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 路
幽草晚晴
文_王 路
小時候,我爸老是批評我;現在,我老是批評我爸。我爸批評我的時候,我嘴上服氣,心里不服;我批評我爸的時候,他嘴上不服氣,心里服。我心里不服是當時就不服,事后想想更不服;他心里服并不是當時就服,而是事后想了很久才慢慢服。服氣之后,他要沮喪好長時間。每到這時,我就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批評他。
前天去看望我爺爺,小姑也回來了,大家一起聊天。小姑問我去老廣場逛了沒,我說剛去過。我爺爺說:“老廣場現在不行了,太小,新廣場就大多了。”
我和小姑都很驚訝。新廣場開始修的時候,爺爺就很老了,老到不太能出門,只能偶爾在家屬院附近溜達兩步,后來腿又摔了,連路都不能走,沒想到他還知道新廣場,甚至對新廣場的布局非常熟悉。
我們都無法想象,足不出戶的他是如何做到的。
爺爺說,是老唐跟他說的。新廣場還在修的時候,老唐就跟他說過;修成之后,老唐的兒子蹬著三輪車帶老唐看過一次。“你二哥從來沒帶我看過。”爺爺對小姑說。小姑的二哥就是我爸。“后來,我自己攔了輛出租車去看了,是挺大,可啥東西都沒有,空蕩蕩的。”
晚上回家,我跟我爸說起這事。我爸說:“想看他咋不吭聲呢?咱有車,說一聲不就帶他去看了嘛!”
我說:“有些話不能等人家說出來,自己得先想到。光知道給錢能算關心嗎?得設身處地地理解人家是咋想的。等人家說,人家怎么開口呢?”
我爸被我說得很委屈。爺爺養了8個孩子,“糧食關”時餓死3個,后來去世1個,現在剩4個,只有我爸在身邊,照顧他最多。我爸聽我這么說就要跟其他人比較。我沒等他說完,又批評了他一頓。
后來他想想,說我說得對。因為他想到另一件事。大概是20年前,我家剛蓋好房子,當時我奶奶還健在。我爸想讓二老搬過去,但他們從來沒表示過搬去住的意思,我爸以為他們在老房子里住慣了,不想搬。直到有一天偶然說起,才知道他們早就想搬了。我爸就急了:“想住咋不早說呢?你們不提,還以為你們不想搬。”爺爺說:“你當兵回來安排工作,我沒花錢;你結婚,我也沒花錢;你蓋房子,我還沒花錢。你不開口,我咋提呢?”
我爸說完這番話,輪到我沒話說了。他的話另有一重意思在。他一直希望我能花點兒他的錢,但我畢業之后就不再花他的錢了,這讓他不放心。他朋友們的孩子大都得依靠老人,我從沒想過要依靠他,也不愿依靠他。
他總說讓我租套大房子,哪怕房租比工資高都行,他來出。我一直說沒有必要,跟人合租挺好。他賣了房子準備給我付首付,我不要,他想早晚有一天我會用到那些錢,就放進了民間借貸。買房子的事,他比我急。他怕將來我靠自己的本事買了房子,他沒有住進來的理由。
他跟朋友喝酒的時候,最喜歡聽朋友提我。朋友們的孩子大多學習不行,畢業了回家,要靠爹媽給安排工作,買房子靠爹媽出錢,生了小孩要靠爹媽照看。那些叔叔跟他差不多的年紀,孫子都抱上了,他們抱了孫子,還能批評兒子。但他不行,他的兒子早就不花他的錢,不依靠他生活了,見的比他多,識的比他廣,一年回家待不了幾天。他早就沒有作為父親的權威了。他在誰面前有權威呢?大概只有在我的小外甥面前。
我的小外甥今年10歲,是我爸媽看著長大的。他從出生起,每周都來我家,去年開始不常來了。我爸去年辦了健身卡,給小家伙也辦了一張,讓教練教他打乒乓球。沒有固定的時間,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學。春節的時候,我爸每次從健身房回來,都念叨說沒見小家伙去打乒乓球。前天有朋友辦喜事,我們家去隨禮,小外甥一家也去了。見到小家伙,我爸就問他怎么這么久不來家里,下個星期天還來不來。聽到這里,我頭一回覺得,許久以來不愿依靠家人的想法,也許沒有那么正確。
(來源:鳳凰新聞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