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表工孤獨而忘情地度日

口述|劉濤 文|張雄 編輯|張薇 圖片統籌|于千

抄表工孤獨而忘情地度日

口述|劉濤 文|張雄 編輯|張薇 圖片統籌|于千

拍了3年冷幽默風格的街頭攝影作品，合肥自來水公司的抄水表工劉濤先生突然火了。

2013年10月底，在央視《面對面》采訪劉濤時，他所在單位的領導適時地打進電話，宣布獎勵他一萬塊錢。后來電視播出了這段鏡頭，節目叫《劉濤：抄水表的攝影師》。第二天，劉濤買了3條中華煙到單位散發，然后請同事們喝酒吃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說。

劉濤酒量很好，一斤白酒不在話下。酒多話就多，第一次見到劉濤就在他酒后，拽著《人物》記者聊了3個小時。有時候劉濤的笑聲聽起來像在痛哭，這可能是那雙悲天憫人的淚眼給人的錯覺。即便沒喝酒，劉濤也能走出一種飄忽感。后來《人物》記者跟他一起掃街時注意到這點。他步履懶散，卻不拖沓，有幾分貓科動物的輕盈。他煙癮有點大。走在合肥大街上，時不時看他從嘴里摘下煙頭，捏在手里，并不馬上丟掉。等走出好幾步，再看他手里已經空了。

在街上拍照經常碰到熟人，打招呼挺尷尬。你干嗎？我在拍照。在合肥拿個相機，拍什么？不好解釋。你要跟他說這照片不掙錢，他就更不能理解了。不能講，一講就格格不入。所以這次，他們就好奇，這不可能啊，央視主持人都跑到你家里來了？

我跟以前朋友聯系很少。他們叫我出來我老在拍照，他們說你拍個什么呀？我覺得我做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像傻逼一樣。有時候也是想疏遠點，價值觀念不太一樣。

他們講得比較多的，就是多少歲要坐到什么位置，科長啊，主任啊。你這個東西怎么講，我一直在抄表，32歲了，對吧？本身自己也有一點自卑吧。我們這個工作，干到40歲、50歲，年復一年沒有變化。

但我這個工作呢，穩定。就是天冷下雪比較難受，風里來雨里去的。但是你想想，你獲得了一點自由。我很喜歡我偶像森山大道的一句話：在生鮮市場、便利商店那小而安全的購物行為中感受一點微笑的喜悅，不多做無謂的思考，孤獨而忘情地度日。

我覺得我每天在街上拍拍照片，也是忘情地度日。我喜歡拍那些奇怪的東西，模特脖子被繩子吊著啊，四五個人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啊。有次我照片傳到論壇上，有個人說，哎呀那個公交車上摳鼻屎的是我們領導！我就覺得人的那種狀態很詭異，有那種對周圍的不屑。你看不出他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在生氣還是不生氣，你完全不知道他表達什么。我想凝固這些瞬間。

就有一件事刺激到我了。抄表的時候你要彎腰，把蓋子勾開，里面黑乎乎的，表上又全是灰。你要吐唾沫，“呸呸”！有時候把唾沫都吐干了我跟你講。有個小孩就好奇，在旁邊也學我“呸呸”。家長看到把他拉遠了，跟他講：以后學習不好，就干這個。我聽見了，一下刺激到我了。我靠，受不了這個。

有時候你真覺得跟周圍格格不入?？赡芪覀兘洑v的這個時代不認可這樣。但我們這些人，如果跟著時代走，也可能是錯誤的。為什么呢？我覺得，“文革”的時候學習的人，經歷“文革”之后，考上大學的，現在都很好，但“文革”的時候他們是最不好的，對不對？所以我覺得，人不能跟時代走。

其實我也挺內疚。我們同事一下班就回家抱小孩，天天雷打不動。我也有女兒，才兩歲。我給她買了世界地圖，讓她從小就知道世界很大。雖然你的小環境是這樣，但你多懂一點總是好的。

我有個臺灣的朋友叫森爸，選了一些我的照片發在博客上。他幫我英文翻譯，我第一次翻墻上那個Facebook，一下子來了好多粉絲。雖然不認識，但是人家很客氣：劉先生，我能跟你加個好友嗎？還有越南的說英文，我在網上用翻譯軟件翻譯過來看。就覺得一下子跟世界連在一起了。

去年（2013年）七八月最熱的時候，森爸來了合肥一趟，我激動壞了。對我來講這是不可能的，一個臺灣人竟然跑到合肥看你照片？他帶筆記本過來給我看，拍臺灣的原住民什么的，我在這邊接觸不到的，把我激動壞了，覺得哇塞，世界就大了?？晌一氐絾挝唬质且粋€封閉的、家長里短那種環境。他們也不可能接觸別的東西。有時候我跟他們講要學習，講著講著他們都睡著了。

