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鯨書 編輯|張薇 攝影|白杉
張向東 晴雨都是好天氣
文|鯨書 編輯|張薇 攝影|白杉

每一輛自行車,都有獨屬于它的名字:珀加索斯、月之暗面、海怪……它們的主人張向東先生,一邊輕捷地在堆滿漂亮自行車的工作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語速飛快地告訴《人物》記者它們的名字。
這是呵氣成霜的早晨,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百花深處胡同,700bike的工作室。張向東感冒了,人卻很精神,帶著記者看工作室他收藏的自行車,突然蹲下身,撥弄車鈴,“聽,聲兒不錯吧。”他眼睛微閉,斜靠在了車輪上。
4個月前,張向東還是久邦數(shù)碼的總裁,公司員工超過千人,市值一度超過10億美元,在紐約交易所上市、敲鐘,巨幅照片出現(xiàn)在時代廣場的寬屏上。2014年10月,出人意料的,他主動請辭總裁職務,離開熱錢翻涌的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一切歸零,“閉門造車”—做自行車。
張向東1977年出生于陜西鳳翔,家鄉(xiāng)唯一可稱道之處是“戰(zhàn)國時代秦國的都城”,自行車曾對他意義重大。幼時父母吵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瞄,見父親的自行車停在屋檐下,心里才踏實。冬天,父親騎車送他,不時得停下,用樹枝捅掉車輪上的雪泥。升初中前,村里所有小孩都得在曬場上學騎自行車,尖叫雀躍。
大部分記憶并不愉快,在一次回母校北大的講座上,他說到初次高考只考了個專科,“非常生氣,感覺這個世界討厭我一樣,老覺得世界不公平,我老要跟世界決斗。”
對故鄉(xiāng)、命運、貧窮,少年時的他有強烈恨意,“我要離開,我要賺錢”。賺錢、成功、成名,是張向東與世界決斗的方式。1999年,大學畢業(yè)后不到半年,他就辭職創(chuàng)業(yè),鉚足了勁,“想做比爾·蓋茨那種”。公司叫“解決”,名片上寫著“解決一切問題”,很快失敗。他自嘲似的回憶起當年的偏激,最初因羨慕同級校友許知遠,覺得他年少成名,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2004年,張向東與大學室友創(chuàng)立久邦數(shù)碼,首創(chuàng)中國手機免費互聯(lián)網(wǎng)模式,70%用戶來自海外。“跌跌撞撞、多少次生死邊緣,隨時擔心被人取代,心力交瘁”,坐在工作室的高腳凳上,回憶起在久邦數(shù)碼的拼:“死磕死磕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首先想到要活下去,要賺錢,要上市。”
2007年,久邦數(shù)碼一度陷入低潮,張向東極度焦慮。“很緊張,你的不安全感非常強烈”,張向東意識到出問題了,“很多同事都有點怕我了,我開會一說就批評人。”“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自行車”,少年時的這抹亮色成為他減壓的選擇。聽朋友說法國騎行路線風景不錯,完全零基礎(chǔ)的張向東臨時起意—那就法國吧。2007年9月,他拖著塞著自行車的大包走出巴黎戴高樂機場,車還是臨時借的。
最初極不適應:獨自上路,沒有了會議、郵件、財報,世界驟然寂靜,他感到焦躁,無法忍受獨行的孤獨,“突然就跟全世界沒了聯(lián)系,消失了”。工作使然的強烈控制欲,使他很擔心意外狀況:今天得騎多少公里,完不成怎么辦?車壞了不會修該多慘?下雨了淋壞了怎么辦?
