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鯨書 采訪|鯨書 陳翔 編輯|吳達 攝影|劉云志
金剛不壞
文|鯨書 采訪|鯨書 陳翔 編輯|吳達 攝影|劉云志

Who is it 成龍,演員,導演,歌手。
“我是罵不死,推不倒的人。”
一個月前,成龍先生所在的政協文藝小組開會,同時向媒體開放。門一開記者進來,所有攝像機鏡頭全都對著他。“看著我,等著我。”成龍想忍住,“我說人家這位先生在講話,你就拍拍人家。他們在笑。”沒人聽他的。
他沒忍住,拉長臉,發了一通牢騷,“我一個duang,講100年。我現在講一句真話,真有可能后悔10年!我講真話被扭曲,連講假話都被你們扭曲!”隨后果然又上了當日頭條。
“我是氣到講話,我本來真的不想講。”成龍回憶道,他太氣,一旁的張國立神色緊張,“噓!他就捂著嘴,斜著眼睛看我,叫我不要、不要,你不要說了。”他翹起無名指,捂嘴,壓低聲音,學著張國立的樣子,自己大笑起來。
講完了,他又后悔。“明年(兩會)我是講都不講,明年我就這樣,這樣子。”他坐著,雙手抱胸,頻頻點頭,臉上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房間里所有人都被他逗樂了。
去年兩會,他被拍與宋祖英貼面嬉鬧,圖片里的宋祖英又驚又羞。今年兩會,他被拍到與宋祖英分開坐,兩人都板著臉。兩張圖片一對比,意味深長。
“成龍,宋祖英,離得遠遠的,這么大一個版面。”他驟然提高音量,抬頭、仰身、撐開雙手,嘴巴張成O形。
“成龍,拍電影(《十二生肖》),獸首被送回來了。成龍,捐小學,這么一點版面。”他突然俯身,壓低聲音,瞇縫著眼睛,雙手顫抖,做出在地毯上搜尋的樣子。
他不明白,在他做了這么多事之后,媒體還會“抱一個惡毒的心態來報道”。他費解地反問,“我們都是代表國家的,為什么你們要丑化我們呢?丑化我們就是丑化國家,對你們有什么好處呢?”
他說起格格不入的環境:講假話對不起自己,講真話又禍及家人,寧愿不說。“我是無所謂,我是百毒不侵,我是金剛不壞之身,我是罵不死、推不倒的人。”
做了“大哥”好多年,成龍不可抑止的責任感,讓他總有家國情懷和教化大眾的沖動。這種沖動成為他如今電影當中的規矩:至少有一個值得講的宏大主題。《新宿事件》告誡中國人不要移民;《大兵小將》展示戰爭的殘酷,稱頌和平;《十二生肖》呼吁環境保護和文物歸還原主……
成龍說,如今他不再為票房拍電影。“我要是拍《致青春》、《致老青春》、《成龍帶兒子回家》,一定會大賣座。他出獄我去接,兩人淚汪汪地擁抱,外面記者拍,再訪問他,一定大火。”成龍說,“但我不拍。”
他想要拍一些“百年以后我走了”也留得住的電影。“人家講,哎呀……我不知道你們的感覺,你覺得《天將雄師》是什么樣一部電影呢?”成龍問記者。
得到“提倡民族融合、反戰”的回答后,成龍表示滿意。“但你要知道我幾時寫的這個劇本?7年前已經在寫,拍了1年,我們的習主席還沒講,我已經在安排。”
2014年9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一次出訪中提出“一帶一路”。占了先機,他有點小得意,把靈感來源歸結于每天都看的紀錄片。隨手打開挎包,拿出兩張《遠古外星人》的DVD展示給記者,“我一買就是這些東西。”
“你絕對想不到我最近在看什么。”說完他徑直去了臥室,四處翻找,然后扔給記者一本大書,“這個,于丹推薦我看的。”
一看封面,王陽明—一位以教化蒼生為己任的明代儒學家—的文集。
他過去曾有一段日子,困惑于自己的身份。幼時在使館區長大,打了欺負他的大使兒子。父親怕丟工作,暴打他,逼他道歉,他感到屈辱。
1980年代去美國,總有人當他是日本人。他解釋,是中國人,“人家問中國哪里?中國香港?香港不是英國的嗎?”