有個巴黎原生藝術畫廊，通過微信跟我聯系。他說我們非常喜歡你的照片，打算給你在南美洲或是巴黎，做一個展覽。當時早上七八點鐘，我在菜市場拍照，你知道那是什么環境，我在拍一個女孩子在跳繩?？吹竭@個信息，我眼睛都綠了。我立馬跑到星巴克，叫老婆趕快過來，我要了最好的咖啡，跟我老婆想象著，我去巴黎是個什么樣。

后來他到合肥來，跟我說，有其他負責人不同意辦畫展。但是呢，我們都挺喜歡你的照片，你開個價吧。我聽到開價，就說你別開這個價了，我不喜歡。我拍的那些，生活當中的場景怎么能標上價格呢，你們喜歡就送你們了。然后我說，還是希望以后有展覽的機會。我喜歡體驗那種去別的城市那種感覺，我不在乎那個照片的價值。我覺得不能把這個弄成價格，這樣以后你拍的時候就想這個值錢，那個不值錢，你就不會拍。

他說，那些藝術家談到最后也都是錢，都為這個。他說你怎么不開價，這太少見了。我覺得開什么價格呢，賣這個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呢。我這個人可能條條框框太多了一點。

后來我還是參加了一個展覽，在浙江麗水。本來人家要無框的那種，但合肥沒有做這個的，最后找了個婚紗攝影店，花了一兩千，做成婚紗照那種風格，特別夸張。那邊說你最好開車來，這樣作品不會摔壞。我想要把照片全部放車里，就買了個小的鈴木，帶了一個也喜歡攝影的同事一塊去了?，F場參觀的人不多，但是照片特別多。我覺得攝影展覽得花錢，這不得了，這展覽一次花不少錢。但就搞這一次，我就想試試看。

麗水展覽只有一天，其實也沒幾個人看。有一個女的來看我的照片，她說整個展覽，我就喜歡你的照片。她說你應該去參加三影堂影展（編輯注：國內首家以攝影作為主要內容的民間專業當代藝術中心）。

我知道三影堂，但我覺得我不可能，我一想到三影堂，太藝術了。她說你去試試看。然后我就參加報名，結果真被選了。我知道我的肯定不能獲獎，但是來看的人特別多。我估計就我那個最簡單，容易看懂，各個國家的人都來看。

三影堂是資生堂贊助，資生堂的代表是個女的，日本人。她跑過來就介紹自己，講那個話我也聽不懂。我說English？她就講英文，其實我英文就會這一個單詞，還是聽不懂。后來晚宴上，她特地叫了一個翻譯過來。我真的想不到，她說我從你的照片看出來一種對生活的愛。我當時太激動，我想我的工作環境跟那個場面差別太大了。我當時就呆了，我跟她說，我特別喜歡你們日本的森山大道。旁邊的人一翻譯，她也說什么大道大道的。我當時就哭了，眼淚掉下來。我太高興了，因為一下子感覺跟世界就那么近。

劉濤的街頭攝影作品

我居然跟一個日本人能交流上。后來我就跟我老婆說，我說人生就是一種體驗，你一個月拿5萬，你可以有錢去日本出差，可你到了日本，也不會有人跟你說我從你照片里看到了什么，你體驗不到我這種感覺。

可是在那些同事看來，我還是跟個傻逼差不多。每天下班不回家，在外面東游西逛，不務正業。后來有次安徽電視臺派人來采訪，我就認識了一些商業攝影師，大家還組織街拍什么的。但過了幾天他們就不愿意拍了。他們覺得這個太沒味道了，那么熱的天，在外面曬一下午，這不變態嗎？我跟他們互相加了微信，一刷都是我今天跟哪個美女拍照，美女還請我吃飯，哈哈哈?；蛘呤撬聰z影報名，請大家抓緊時間。我就納悶，大家想的就完全不一樣嘛，不是一類人。

10月有天晚上《三聯生活周刊》找我要了一些照片，說要放在微博上推薦，我就給挑了幾十張。第二天我在外面送單子，微博我也不是隨時看，沒有WiFi我要控制流量的。就看見那個未讀信息一直跳，我想那就等到晚上下班再回復吧，到單位有無線網。每個評論我都會回復的。

后來那個數字一直往上跳，我找一張街邊的板凳坐下來，旁邊坐一個環衛工人，我問他抽不抽煙，他說不抽。我就看著微博圖標上那個數字一直跳，點進去一刷，那個圈圈轉好長時間，我一看，已經加到一萬了。

我就一個人在那猛抽煙，這個太夸張了。我覺得很糾結，我想照顧到每一個人，想跟他們說一句非常感謝。

后來中央電視臺董倩就來我家里采訪了。他們就好奇了，怎么央視主持人都跑到你家里來了？我們自來水集團領導也上過中央臺，就出鏡了兩秒鐘，集團組織全體員工收看。今天請他們吃飯的時候還在問，這是為什么。最后他們得出來一個結論：拍了這么多年不容易，貴在堅持。所以中央臺是為了表揚你這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