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硯之 編輯|張薇
結束在哪一天
文|王硯之 編輯|張薇
高高豎起的廣告牌上寫著大大的幾個字,“Ebola is real”,埃博拉是真的??扇菏锥几ダ锒厥袇^依舊熙熙攘攘,好像病毒從未肆虐過這個國家。
病人又跑了。本應該滿員的隔離病房里有幾張床上沒有人,一同沒了蹤跡的還有床墊。有的床墊就在床腳下,有的被病人拖出了病房。門口,院子里,大樹下,他們就那么躺著。他們不習慣睡床,更不習慣死在床上。
這是2014年10月的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市區以南的中塞友好醫院。護士長劉麗英站在病房里,11件防護用具將她的身體與外界隔絕開來??谡帧⒆o目鏡、防護服、隔離衣、手套、鞋套……35攝氏度的高溫讓她產生又熱又悶的眩暈感,但只有這樣,才是安全的。住在病房的人,都是埃博拉病毒感染者。
劉麗英定了定神,開始例行的查房。量體溫,記錄醫囑,分發藥品,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內,汗水很快順著面部流下來,整個口罩里充斥著汗液。一小時過去了,劉麗英推著裝滿病歷夾、礦泉水和藥品的推車與同事離開污染區。她要用23道程序,脫下讓她感覺像“蒸桑拿一樣”的防護用具。一個小時后,下一次查房,她又得穿上它們。
30歲出頭的劉麗英是解放軍302醫院腫瘤放射治療中心的護士長。對她來說,到塞拉利昂來是為了執行“國家任務”。
從幾內亞、利比里亞到塞拉利昂,迄今為止,爆發在2014年的這場埃博拉疫情已在西非造成了大約2萬人感染,7500多人死亡。2014年8月,世界衛生組織宣布西非地區的埃博拉疫情已構成“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這是有史以來第三次。
劉麗英和她所在的這支中國醫療隊便是在這之后到了塞拉利昂。2014年9月16日,在經過3天的準備后,中國第一次派出解放軍醫療隊馳援西非,30名來自解放軍302醫院的醫護和后勤人員來到了塞拉利昂,包括劉麗英在內的,有4名醫生、8名護士。在他們到達之前,來自英國、美國、南非、加拿大和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醫務人員已在當地駐扎。
出發之前,劉麗英沒敢跟不到6歲的女兒說,“我覺得我們在那兒出了意外的話肯定是回不來的,當地沒有火葬場,骨灰都回不來?!?/p>
這間2012年由中國援建、有100張床位的醫院稱得上是塞拉利昂當地最好的綜合性醫院之一。2014年8月收治了一位埃博拉感染者,病人死掉了,嚇跑了這里幾乎所有的醫生和護士。援塞醫療隊隊長、302醫院副院長李進一直記得他們第一次來到中塞友好醫院時看到的情景,“醫院是關門的,剛剛是雨季,草都長了很深,就剩下兩個看門的”。
醫療隊把這里當作了駐地,按照傳染病收治的要求,經過簡單的隔離、裝修,將醫院改造成了埃博拉感染者留觀中心,10月1日開始收治患者。
李進是個身材精干的四川漢子,他覺得自己和醫療隊身上的任務重大:要積累埃博拉防治經驗,要把埃博拉抵御在國門之外,要展示負責任的大國形象,還要深化中非友誼,“因為我們中國的聯合國的這個席位是非洲一票一票把我們抬進去的?!?/p>
但最重要的任務莫過于保障醫務人員的安全。出發之前,李進對所有醫療隊隊員的家屬許下承諾,“只要有一個人有三長兩短我肯定不回來,我在那兒非洲守著他們。”
貧窮,加快了當地人砍伐森林的速度,人和病毒的動物宿主之間的界限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脆弱。果蝠,目前被認定的埃博拉病毒的可能的自然宿主,來到了人類的居住地,其中的一只病毒攜帶者,將病毒傳給了幾內亞一個偏僻鄉村的兩歲男孩。男孩開始發燒、腹瀉、嘔吐,在此期間,卻被母親帶去了祖母家,4天后,男孩死去,更多的人被傳染了。
