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真實

文|王硯之?編輯|張薇

第二種真實

文|王硯之?編輯|張薇

一個朝鮮官員在一次與王國鋒的談話中表示，“現在你的拍攝，已經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了，而是朝鮮政府的事情。”

在平壤街頭，拍攝由朝方指定的女交警,右四為王國鋒

2012年4月13日一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平壤大同江羊角島酒店,藝術家王國鋒先生同150多名來自國際媒體的記者一同接受安檢。經過了3道不同儀器的全身掃描以及6道人工手檢攝影器材后，他們被領上了一輛大客車，車窗緊閉，沒有冷氣，熱得衣服都濕透了，一個多小時后車開動了。開到平壤市中心的某處，車停了下來，150多名記者一下車就拎上各自輕便的三腳架、背著“長槍短炮”使勁朝前沖，王國鋒和他的攝影師助理則對著兩大箱子笨重的器材哭笑不得—跟這些有經驗的記者比起來，他并不熟悉這種“搶頭條”式的工作方法。

從2011年開始，作為全球唯一以藝術家身份拿到朝鮮官方許可的人，王國鋒每年會前往朝鮮拍攝創作。

那個下午，是萬壽臺金日成和金正日大銅像的揭幕儀式，也是金正恩被推舉為朝鮮最高領導人之后的第一次亮相。朝鮮政府邀請了許多國際媒體，王國鋒也被安排在其中，但“事先并不告訴我們要去拍攝什么”。他們跟隨著大部隊，在朝方的管理和陪同人員的引導下，沿著起伏的丘陵地帶穿越樹叢，“這場景簡直就像八國聯軍打仗一樣”。記者們跑跑停停，到了一處地方被告知就在這兒，剛剛架好機器又被朝鮮引導人員通知地方不對，記者們手忙腳亂收機器再繼續跑，反復兩次之后，終于在萬壽臺兩座高聳的被白布包裹的大銅像前的廣場上停下。這里聚集著軍人、身著節日盛裝手捧花束的群眾，望不到邊際。穿深藍色制服的金正恩被簇擁著走上臺中央，臺上所有人一道轉身，面朝著金正恩父親和祖父的銅像，在音樂和禮炮聲中，白布落下，身邊的朝鮮陪同開始哭，王國鋒按下了快門。

回酒店的路上，他問朝鮮陪同，為什么不一次性把人帶到該去的地方而要折騰幾個來回，陪同認真回答他：“王老師，你不理解，所有的外國的記者啊，他們只考慮他們自己的利益，不考慮我們國家的利益，他們到處亂拍照，我們這樣，他們就沒有時間去隨便拍照。”

拍攝朝鮮之前，王國鋒一直在拍攝烏托邦這個主題的系列作品，他拍攝了前蘇聯、中國、東德、波蘭、捷克、羅馬尼亞……等前社會主義國家的標志性的政治建筑，他通過高清晰的畫面去呈現建筑的物質感，每張照片動輒三五米高。“我拍社會主義這個主題，朝鮮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花了3年多的時間向朝鮮官方申請，換來一紙拍攝特別許可，“我們都知道之前以蘇聯為首的整個社會主義陣營已經是一個過去的概念，中國也在變化，但是只有朝鮮這個國家是一個正在進行時。”

連續4年，王國鋒對朝鮮的拍攝從標志性的政治建筑、重大政治集會、大型文藝表演等社會景觀開始，逐漸擴展到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學生、家庭等個體。他擁有朝鮮政府的強力支持，所有拍攝工作都是在朝鮮政府的安排下按著日程進行的。在拍攝標志性建筑時，朝鮮的工作人員會主動幫他清場或現場管制。

在朝鮮的所有拍攝內容，需提前兩個月申請報批，經過了朝鮮政府的層層審批才能實施。2011年王國鋒帶了3個助理和1名紀錄片導演，一行5人，朝鮮政府也派出5人來協助工作，包括1名國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員、對外交流局的1名副局長及翻譯等，住宿和吃飯都在一起。所拍攝的照片都要經過他們的篩選和把關—每拍一處建筑或場景，都會有朝方的工作人員配合清場；如果拍攝內容涉及標語牌、領袖雕像，會被嚴格把控，標語少一個字不行，反光也不行；無論是拍攝工人、學生還是女交警，所有的拍攝對象都是由政府安排指定。

