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飛
在高海拔的藏北,風把經幡吹成另一種彩虹:令藏狐、鼠兔、豹子、藏羚羊、野牦牛,眺望了幾萬次的彩虹。
有時候,風里飄舞的經幡,美成另一種葉子:被雪花、月光和小喇嘛的誦經聲,洗過一遍又一遍的葉子。
更多的清晨和黃昏,風里晃動的經幡,莊嚴成不可褻瀆的宗教的羽毛:被朝圣者、天葬師、牧羊人,用目光觸摸,用心靈跪拜和贊美的羽毛。
在藏北的風里,當神打馬過草原, 那是誰,望見經幡飄舞,老鷹盤旋?
藏北的風里,日頭晃眼:那悄然滾動的刺猬,扎疼了多少蒼茫歲月和人間悲歡?而盤旋的鷹影:亢奮的黑色閃電呀,為啥在三聲馬嘶后,掠過大湖、雪山、天葬臺和寺院上方?
我望見磕長頭的人,在瑪尼堆邊一面誦經,一面祈禱。
神呵,我愿意,在藏北巨大的靜默里,被風吹成一株卑微而堅韌的草, 或者一塊沉默而純真的石頭。有一瞬間, 我猜想,我的前世一定抵達過風里的藏北。在藏北無邊的疼愛里,醉過, 笑過,哭過,唱過,多好!
高海拔的藏北,缺氧,不缺凜冽和荒涼,不缺草的渺小和堅韌,不缺風聲、狼嗥、馬嘶和鷹嘯。
感謝高原,把大湖:這時光的淚液,這晶瑩的藍寶石,捧到我的生命中。那些大湖邊的雪山,為啥站成一匹匹銀鬃神馬?
一個穿藏靴的人,在水邊誦經后, 給魚放生。他說,他的前世也許就是一只羊,或者一條魚。
風吹著世界的美好和空曠。風吹著經幡和低矮的草。風吹著天邊咩咩叫的羊和大湖邊隨處可見的瑪尼堆。我用湖水洗了手和臉。我用湖水洗去內心的灰塵和陰影。在高海拔的藏北,在缺氧但不缺信仰的大湖邊,人必須學會珍惜和感恩,必須學會放棄一些東西,堅守一些東西。
我把裹滿虔誠和夢想的兩塊石頭, 輕輕碼到風里靜默的瑪尼堆上。 此時,我聽見遠處一陣亢奮而滾燙的馬嘶。 我向大湖揮手致敬。大湖淚閃閃地望著我。我癡癡地眺望一會兒,然后離開。
在藏北的風里,河流七彎八拐,雨水、雪水和神秘構成的清澈,緩慢而優雅地流淌。
挎著祖傳的藏刀,牽馬飲水的人: 你這面孔黝黑的牧人,從神奇的遠方來,要尋找另一個遠方嗎?前世的雨水和雪花,天邊的雷鳴和狼嗥,等著你亢奮的馬蹄聲嗎?
穿著漂亮而結實的藏靴,牽馬飲水的人:你這有大愛和大痛,額頭有傷疤,心頭有刀痕的沉默的神,你的羊群、馬群、掛著牛頭骨的帳篷呢?你的被牛糞火烘烤的歌謠和憧憬呢?你的被風聲洗得發亮,被篝火點燃的思念和憂傷呢?
牽馬飲水的人,我的兄弟!哦,日頭高照,老鷹盤旋,風呼呼地吹,草輕輕地晃,誰目送你翻身上馬,箭一樣射向風里的凜冽和蒼茫?
我來時,不見一只麻雀飛過,不見一只兔子從你身邊跑過。偶爾有風,把四周的沙丘,推倒又扶穩。風有時像刀子,企圖挖走你生命中的憧憬和骨頭里的堅韌。
偶爾有云朵,不緊不慢經過,不卸下一滴憐憫的雨。偶爾有月牙,掛成遼闊夜空里的傷疤。而你從不氣餒。你抗擊過閃電、狼嗥、地震和風暴的身軀, 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勢,保持守望蒼茫的姿勢。
在炎炎烈日恨不得烤死萬物的環境中,你站立了多久?在飛沙走石的漩渦里,你掙扎了多久?凜冽的風聲,凍不死你沸騰的血液和亢奮的呼吸!多少回,我夢過你的嗚咽與歌唱。
當我觸摸著你傷痕累累的皮膚和經久不息的信念,那滾燙的駝鈴聲,為啥由遠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