男孩去世近4個月后,也就是2014年3月,病毒才被驗明正身—法國里昂巴斯德研究院證實,埃博拉病毒無疑。
世界衛生組織將世界上最頂級、最神秘、最兇殘要命的病毒定義為第四級病毒?!暗谒募墶笔窃趯嶒炇依镞M行分離、實驗微生物組織結構時安全隔離分級的最高等級。第四級病毒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是不可救治的。其中最著名、危害最大的要數埃博拉病毒和拉沙病毒。而此次肆虐西非的,是埃博拉病毒中最要命的一種,扎伊爾型。
經過約17個小時的飛行之后,醫療隊成員之一、302醫院肝病科的醫生閆濤對塞拉利昂的第一印象還沒有那么糟?!皭灐帷⒊薄傁嘛w機黑天,黑不溜秋的,然后當時覺得,哎,比我想的好一點,畢竟說這還是一個機場,這兒還有燈?!?/p>
作為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沒有紅綠燈、污水管網系統和垃圾處理場。沒有市政供水,市政供電時有時無,中塞友好醫院的電力保障,是靠醫療隊自己帶過去的柴油發電機組解決的。
對塞拉利昂物質條件的匱乏,他們早有了思想準備。可當地人防護意識的缺乏,卻大大超出他們的意料。
剛開始收治病人的時候,就碰上塞拉利昂收尸隊罷工,好容易請過來了又遇到醫院的塞方門衛下班,死活都找不到人給開門。隊長李進心急如焚,“收尸隊來了以后晃一圈走了,那個心情你們可想而知”。尸體就這么在醫院里擱了4天半,唯一能做的處理就是將尸體裝袋密封。
塞拉利昂政府重新在當地招募了護士和保潔人員,每周工資100美金,但“剛開始上班說不來就不來,你叫天不靈叫地不靈,說不來就不來”。
在塞拉利昂,已有超過百名醫務人員感染埃博拉病毒,埃博拉患者在西非的實際死亡率高達70%。為了做到“零感染”,對新招募來的塞拉利昂護士和保潔人員開展培訓成了重中之重。第一步,便是教他們如何穿脫防護服。
和SARS等通過呼吸道傳播的病毒不同,埃博拉病毒是接觸傳播,做好防護工作,尤其是做好塞方工作人員的防護工作,就意味著安全。
一開始李進很苦惱,“他們連口罩都不會戴,說出來你們都不相信,手都不會洗”。中方醫護人員就手把手地教,有時候防護服一天要穿脫十幾次。后來干脆把整套流程做成DVD,又打印出動作分解圖片貼在醫院的墻上,讓他們照著學。
至于病人,有的怕自己得了埃博拉之后遭受歧視,被送到中塞友好醫院時使用假名字登記,往往在被詢問時一天一個名字地換,最后連自己登記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針對埃博拉疑似患者,醫療隊要求單間隔離,查房的時候卻發現房間里找不到人,都亂串門。有的患者今天睡1號床,明天就躺在了5號床上。對中國人來說,塞拉利昂人的面孔辨識起來本就有難度,這些加起來讓管理病人愈加困難。
劉麗英護士長和別的醫務人員一道,想出各種辦法來應對。每新來一個病人,給發一條ID編號的腕帶綁手上,發現有人會扯掉,又找來拍立得給他們照相,“啪,帶著照片貼到你的病歷上,這樣再看的話不但有ID號還有照片。我們想至少加上姓名是三保險了。”
“你把這些東西做到了你就安全了”,嘴上是這么說,但真正穿著防護服走進病房,隊長李進并非全無懼意。這種恐懼是發自天性的,在醫院里,平均一天要死兩到三個病人,死亡隨時隨地撲面而來,讓人難以招架。
更大的隱患是市區街頭的熙熙攘攘,好像病毒從未肆虐過這個國家。
開車路過當地市場時,醫生閆濤覺得,“看不到埃博拉的影子。他們這個市場跟我們七八十年代那個時代一樣人頭攢動,在埃博拉那個大廣告牌子底下人該干什么干什么,人該聚堆聚堆。”
高高豎起的廣告牌上寫著大大的幾個字,“Ebola is real”,埃博拉是真的。當地卻還有人相信,埃博拉不是真的。
