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辭其舊

寫這篇編者的話的時候,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朋友圈這一天批量生產著各種年終總結和感謝,到了晚上,國家領導人也發表了高屋建瓴鼓舞人心的講話。照例我也應該在這里寫一點辭舊迎新的話,但對讀者諸君如實以告,我已經不相信,也不愿意敷衍出這么一類文字了。
12月8號,是克拉瑪依大火的20周年,我曾經供職的媒體的公號又刊發了一遍我當年寫這場大火的報道,這個媒體的新年獻詞也曾風行一時。8號那天我轉發這篇稿件時說:從寫下這篇稿子到現在已經8年了,那場大火也過去整整20年了,我們所有的愿望仍然都沒有實現。
那場大火奪去了323人的生命。我文中的一個采訪對象如今也在北京,她每年的此日總會給克拉瑪依老家的朋友打一個電話,問今年有沒有官方的紀念,回答照舊是:沒有。這個城市也從未為這些死難者建立一個可供憑吊的紀念館。于是她每年只能在網上給他們獻一朵花。對于這323個死難者的家人來說,如果不能讓他們以一種公開而有尊嚴的方式辭其舊痛,那就沒有可能讓他們迎接新的生活。
2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和一位創業的好友在他廣州的辦公室聊創業聊到后半夜。6年來我每次見他都勸他趕緊離開那個沒有可能性的紙媒出來創業,而這一次他卻在勸我。紙媒式微,貌似任何有點出息的人留在這個行業都會引人投來異樣的目光,若是這人還有點傲氣不愿意順從這個行業不足為外人道的潛規則,那就更是連你的同行都覺得不可理解了。我回答他說,《人物》就是一場創業。這不但是說《人物》團隊在3年前市場占有率幾乎是零的情況下,篳路藍縷不避勞煩創造出來如今還算不錯的發行量及美譽度,同時在紙媒之外,《人物》的新媒體和視頻項目從誕生之日起一直就是按創業公司的工作強度自我驅動的。到現在我們可以說,這些新項目無論是內容品質還是贏利能力,我們做得比幾乎所有紙媒同行都出色;但越往前走,越是前所未有的艱難。外部的壓力,內部的認同,都是只有靠繼續發展才能解決的問題,尤其是如何破除紙媒既有的舊思維舊機制舊路徑依賴擁抱新的機會,不能辭其舊,便無法迎其新。
朋友的辦公室收留了一只被遺棄的小貓,在樓下撿到它時一周不到,斷尾。這只在創業公司長大的小貓心很野,也許圣誕那晚受了神啟,次日那天它從21樓窗戶一躍而下。它奇跡般地幸存,沒有內傷,只斷了條后腿。目前正養傷,眼睛總瞄著天。
也許它認為自己是只鳥,我想。這讓我找到了對某些人的理解路徑。這期報道的主人公有很多是想做一只鳥的人,姜文,陳向宏,甚至是龐麥郎。他們做的事說的話我們未必贊同,但是理解,并且以講述他們故事的方式呈現這種理解。事實上,10年前,我和烏鎮的操盤手陳向宏有一場針尖對麥芒的對話,強烈質疑他對于烏鎮西柵的拆遷方式,10年后,我理解了他。那場背水一戰的拆遷和幾年之后他在掙扎中掛冠下海使烏鎮有了今天成為東方達沃斯的某種可能性,這也是我今年聽到的最好的辭舊迎新的故事。
不久前我因為某個公共事件為一群被圍攻的同胞辯護,一時激憤對圍攻者說了粗口。如今我理解了他們,對他們來說,辭舊迎新只是形式主義的說辭,他們難辭其“舊”、思維固化、立場褊狹,一孔之見容不得他人僭越,但我要祝賀他們從此一勞永逸地擁有了待在井底做蛙的理由。
2014年就要過去了,我很懷念那只從21樓躍向天空的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