥弊鳛橐粋€空間，是放牧人和羊群賴以生存的家園。這不僅讓人反問，詩人的靈魂家園在哪里？這也是詩人在詩歌中不斷追尋的。 或許這個話題已不再新鮮。當(dāng)今，詩人們在詩歌中習(xí)慣表現(xiàn)一種普遍的鄉(xiāng)愁， 這無異于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集體無意識的表征。人到中年的詩人從鄉(xiāng)村走出， 在城市打拼，如今或許已到達最初的生活目標(biāo)。然而，在詩人對城市生活的書寫中，表達出來的更多是游移的悵惋，以及城市生活的蕭索。比如在《寬窄巷》這首詩里，“一陣顫栗從巷口席卷而來，擠滿走廊的紙箱”“每一個角落，都有一些， 被人遺忘的影子，在低頭修補夜晚的傷痛，比如停滯于網(wǎng)站，精心做夢的女人”“時間關(guān)閉了冷漠的店鋪，街面的廣告牌，只剩下玫瑰色的胸衣”，城市空間在詩人筆下總有一絲落寞的氣息。沒有消費人群，寬窄巷則變成空落之地。人與空間重新成為沒有交流的冷漠客體關(guān)系，紙箱只是紙箱，胸衣也只是胸衣。詩人看到城市消費生活的本質(zhì)，即短暫的交換，沒有消費和交換，一切也就變得了無生機。在另一首《生活的斷片》中他寫到：“窗簾，桌布，花梨木。沒有一樣?xùn)|西，可以抵擋光陰，英雄氣短， 無聊不可少”，物質(zhì)生活的豐盈無法抵擋衰老和死亡的來臨，對人到中年的詩人來說，物質(zhì)的豐盈并不能掩蓋靈魂無根的事實。在消費社會的物化生活中，詩人難以找到一以貫之的信仰。人們在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宣揚生活美好的廣告間游走， 對死亡和精神無根的認識被無限延宕。在商品的符號和標(biāo)簽中，人逐漸喪失認識自己和體察自己的本能，甚至這種認識被繼續(xù)推遠，當(dāng)某日突然抽離周遭的謊言時，才猛然驚醒。原來，消費生活并不能給人的精神帶來深刻的滿足。

法國哲學(xué)家鮑德里亞在《擬物與擬象》中也表達過類似的看法。我們所生活的都市充斥著大量的拷貝與復(fù)制符號，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結(jié)構(gòu)差異不大，而城市生活中的人們則大多以吞吐符號維持精神生活。但拷貝終究是拷貝，符號無法代替感性生活。對這種城市生活體驗的表達，正是李永才詩歌思想的重要維度。在《邊緣與別處》中，他寫到：“港口像一只無形的容器，深不可測，被小鳥的目光偷渡。幾粒稗子，如麻木的彈火，從鯊魚的唇上射出?！毙▲B這種自由的生物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前變得渺小而無足輕重，以一種鬼祟和沉默的姿態(tài)在石頭森林間游走。城市是盤亙不動的空間，而自然與鄉(xiāng)愁則如這渺小卻輕盈的小鳥和蜻蜓，時時牽動作者內(nèi)心對故鄉(xiāng)的懷戀。

詩人在這組詩中運用了大量的動物意象：烏鴉、獅子、羊群、馬鹿，然而它們并非言說的主體，但經(jīng)常在有些冷色調(diào)的敘述中鮮活地游動。比如在《昏鴉》中，飛翔的烏鴉尤如拖拽整個天空的馬夫，在孤獨地飛翔，以動態(tài)的“拖拽”展現(xiàn)冬天夜色的沉寂。烏鴉在傳統(tǒng)的詩歌語境中，是邪惡的不祥之物，但在詩人的筆下，烏鴉像個自由的馬夫，與天空的流浪漢交談。這首詩整體上表達了冬日寒冷蕭瑟卻自由的氣息，以及回憶中清醒的孤獨感。在城市空間中，動物的主體性慢慢被人遺忘，因此它們的出現(xiàn)總是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如那只偷渡的小鳥，那只點水的蜻蜓。動物之于城市的處境正像自然之與現(xiàn)代人。想起于堅的詩句，“它不會因此逃到烏鴉以外， 飛得高些僭越鷹的座位，或者降得矮些混跡于螞蟻的海拔?！睘貘f是其所是，而在《昏鴉》這首詩中，動物恢復(fù)了主體性，詩人也因此進入一個詩意自由的空間。