騎行了20公里后,擔心的都發(fā)生了:迷路、斷鏈、下雨。暴雨里,見一名老獵人叼著煙斗檢查獵槍,問獵人為何雨天打獵,獵人反問,“晴天是好天氣,雨天就不是嗎?”張向東心里一震,把這話牢牢記住了。迷路,野外偶遇令人生畏的壯漢,語言不通,對方干脆直接騎摩托帶他到了大路上。張向東樂了,原來迷路也沒那么可怕嘛。
漸漸地,他松弛下來,除了早上必須“吃得跟駱駝似的”,他不再設(shè)定要求。只一路狂蹬,見到啥都高興,“不是欣喜若狂的那種,有點像佛家說的歡喜”。路遇野鴨奶牛,還朝它們嘎嘎嘎、咩咩咩地叫。感官重新變得敏銳,暴雨后,雀鳥試探著怯怯地啼叫,雨滴穿透樹葉、匯入小溪的聲音……
騎行于他,如同暫時與原本的時空隔絕,自在飛行。此后幾乎每年,他都決定來一次長途跋涉。非洲騎行時,藍色海洋令他迷醉,幾欲縱身躍入,公路盡頭遇到海明威式的、收集地圖的怪人,沉默有趣,皺紋里寫滿故事;美國偶遇一個小鎮(zhèn)狂歡,父母拿出夭折幼童的教育基金,給鎮(zhèn)上辦了場自行車大賽。他感激路上遭遇的所有,包括麻煩:砸瓶子、罵他是“中國豬”的外國人;小旅館忽冷忽熱、洗到一半停了的水……他一一買單,訓練自己“接受無常”。
7年來,從法國“歐洲最美騎行路線”開始,到2009年騎行青海湖,2010年騎行澳洲環(huán)海路線,2011年的南非,直到2013年5月,完成了阿根廷沿海路線,張向東完成了“騎行五大洲”的目標。他甚至完成了一本“有點內(nèi)向”的書,把以前羞于示人的天真、軟弱、面對壯美景色時的驚喜一一記錄下來。大部分企業(yè)家愿意展示的,多是自己“堅強、樂觀”那一面,他克服了“暴露隱私”的顧慮,在2013年底把書出版了。
2013年11月,他也終于迎來了事業(yè)登頂?shù)哪且豢獭>冒顢?shù)碼路演,私人飛機,奢華酒店,但張向東卻根本沒空睡覺,一天至少8個以上的會議。上市當天,剛啃了口面包,又得馬上接受采訪,只好把面包吐了。一直忙到晚上,敲了閉市鐘。出門就瞧見時代廣場上掛著自己的巨幅照片,一路人瞧見他,立刻抬頭看屏幕,驚喜地朝他尖叫,“啊!是你!”他有氣無力,懶得應付。
騎行讓他有了新的反思: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完全懵懂無知”,除了激情一無所有;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我要求全,其實會很委曲自己”;實現(xiàn)了上市以后呢,“該放松一點,做自己能創(chuàng)造最大價值、最喜歡的事情”。
割舍太難,張向東在久邦數(shù)碼已深耕10年,與創(chuàng)始人是多年好友,上市后幾個人喝醉了,互相摟著說“比上市還高興的,哥幾個還是朋友”。從不失眠的他連著好多天都睡不著,凌晨4點就爬起來,呆坐在院子里,沒開燈,把早起晨練的父親嚇一大跳。
直到一次,他給父親一輛價值一萬多的車騎,老人一問價格,覺得貴得離譜,怕丟,再不敢騎了。“其實覺得挺羞恥的。”他認為本屬于生活的自行車,做得“太遙不可及”。
“每個創(chuàng)業(yè)者都在找自己的歸宿”,2014年10月底,他宣布加入700bike,一家初創(chuàng)的自行車企業(yè)。張向東認定“做優(yōu)質(zhì)自行車”既是自己的歸宿。他想做“干凈、舒服、絕不弄臟褲腳”的城市自行車,跟生產(chǎn)廠商談技術(shù)改進,游說高管朋友們在寫字樓給自行車一個專門存放區(qū),未來還打算跟地鐵公司談存車安全。
不久前,久邦數(shù)碼現(xiàn)任首席運營官常映明與張向東碰了一次,他發(fā)現(xiàn)張向東心態(tài)放松了很多,“自行車允許他天馬行空,然后一點點去實現(xiàn),他本來就應該這樣。”在張向東好友、高榕資本創(chuàng)始人岳斌眼里,張向東將感性和理性平衡得很好,岳斌甚至認為,“生活里感性的人更真實,對很多事情敏銳,感性也是一種力量。”
現(xiàn)在,張向東不再強烈地想“證明自己”:新公司不打卡、沒有KPI,沒規(guī)定新產(chǎn)品的面市時間。還有晴天假,天氣一好,所有同事呼啦啦騎上車去玩。身邊集聚了一大票酷愛騎行的朋友,有的甚至會把自行車的車鈴聲錄下來做手機鈴聲。是的,就是他那輛“珀加索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