擺拍久了，真實和虛假之間的界限開始模糊。2013年8月拍攝平壤的金貞淑幼兒園時，室外的孩子們排著隊在金正恩視察時贈送的飛船和滑梯等游樂設施上穿梭玩耍，一遍又一遍。王國鋒快門摁個不停，工作狀態中的他并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直到陪同翻譯對他說，“王老師，不要再拍了，他們太熱太辛苦了”，他才發現，拍攝一停止，孩子們立即解散了。這時他才意識到，眼前的熱鬧都是擺出來的。而當他在平壤飯店所住房間的窗戶向外張望，看到寬闊的街道兩邊，很多人默默地低頭行走，寂靜無聲得“像一種幻覺，恍惚覺得他們也像是在表演”。

在他的鏡頭下，朝鮮開始呈現出一種“虛構的真實”：政府安排好的具有表演性質的擺拍，恰恰切中了朝鮮人民在政治生活中的常態，“它是另一種真實，一種虛構的真實。”

當想要拍攝的內容可能不被批準、允許拍攝的內容又不完全符合初衷時，王國鋒要“不斷地談判和溝通”，在有限自由的創作環境中盡最大努力去爭取實現個人的創作理念，突破“純紀錄性攝影”的范式。

2011年拍攝金日成廣場的兩個標志性建筑時，恰逢建筑前面在施工，巨幅金日成畫像下面紅旗招展，施工工人抬沙子、搬石頭，文藝宣傳隊則站在建筑門口為施工隊表演文藝節目，“非常戲劇化的場景，太精彩了，我一定要拍。”通過與陪同的朝鮮政府官員幾番磋商，一周后王國鋒終獲許可，將這一場景收錄于鏡頭中。

2014年4月，王國鋒最近一次進入朝鮮。一天下午在平壤市第一中學拍學生上物理課，拍攝團隊連帶朝鮮陪同人員一行7人進入教室時，學生們各自忙著做實驗，沒有一個人抬頭，“仿佛我們就是空氣一般。我當時就意識到表演的性質太強了。”例行拍攝后，為了改變這種“常規表演”模式，王國鋒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拍攝角度，他向陪同的工作人員請示 ，要求學生們放下手中的實驗，抬頭看鏡頭。這個想法立刻被陪同人員質疑，“為什么？”王國鋒解釋，“不想等同于一般記者所拍照的新聞照片，希望通過學生們的眼睛和面部表情來體現朝鮮少年的精神面貌……”一番討論后，對方才點了頭。協調布光，并對學生的位置略作調整，王國鋒按下了快門。

之后王國鋒又拍攝了一個二十幾分鐘的視頻作品，畫面頗有一種原始的科幻意味：坐在座位上的學生們表情一致，一動不動盯著鏡頭，只有講臺上的一個小球，被一根金屬桿牽引著，繞著軸心，緩慢轉動，一圈又一圈。

除了拍攝，幾乎沒什么機會與朝鮮普通人交往，按照朝鮮政府的規定外國人不能與朝鮮的普通民眾或與工作無關的人員接觸。

幾年下來王國鋒最熟悉的朝鮮人是官方指派的翻譯林同志。有事情需要溝通時，王國鋒會以電子郵件的方式與朝鮮的相關部門聯絡，郵件會經過審查，兩天后再由林同志回復，語言客氣，完全是很官方的公文形式 。

在朝鮮境內的每一天，由林同志和其余幾個官方指派的人員24小時全程陪同，一起工作吃住數日，王國鋒已與他們熟悉到可以開玩笑，但言行舉止仍需小心翼翼。每次拍攝的圖片內容他們一個不滿意或鏡頭對準了他們禁止的內容，馬上會被呵斥要求“立即刪掉”，提到韓國若沒有稱“南朝鮮”會被糾正，說到金正恩沒有加上“元帥”或“領袖”一類的敬稱會被警告，“王老師，你說話要注意了！”

林同志有時候會來北京出差，王國鋒請他們吃飯，有一次去一家韓國餐廳，問他：有沒有問題？林同志一本正經，“食物沒有思想”，這句話后來在吃肯德基的時候又出現過一次。

對于王國鋒的攝影作品，朝鮮官方十分認同，希望這些作品能去全世界做展覽，一個朝鮮政府官員在一次與王國鋒的談話時曾表示，“現在你的拍攝，已經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了，而是朝鮮政府的事情”。2014年7月，在朝鮮駐華大使館附近的僑福芳草地美術館展出了王國鋒的兩幅朝鮮作品，朝鮮駐華使館官員去參觀了。一個月后，朝鮮政府專程派人來北京，與王國鋒接洽討論在朝鮮國家美術館舉辦個人展覽的事情。

