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而不淫

文|顧玥 編輯|張薇

攝影|塞西莉（Cecilie B?dker）

裸而不淫

文|顧玥 編輯|張薇

攝影|塞西莉（Cecilie B?dker）

攝影師塞西莉半裸著上身拍下了全裸的艾瑪

2015年1月，24歲的艾瑪·霍爾頓（Emma Holten）小姐決定脫光衣服，拍些照片，傳上網絡。她在攝影師塞西莉（Cecilie B?dker）的鏡頭前袒胸露乳，素面朝天。刷牙，看書，照鏡子，身上留著穿比基尼曬出的印子，一彎腰肚臍周圍折成兩層肉，她不以為意。她說這完全出于自愿，自愿拍裸照，自愿貼在網上，你們盡管看去，我該干嗎干嗎。

網絡上還流傳著以艾瑪為主角的另一組裸照。在那組照片里，17歲的艾瑪全身赤裸，微微前傾，試著擺出一個性感姿勢，卻面露些許尷尬，那是拍給男朋友看的私密照片。3年前，有人黑進她的郵箱，盜取并公開了這組裸照。2011年10月一天早晨，艾瑪起床，抓起手機，登錄Facebook和郵箱，就像往常一樣。密碼錯誤，這沒什么大不了的，記錯密碼是常有的事。找回密碼，登錄，上百封郵件撲面而來。

“你爹媽知道你是個婊子嗎？”郵件里充斥著這樣的污言穢語，以及艾瑪的裸照。每封郵件都是這樣，有些還附有網址，點開里面是更多裸照。

艾瑪立刻向網站申訴。最早張貼照片的網站撤下了照片，但還是太遲了，照片已經被傳到其他網站上。“但我想這又能怎樣呢？大概只有學校的家伙們會覺得這件事很可笑。”那時她剛滿20歲，在哥本哈根大學的文學系念書。“也許男生們會說上10分鐘，‘媽呀，你看見艾瑪（的照片）了嗎？’”她以為，10分鐘，最多20分鐘一過，人們看夠了熱鬧就會把這事拋到腦后繼續他們的生活。

然而事情根本不是這樣。隨著裸照的擴散，艾瑪所有個人信息都被人刨了個干凈。地址、手機號、學校、公司、前男友、好朋友、整個Facebook好友列表、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名字，陌生人找上家門，到她工作的地方來騷擾，她在派對上被人揪出來，走在街上都有人認出她。好事者把照片挨個發給她的親朋好友，她無處可躲。

艾瑪把這種望不到頭的痛苦比作慢性疾病，好像再也好不起來了。也許有幾周無事發生，接著這些照片在新的地方出現，又是一輪的羞辱、嘲笑和威脅，永遠沒有喘息的時間。“就像是背負著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這太不公平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隨時害怕被人逮個正著。”

每一天都有人指著艾瑪說你活該，這些指責來自世界各地，青少年、大學生、中年大叔，都是男人。“在他們眼里我不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是個物件。任何騷擾都是合理的。我是墮落的女人，所有人的玩物，這就是我應得的。”女人的羞恥感讓他們更加興奮，就像是一手握住了套在艾瑪脖子上的繩索，“他們品嘗著我的痛苦。”

令她最震驚的是這種無視女性意愿的騷擾無處不在，人們認為在某人非自愿或不知情的狀態下意淫對方是很火辣的事。有個叫做creep shot的網站鼓勵人們偷拍女性的胸臀腿腰，供網友意淫。教師、學生、護士、服務員、酒保、醫生，所有工作場合中的女性都能成為人們意淫的對象。還有人專為穿著瑜伽褲的女人建了一個網站，滿是女性被瑜伽褲包裹著的臀部大特寫。有人在照片下貼上女主角的Facebook詢問有沒有人能黑進去挖出更多照片，網民們蜂擁而上，先意淫，后羞辱，再唾棄。

這些照片涉及的不只是性和裸體，其背后是未經同意的性化。“我們的文化熱衷于從鎖眼里偷窺，探看姑娘的裙底，瞄進人家的窗縫。我被竊的照片的魅力不在于它們拍得特別性感，而是因為這未經我同意。我們享受著女性失去對她們身體的控制權，這很讓人惡心，但這是事實。”

人們漸漸對此類行為習以為常，更糟糕的是被羞辱的女性也漸漸接納了自己的處境。“人們一直告訴你你不值得被好好對待，你躺在床上，開始同意他們的看法。”艾瑪說當時她為男朋友拍下這些照片的初衷是想與自己的身體建立更好的關系，對于女人來說要與自己的身體和性別建立完全健康的關系極其困難。“我想大多數女性都覺得照片拍出的自己跟心中的模樣不同。拍照是一種讓你換個視角看待自己的方式。這代表女人想得到關注，想被愛有什么錯呢？我覺得這是一種權利。羞辱想喜歡上自己身體的女人就是性別迫害。我們拍照并未傷害任何人，但是其他人傷害了我們。”艾瑪對《人物》記者說。

事情發生后，艾瑪用了很長時間思考怎樣才能不憎恨自己的身體，重新抬起頭來。“沒有什么簡單的解決辦法，你只有兩個選擇，再也不見人或下定決心再也不活在羞恥當中。”艾瑪說。被偷拍、被前任報復上傳裸照和像艾瑪這樣裸照被竊的受害女性數不勝數。一項2013年的調查中顯示，10%的前任伴侶曾威脅要散播親密照片，其中60%的人真正將這種威脅付諸行動。十分之九的受害者都是女性。“我成為了一個女性主義者。當你意識到這件事多么嚴重時，你無法不去抗爭。”艾瑪決定為自己的身體書寫新故事，故事主旨是一個自愿裸體的，人。

這個故事很難寫。在與攝影師塞西莉商量的過程中，對方告訴她想拍攝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而不被男性性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兩人仍愿一試，她們試圖對裸體女性通常扮演的角色進行顛覆。塞西莉陪她一起脫掉了上衣，半裸著舉起相機。她建議艾瑪做些平常做的事，而且一定要笑。過去的照片里，女性很少笑，很少主導，很少真正活著。女性從未看見什么，女性一直被人注視。這一次要讓一個裸體的女人在鏡頭前掌控自己的身體，反客為主。

拍攝在艾瑪的公寓內進行。背景中有艾瑪亂糟糟的小花被和隨手扔在桌上的臟衣服。窗臺太窄，艾瑪把自己折成V形，腳蹺在窗框中央。鏡頭記錄下她腿上的傷疤，那是10歲時踢足球留下的。還有她右側肋骨上的紋身：“Artes Liberales”（自由藝術）。19歲時，艾瑪發現比起政治與權力，自己更偏愛藝術，從政治系轉到文學系并紋了這個紋身，來提醒自己情感、藝術和表達是她真正熱情所在，而非凌駕于人。艾瑪認為這些都是女性身體的歷史，證明身體不只是為性而存在的，而是共同感覺著痛苦和喜悅。

照片一發布，有人攻擊她是博出位的婊子，有人說這是色情作品，有人還是罵她活該。“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動力，提醒我為爭取女性徹底自由的抗爭還得繼續下去。我們跟你們沒完。”有趣的是，刊載這條新聞的中國網站無一例外給艾瑪的胸部打上了馬賽克。“這完全毀了這些照片！”艾瑪對此舉深表無奈。這樣的人工處理引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胸部，遮遮掩掩的馬賽克再次讓身體淪為物體，前功盡棄。“唉，這多可笑啊，人們竟然如此害怕直面這些身體，”艾瑪說，“一個人在刷牙的照片都能讓他們想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