當時他英文不好,就準備多套唐衫,女裝都成,一出國就穿,來自證身份。但來內地拍戲,心里也沒有太多歸屬感。他只知道“有人游泳到香港”,那其實是內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的“大逃港”事件。
直到1997年香港回歸,他是4000多個觀禮嘉賓之一,在臺下,“看見那個交換國旗,那一剎那就很感動。”成龍捂著胸口,望天,向記者示意。
晚宴時,成龍與幾十個演藝界人士一起去給江澤民敬酒。很快輪到他,“我說主席你隨意,我干杯。”成龍來了興致,雙手虛握,起身做了一個舉杯動作,“(后面有人)排隊呀,我一走呢,‘哎,成龍大哥’”—成龍揮揮手,學江澤民招呼他的樣子,又猛地往后退走幾步—“‘過來過來,什么叫你隨意我干杯,我跟你一起干杯’,全場在那邊笑,我就‘啊,哦,哈哈’,我就笑了。”他把這份禮遇歸因于臉熟。


成龍反思早年電影《醉拳》票房雖高,但是“我為什么要教人喝酒打拳呢?這是錯的”
他用“我不能一來就享受這么好的中國”解釋自己做公益、拍電影堅持家國主題的動機。“我就覺得應該為你們祖宗、你們的上一代為中國付出的,我應該來做點東西。”
他把電影和公益的重點都轉入內地。他收獲了內地市場的巨大肯定,也與官方維持親近關系:建國60周年慶典,上人民大會堂樓頂演唱不用查身份證;奧運會后鳥巢的首場對外演出就是他的演唱會;“北京成龍慈善基金會”破例無需掛靠其他單位,擁有獨立法人資格。他獨自承擔所有行政費用,而非按慣例從善款中扣除,為的是“干干凈凈,沒有人可以質疑我”。
調子唱得高了,難免招來物議。有人調侃,“香港回歸這么多年,只有成龍回來了”,還有人疑他有上層關系,做事有便利。
“我從政府那里拿過一分錢好處嗎?沒有!如果我跟政府關系好,我兒子不會進去。大家有眼看得見,對不對?”成龍搓著手,直直地望著《人物》記者,一口氣反問道。“我是做應該做的事。人要守法,除了守法,中國人你就要愛國、愛家,愛你自己的民族,愛自己的文化。”
他不理解,“愛國也有錯嗎?”他說起美國大片里常出現的星條旗,“他們都以愛國為榮”,而中國電影里的五星紅旗卻被人視為危險的象征,“很多年輕人會拒絕這些。”
美國前總統肯尼迪的兩句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么,要問你為國家能做什么”,“只有外國人移民來美國,沒有美國人移民到國外”。
“我永遠記得這兩句話。”他放低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道。“另外一句,日本人講的:In Japan we do not have a poor people。人家的國家多屌,我希望有一天我們中國也講。”
2014年8月,房祖名因涉嫌吸毒被捕。他主動說起兒子出獄后的變化:吃飯會主動擺碗筷,脫下鞋不亂扔了,作息更規律了。“我覺得每年都該進去關半年,真的,年輕人都該去。”
他開始反思自己嚴苛的教育方式,承認即便看房祖名不順眼,“也不應該講那句話,傷到他,我說情愿(王)力宏做我的兒子。”
那覺得房祖名有哪些優點?
