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而言,一本書最難完成的部分,非開篇,非結尾,恰恰是序言。每每胸中思緒萬千,下筆卻總默默無言。
說來也巧,自第一篇拙文發表,到今日正十年。往昔那個滿懷憧憬、無所顧忌的少年華發漸多,額頭紋生,在在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有道人常悔其少作,因文字稚嫩,觀點空泛,甚或語涉偏激,訛誤滿篇,故要么前作盡刪,要么閉口不談。不過文字亦如生命,有其成長流轉,必經磨礪遞嬗,留下他們,倒不失對青春激揚文字的一種祭奠。基于此,應福建教育出版社之邀,我掇拾舊文,匯集成篇,不揣淺陋,觍顏登刊。
宦海蜃樓,無非欲訴晚清、民國政壇之觀感。郭嵩燾先覺超前,難免飽受非議,雖悲亦幸;李鴻章盡力裱糊,左奔右突,到頭來難逃“漢奸”帽子一頂;面對屢遭東西列強侵擾之外患及風潮不已之內憂,究當如何立國,百年來國人無非仍在強人與制度之間打轉;鄭孝胥與蔣廷黻,一個從政卻不成,一位泥牛沉宦海,這恰恰印證了蔣氏弟子夏鼐的一段判斷:“我對于做官雖沒有什么熱心,但亦不反對人家去做官,尤其是現在中國的局面下,不應該再談清高,規避做官。故此事的得失在于結局,是救起了中國,還是僅僅毀壞了幾個學界聞人,如丁文江做淞滬督辦,前車可鑒。”到底是陰差,抑或是陽錯,仿佛是海市蜃樓飄然而過,誰能道盡說明?
政事維艱,實講時局常非人所能判斷。世界要吸納中國,中國更需要進入世界,那么語言必不可缺,故俄文館之創設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關乎國運。說到國運,無論是甲午年中日交鋒,還是清末中俄聯盟,緣何步步錯,招招昏?到底誰人聚九州之鐵鑄此大錯?進入民國,伴隨一批職業外交官的出現,弱國也有了外交,談判似非無底氣,透過中比廢約、法權會議及會審公廨問題,或可窺見久被遮蔽的北洋廢約歷程。
亂世諸相,則想一窺眾生之百般紛繁,說清季民國是“亂世”,大概八九不離十。亂世往往極盡各種風流與怪相:洪秀全與左宗棠同為科場落榜生,結局卻判若霄壤;狂生王韜的域外奇遇,奇人王闿運的“春秋表僅成”、“縱橫計不就”,唯有“空留高詠滿江山”;而林紓“笑罵由他我自聾”式的自欺欺人亦是無可奈何,邵飄萍的鐵肩擔道義終被黑幕吞噬,雨打風吹散。當然,諸相并非僅是一張張面孔,也是一個個歷史時刻。故筆者嘗試借助蒙太奇手法,以1911年10月10日和1912年1月1日作為案例,回到歷史現場,復盤那一天的歷史實況。
大學范兒不過再抒當下之千種慨嘆。斯人已去,先生不再,吾輩心中徒留一絲緬懷與憑吊,錢玄同、吳承仕、黃侃、黎錦熙,俱為老師大名師,其風骨頗能印證“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之校訓;辜鴻銘、梁實秋、傅斯年、劉半農,新老學人齊聚北大,則是蔡元培“有容納賢,率真治校”之結果。
因諸文撰于十年間,風格不一,略有遺憾;且各篇曾獨立發表,難成系統,彼此并無次序關聯,故取名為《雜拌兒民國》。還望海涵。
青春是一場盛宴,終須散,文字是一種記憶,可追念。
謹以此小書,致曾經青蔥懵懂的那張臉,致過去恣睢任性的那些年!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