拍了4年，王國鋒有些倦了，“這種虛構的真實，肯定是有限度的。”每次去朝鮮，花費不菲，朝方陪同人員也需要由他負擔開支。在朝鮮針對外國人的消費執行的是對外標準，差不多與歐洲同一水平。王國鋒完成的每一幅作品朝鮮官方都會審查，通過之后才能對外發表或展出，所有“犯錯誤”的人一定要從畫面里消失，有一張巨幅作品是金正恩接見群眾，陪同的高官有好幾個都要去掉，“最后那就只剩金正恩自己了”，他最后與他們達成協議—在展出的作品里，那些人的形象打上馬賽克。

2011年，王國鋒第一次到朝鮮，一下飛機，眼前的飛機場像“縣城的火車站一樣”。從機場去平壤市區的路上，有巨大的政治宣傳畫、巨大的領袖畫像，人們在田間或道路兩旁行走著，默不作聲，這位來自中國的藝術家突然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夢境，時光倒流，恍惚間穿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家鄉。

金正恩接任朝鮮最高領導人后，在2012年4月15日“太陽節”—金日成誕辰100周年紀念日慶典上，首次進行大閱兵并發表講話、接見群眾的場面

《朝鮮2011》，尺寸：905cm×460cm。

2011年，王國鋒拍攝金日成廣場的兩個標志性建筑時，恰逢建筑前面在施工，巨幅金日成畫像下面紅旗招展，施工工人抬沙子、搬石頭，文藝宣傳隊則站在建筑門口為施工隊表演文藝節目，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巨大而激昂。

《朝鮮2014—今天我們收到了金正恩元帥的禮物》，尺寸：239cm×180cm。

2014年，王國鋒最近一次去朝鮮，應他提出的拍朝鮮農村的要求，朝方為他安排了平壤郊區中朝友誼農場。農場幼兒園的兒童成了王國鋒的拍攝對象。在農場書記的陪同下，小朋友們齊刷刷捧著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送的糖果禮物。

《朝鮮2014—少年宮》，尺寸：418cm×180cm。

面對鏡頭，女孩們手撫琴弦，露出甜美笑容。

《朝鮮2014—平壤國際足球學校的英語課》，尺寸：367cm×240cm。

2013年5月，這所擁有1個人工草坪球場和3個天然草坪球場的足球學校正式開校，由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為其取名，旨在培養出一大批國際知名選手。

《朝鮮2014—小學生》，尺寸：266cm×180cm。

紅領巾是孩子們日常學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標配。

《朝鮮2014—上物理課的中學生們》，尺寸：336cm×240cm。

當時，王國鋒一行7人進入教室，學生們仍各忙各的，沒人抬頭。應王國鋒要求，學生們才放下手中的實驗，抬頭望向鏡頭。

《朝鮮2014—金策工業綜合大學的大學生們》，尺寸：395cm×240cm。

大學生們身穿統一的制服、領帶、皮鞋坐在電腦前。金策工業綜合大學是培養朝鮮科技人員的綜合基地。

《朝鮮2012（女交警）》，尺寸：243cm×128cm。

她們每人每天工作2-3個小時，約30分鐘換一班崗。每年，從年滿16歲的中學生中選拔女交警，要求不低于1.63米，體貌端正，多才多藝。

《朝鮮2014—大同江啤酒廠的工人們》，尺寸：338cm×240cm。

當天接待王國鋒一行的是啤酒廠一位負責宣傳的女孩。她稱事先并沒有接到明確的拍攝任務，向上級打電話請示了許久后，才同意了拍攝。臨時安排下，匆忙趕來的工人，沒來得及統一腳下的鞋。大同江啤酒廠開業于2002年11月，“大同江啤酒”被稱為“平壤第一啤”。2009年，朝鮮電視臺播出的史上首個電視廣告就是“大同江啤酒”。

《朝鮮2014—平壤326電纜廠的工人們》，尺寸：319cm×240cm。

在工廠車間里，朝方特意為王國鋒安排了一個5人班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