成龍皺起眉,“我覺得沒什么優點。”再問,他勉強補充,“他聰明,腦筋很快,唯一的缺點就是,現在年輕人那種吊兒郎當。”
“小房子(房祖名)回家就這樣脫鞋的,你看啊—”他突然站起身,如同最精準的場面調度者,確信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后,一個壞笑,大甩著手,在房間跳躍著走。
突然,他一腳甩掉一只鞋,甩到第二只時,他不慎踩在鞋幫子上,正面朝著記者,幾乎跌倒,手腳胡亂揮舞,臉快貼在地上,一旁的助理被嚇得尖叫。
他又猛地扶著沙發、輕捷地站起身,得意地笑了—他是故意逗著玩的。
這些孩子氣的表現,容易讓人忘記他已經61歲了。
可是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老了。他掰著指頭,自數落伍的地方:不大會上網,不用微信,不知道什么是“彈幕”,更不會網購,看到想買的東西,只能拍下來發給助理。
他不懂時興的流行語。歌手王力宏給他發短信說到“木有”,他挺奇怪,“什么是木有?怎么會是木頭的木?我一問,是沒有。”他發微博祝賀徐崢《泰囧》大賣,徐崢轉發說自己很“雞凍”,他一本正經地糾正,“激動”。
唯一看著新潮的是粉色手機殼,被他大手抓著,突兀得有點可愛。他連忙解釋,臨時用的。
他感覺到玩心正一點一點從身上衰退。年輕時“什么東西都要強”,打街機要刷到全部游戲最高排名都是“Jackie Chen”才罷手。現在除了電影,“任何上癮的東西不學”,師兄洪金寶、元彪打高爾夫、玩斗地主,他不參與,“對我有什么幫助?沒有幫助。”
成龍自認年輕時是“流氓加暴發戶”。違章駕駛遇到記者拍照,立刻跳下保時捷,成家班把車牌一蓋,“拍一張打一拳”;在奢侈品店耍脾氣,折騰店員來回拿貨出氣;身上隨時帶著150萬現金,一張可以刷飛機的信用卡。
現在是“沒文化的好人”:拍戲斷手斷腳,沒哭;兒子吸毒入獄,沒哭;寵物死了,他哭;在云南救助盲童,女童說治好就知道媽媽長什么樣了,他哭得滿臉是淚。
“大哥是愛心永遠泛濫型的。”鋼琴家郎朗告訴《人物》。他與成龍在鳥巢排練,看到武術演員站在鋼索上,成龍挨個去接人下來。“從他表情就能看出來,真是緊張和擔心啊。”
“我已經不夠時間了。”新的電影劇本,選角,剩下五六間古建筑要找地方捐,操心26所龍子心公益學校的運作,打點名下的服裝、品牌生意,還有北京亦莊的“成龍世界”主題公園、上海蘇州河畔的“成龍電影資料館”……
這只是他急切改變世界的一部分,“我現在講的8樣,還有200樣我沒找到人。”這天,他只睡了3個小時。
“我認識他的時間很長,我沒有見過他傲慢,沒有見過他懈怠,沒有見過他沮喪。”時尚集團總裁蘇芒說。她從“芭莎明星慈善夜”開始與成龍合作,記得晚上開會,成龍總會主動給在場的人倒水,無論是蘇芒的助理還是服務員。
演員張靜初對成龍的印象是難得閑下來,“不管是現場還是飯桌上,總是像個智能打掃機器人”。大家一塊看電視,成龍“一分鐘能換30個頻道”。
采訪中,成龍的經紀人和助理就在一旁盯著,聊到陸港關系、“反水客游行”,經紀人神色緊張,“這個就別聊了吧,太敏感了。”
他不以為意,繼續說,“這些都是一小撮人,滋事分子在搗亂,大部分香港人都是很喜歡大陸的客人的。”他把香港看作“家”,旋即又聲明“我不屬于他們,我屬于全世界,做的是全世界的事情”。
“大哥人就是太實誠了,你問什么他答什么。”他的傳記《還沒長大就老了》的作者朱墨等他說完,帶著點憐惜對記者說。
他是電影里的英雄,現實中卻越發需要身邊人的保護,近年來尤其如此。他從不給人留電話,打電話也從不用自己的手機。
“所以人幾乎找不到我,我沒有電話,都是中間給隔開的。你找我,你找經紀人,經紀人說我幫你查一下。我身邊的人已經把我們擋住了,我一個人在房間,沒事做,啊,沒事,就是這樣。”
采訪結束時,大家準備走人。成龍率先跳出來,手腳并用,把現場挪動的桌椅復位。他又指著桌上一排被人喝過的礦泉水瓶,心疼瓶里剩下的水,“你看看這,多浪費!” 他雙手各夾起4個瓶子,走到幾個花盆前,擰開,澆水,捏扁瓶子。有人來跟他一起澆,他立刻阻止:“再澆死了!”
“總有一天水比金子還貴!真的!你可以寫寫這個,這才值得寫。”他揮著捏扁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