但有時候,塞拉利昂的文明也有動人的一刻。
在塞拉利昂,沒有人會因為醫生給病人晚輸液3分鐘就大吵大鬧。醫療隊成員之一、302醫院重癥監護室主任牟勁松醫生能清晰感受到病人們對他發自內心的信任和尊重。那些性情溫和的病人,每次見到他都豎起大拇指。China. Good. Good. China.“人與人之間的這個信任度還真不一樣。當然我不好說誰更文明,誰不文明,我也說不清,有時候我挺恍惚的。”
每天都有人死去。埃博拉沒有特效藥,大密度的死亡和隔絕死亡的防護服一樣讓人窒息。
1976年,當埃博拉第一次出現在扎伊爾(現名剛果民主共和國)時,席卷了50個村子,90%染上它的人以最恐怖的方式死去。但它在當時并沒有成為全球的流行病。埃博拉往往在一個星期內就將病人置于死地,這么快的死亡速度不允許宿主把這種致命病毒傳播開來。失去了宿主新鮮的活細胞,病毒也就枯萎而死。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自取滅亡。就像理查德·雷斯頓在他的《熱帶》一書中指出:或許它為自己的利益太操之過急了,埃博拉在10天里就做完了艾滋病10年才做完的事情。
這里的死亡無人陪伴。劉麗英記得,一個同父親一道前來就診的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特別瘦。父親不到3天就死了,小孩堅持了大概10天,去查房時,劉麗英發現小孩側躺在地上,四肢蜷縮,頭往后仰得很厲害,“一看就是經過一個很痛苦的掙扎的過程”。劉麗英盯著他看了好幾分鐘,毫無動靜,又拿尖銳器物刺激,沒有聲響。儀器已經檢測不到生命體征了,這個孤獨死去的男孩刺痛了劉麗英,“心里面特別震撼,太可憐了就是那種感覺?!?/p>
也是一個孩子,死時嘴角、鼻子淌出像膿像血一樣的分泌物。隔壁就是他的親生母親,醫生閆濤問她,“這是你孩子嗎?”可她已經虛弱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但牟勁松醫生覺得對醫務工作者來說,心理活動遠不如理智的判斷來得實用。他是302醫院重癥監護室主任,幾乎可以說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見證死亡。埃博拉病毒的特殊傳染性決定了醫務人員和家人無法守候在臨終的病患旁,對早晨一睜眼就工作到深夜的牟勁松來說更沒有這份奢侈的時間去感慨。面對死亡,他只是默默盡到自己作為醫務工作者最大的努力,不留遺憾。“第一,認識現狀是什么,第二,在現狀上你能做什么,然后你不能做什么,對吧。你知道這個事實,然后你就接著做你的事情就完了,我沒有你這么多的時間去調整各種各樣的心態。(作為)醫生,我們不是這樣的素質?!?/p>
可同行的逝去,仍會帶給他極大的觸動。
他接診過塞拉利昂一個省級醫院的院長,接收時,對方癥狀已經很重了,經檢測是陽性,5天后死在了治療中心。
“為這些人難過,你覺得他很偉大,這是你自己能體會到的,而不是別人吹捧出來的?!边@也會給牟勁松帶來壓力,“做的都是一樣的工作,有這樣的風險在你身邊,這樣活生生的例子,你要不斷地去尋找你工作中的漏洞?!?/p>
在中塞友好醫院里,讓人揪心的一次“事故”發生在塞方的護士娜娜身上。一天回到家后,娜娜發燒、惡心,癥狀疑似埃博拉,受過培訓的她擔心感染給女兒,當晚就給醫療隊打電話,接受隔離和檢測。萬幸的是,檢測結果是陰性,娜娜患的是瘧疾。
對于死亡,恐懼之外,伴隨塞拉利昂人的還有一份寧靜?!耙苍S他的宗教信仰或是什么情況,他是一個知天命的狀態?!蹦矂潘烧f。塞拉利昂人60%信仰伊斯蘭教,少部分信仰基督教,隊長李進覺得,“他們認為死亡上天堂,他是真主和上帝在召喚他,死亡反而不是這么恐怖”。
塞拉利昂人有自己的習俗。與尸體擁抱,親吻,仿佛一場盛大的道別。獨特的喪葬文明也正是這次埃博拉病毒在西非大規模暴發的起源—那位幾內亞兩歲男孩的母親也死了,祖母也死了,參加祖母葬禮的人因為與祖母尸體的密切接觸而將埃博拉病毒帶到了別的村落。