與這個詩意的自由空間同時存在的是體制內(nèi)的生活。在《生活的片段》中他寫道：“你們好，請保持安靜，像去年的雪花/守住呆若木雞的方桌/虛位以待，那些肥美的屁股/一切都是你熟悉的樣子/有人在收集，過期的耳屎，聲音脆響”，體制內(nèi)的生活，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等級分明，以身份對話和相處。麻木無趣的體制內(nèi)生活與消費生活的過度犬馬聲色形成參照，卻都無法帶給詩人以靈魂的安寧和自由。 寫到這里，開始明白，詩人為何一再把自然與故鄉(xiāng)的意象鑲嵌在詩中。靈魂的牧場是一個空間，而在組詩的第一首詩《荒蕪，流水的野心》中，我們得以窺見詩人靈魂牧場的圖式。這首詩中，詩人提到河流的意象，其他意象都附著在河流之上。 此時的河流已不單單是眼前的古河道。它像華茲華斯筆下的河流一樣，是心靈的河流，也是時間的河流，同時還是洗禮的河流。作為時間和心靈的河流，河流此岸是現(xiàn)在時。詩人寫道：“讓這條快要枯萎的河流，分享塵世的祝?！?，枯萎，是詩人所處的當(dāng)下，是漁舟唱晚的晦暗沉寂，也可以想象成詩人當(dāng)下的精神困境。蜻蜓在詩歌的第三段出現(xiàn)，蜻蜓這個意象在詩人的多首詩中出現(xiàn)，蜻蜓輕盈的一點一停的姿態(tài)就像詩人腦中一閃即逝的回憶，形象精準。蜻蜓的出現(xiàn)，點亮了詩人童年的猜想與鮮活記憶?！笆睾虻拿┪荼还呕睆匾勾底?雨幕下的物種，發(fā)出響亮的呼喊/我無知地猜測神鳥流落何處/都會成為塵土和民謠”，那些雨幕下的物種的呼喊，是詩人眼中的民謠，更是世俗中的塵土。這些塵土遺落在時間和心靈的河流中，成為時間的沉淀，凝固成詩人腦中的神性之物。“愛上這流水，已經(jīng)很久了/這些時光杜撰的英雄/這些沉淀之物，與生命背道而馳”,河流是時光的英雄，雨幕下物種的呼喊是詩人眼中的民謠。英雄往往生命短暫，是歷史的杜撰物，但英雄作為一種精神存在卻是長久的，這與河流的存在是一致的。英雄與河流是兩個不同場域（自然與人類）的詞語，碰撞在一起，貫注張力。而雨幕下的物種與民謠，已然是這樣不同場域詞匯的碰撞，相同之處在于，民謠亦是經(jīng)過時間沉淀無名無姓的民間聲音，而這些童年世界的微小之物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被詩人賦予自身的意義。一條回溯往復(fù)的河流，是歷史與時間之河，也是詩人心靈洗禮永不枯竭的源泉。從時間角度看，河流的源頭在童年，從空間的角度看，在故鄉(xiāng)，在自然，它已然成為詩人的生命哲學(xué)。正如老子所說，道法自然。而河流的這一邊是當(dāng)下，是城市生活。在這首詩里，我們看到了詩人的精神脈絡(luò)，一條連接現(xiàn)在與過去的河流，這個河流又何嘗不是詩歌本身——作為承載詩人靈魂的故鄉(xiāng)之物？基于現(xiàn)實描繪，貫通故鄉(xiāng)記憶，這個河流的符號似乎是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圖式。

千瘡百孔的城市生活是牧場的真實空間。在這個空間之上，詩人的詩歌無時無刻不指涉另一個空間——鄉(xiāng)村生活。故鄉(xiāng)，是詩人最初的出發(fā)點，也可以說是詩人的最終歸宿。那是詩人內(nèi)心的烏托邦，是河流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