廚師鄒慶偉是302醫院的后勤人員,當兵16年,整個醫院“最老的兵”。跟著醫療隊來塞拉利昂,就是要搞好后勤。
有的時候,鄒慶偉會帶著采購任務去到弗里敦市區。為了買到足夠的拖鞋,他要走好幾家商店,跟老板們砍價。這兒的人說一種口音“奇怪”的英語,鄒慶偉覺得比起那些英語特別好的醫生護士,他這種沒什么基礎的人反倒很占優勢。問價就說How much, dollar,加油就告訴別人Diesel(柴油),幾個簡單的單詞就能解決問題。塞拉利昂人看到鄒慶偉來了,紛紛圍上來,朝他豎起大拇指,China. Ebola. Finish.他懂得這幾個詞連在一起的含義,“中國來了,埃博拉就沒了?!?/p>
在中塞友好醫院,中國醫療隊的確帶來了一些細微的改變:埃博拉感染者的尸體不再讓人觸碰了,放在密封袋里面交給收尸隊,政府統一焚化;塞方的醫務人員開始認真工作,不遲到早退怕進病房了;因為共同戰斗在第一線,塞方的一位護士和一位藥劑師戀愛了。
可在某些事情上,無奈仍在延續。
護士長劉麗英一直記掛著一個叫雅尤娜的小女孩。她是和母親一塊前來就診的,母親埃博拉陽性,沒過多久便去世了,雅尤娜很幸運,沒有感染上埃博拉。8個中國護士,7個都是孩子的母親,特別照顧雅尤娜,女孩也懂事,會幫著護士們掃地,收拾東西。醫療隊還幫女孩聯系上了一家孤兒院。
滿心以為她從此可以得到照料,不料,很快她又回到了醫院,這次是埃博拉陽性。劉麗英幫她洗澡時發現她身上因嘔吐而沾染上的臟東西已經結痂。此后,劉麗英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去看看她,下班最后一件事是去看看她。
根據WHO公布的數據,幾內亞與利比里亞每周新增病例的速率已經在逐漸減緩,但在塞拉利昂,埃博拉病毒仍以摧枯拉朽之勢破壞著這個本就沒有什么醫療水平的脆弱國家。美國《時代》周刊將2014年年度人物授予所有在西非一線抗擊埃博拉的醫護工作者,在其中一篇文章里,美國疾控中心(CDC)的主任托馬斯·弗里登描述他觀察下的西非埃博拉疫情:失靈的當地政府,反應緩慢的WHO,醫療資源匱乏的國家,沒有醫療意識的人民。
“病毒性疾病的出現,不能只在醫學和科學的范圍內來考慮。”美國病毒學家約瑟夫·麥克科密克和蘇珊·費希爾·霍克在《第四級病毒》一書中寫道,“人口過剩和貧窮這兩大惡魔,是傳染性疾病肆意傳播的罪魁禍首。如果我們不開始處理人口過剩和貧困以及不能控制的城市化這些問題,結果我們將把20世紀末作為健康和穩定的時期而懷念不已?!?/p>
劉麗英記得,正式接診病人一周后,回到駐地賓館,外面正下著大雨,她拉開窗簾,恰逢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空一直劈到海面。
大自然的強勢,讓劉麗英一激靈。“人生了什么病,可能它還有一定的自然規律在里頭。我忽然覺得非洲人有埃博拉,為什么會那么長時間控制不了,為什么這么多人得了這個病,跟它自身有很大關系。”她開始琢磨,“我們來救它只能解一些燃眉之急,怎么讓它真正地轉變?”
兩個月很快過去,第一批醫療隊要回國了,第二批已經整裝待發。11月14日,李進隊長守住了諾言,將30個醫療隊員一個不少地帶回了家。兩個月內,醫療隊收治了埃博拉留觀病人274人,其中確診145例,治愈出院3例,死亡86例。全體醫務人員,中國的,塞拉利昂的,無一人感染埃博拉。
回國之后的牟勁松醫生心里一直擔心著第二批醫療隊成員的安全,和他一起戰斗過的塞拉利昂本地醫務人員也成了他的牽掛。而關于埃博拉,“未來是一定會結束的,結束到哪一天我不知道”。
對劉麗英護士長而言,最好的消息已經等到了:接替他們的第二批醫療隊成員告訴她,雅尤娜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