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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蕾 父與女

2015-11-07 05:07:35葛佳男編輯張卓張捷攝影黎曉亮圖片統籌于千
人物 2015年2期

文|葛佳男 編輯|張卓 張捷 攝影|黎曉亮 圖片統籌|于千

徐靜蕾 父與女

文|葛佳男 編輯|張卓 張捷 攝影|黎曉亮 圖片統籌|于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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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控制與反控制的父女關系中,徐靜蕾最終找到了自由。

Who is it 徐靜蕾,演員、導演,導演作品《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正在上映。

自由就是誰也別管我

從父親口中聽到那句至今難忘的忠告時,徐靜蕾只有10歲出頭。那天,她寫完了每日規定份額的書法練習和作業,偷偷摸摸在看一本婉約派的宋詞集子—從兩歲識字起,父親嚴格而精心地篩選她的課外讀物,這并不在允許范圍之內。她小心翼翼,然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

“你不要看那些東西,”她記得父親說,神情嚴肅,“那些東西容易讓人感情脆弱。”

那年徐靜蕾正上初中,就讀的北京第八十中學是朝陽區唯一的市重點。她沒當過班干部,喜歡坐在教室倒數二三排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乖學生。學校是父親幫她挑的,當時俄語班的學生可以跳過中考直升高中部,于是父親讓她拋棄應用更廣泛的英語,學習俄語。像之前一樣,做決定時,父親沒有詢問她的意見,只是在事后知會了一句。在他眼中,女兒被嚴格規范著長大,已經習慣了服從。

那一次,徐靜蕾也沒應聲。現在回想,她其實不喜歡父親讓她背的那些詩詞,比如《出師表》,“都不懂什么意思”,她和《人物》記者回憶,“我又不要去當個將軍還是干嘛”。但父親似乎希望她自小成為剛毅颯爽的女孩。那時父親是國營企業的主任,勞動標兵,手下管著全廠最亂的車間。車間里小痞子跟他鬧,堵在門口不讓出去,他揪著領子就給人摁到了桌子上。徐靜蕾在父親的要求下背誦大江東去浪淘盡,抄寫普希金詩歌里最沉重的《記西伯利亞》,臨摹顏真卿的書法—在楷書四大家“歐、顏、柳、趙”當中,顏體被書法家譽為“硬弩欲張,鐵柱山疇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

徐靜蕾是家里的長女。母親最初懷孕,街坊四鄰都跟父親說,哎呀,你老婆這個看著像兒子。結果一生下來,是個閨女,坐在沙發上悶了半天,下了決心:得把這閨女教得比別人家兒子還好。5年之后,弟弟出生。

對于如今大部分既有兒又有女的中國家庭來說,兒子通常被更嚴格地規訓,女兒則大多嬌慣著養。徐靜蕾家卻反著來。直到現在,父親的“嚴厲”依舊是徐靜蕾對成年以前最深刻的記憶。兩歲多開始,她每天都有作業需要完成,父親親自盯兩個小時,給她講語文、數學。白天,她跟別的小孩在院子門口瘋玩,快到家長下班的時間,奶奶探出頭來喊,蕾蕾,你作業還沒完成呢,你爸快回來了。從那時起,她養成了某種獨特的敏感,老遠注意前面大樓拐角,一看見父親的自行車,噔噔噔就往回跑。等父親到家,她已經攥著筆,正兒八經寫起字來。

徐靜蕾后來看到自己童年的一張照片,四五歲模樣,緊繃著臉。她在博客里寫,這就是我小時候,滿臉寫著不高興。她記得有一次在母親老家山東牟平看中一只小奶貓,火車上不讓帶小動物,她一路抱著,寶貝似的把小貓捂在懷里,揣回了北京。但是父親不許養。過幾天放學回家,她發現門口拴了一只鵝,回家一問,居然是父親用貓跟同事換來的。后來她在自己家里專門用一個房間來養貓,最多的時候同時養了11只。

“養寵物耽誤時間啊,是吧?實際人的時間都有限。”徐靜蕾的父親徐子健告訴記者,對那只鵝他還有印象,后來全家人一起把它給吃掉了。

穿衣打扮同樣被認為耽誤時間。小時候徐靜蕾穿衣服,只要被父親發現是新的,接下來就是好幾天的數落。她記得父親說她,你是多讀了幾本書了嗎?怎么就穿衣服這么積極?“后來自己有經濟能力了,我們家一屋子破衣服……就是覺得看什么就想買,看什么就買,想買什么就買,不想買也買,就是覺得還行的也買。”

早幾年,成名不久的時候,徐靜蕾不大情愿接受采訪。常常是跟記者聊著聊著,心里突然一警,提醒自己說話要小心。她總覺得父親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看到這個采訪,然后像小時候一樣突然冒出來,批評她哪里又說錯了。

“家長太強勢,但我心里絕對是埋下了渴望自由的種子,所以我現在生活很自由,而且甚至我矯枉過正地要求自由。”徐靜蕾對《人物》記者說。

“你怎么定義自由?”

“隨心所欲,就是我想干嘛就干嘛,誰也別管我。”

徐靜蕾的經紀人孟冰向《人物》記者證實了這一點。因為工作,孟冰常常需要幫徐靜蕾接一些電視綜藝節目,徐靜蕾不適應那樣的場面,她就勸,“你必須得去”這種話一說出來,徐靜蕾什么也聽不進去了,回復只一個字,不。孟冰同時也是徐靜蕾的弟妹,漸漸地,她從丈夫和婆婆口中知道了些徐靜蕾小時候的故事。后來,她再也不拿出一副管人的架勢說“必須”,轉而來軟的,委婉安撫或是扮可憐—往往都能成功。

“我對自由的要求,我覺得可能是我的人生第一要求。”40歲,徐靜蕾語氣中依然有小女孩式的任性,“就是我都可以不健康,但是我要自由。”

“那段時間我撒了我這輩子最多的謊。”

完美的父親,不完美的女兒

年過七旬的徐子健先生顯然是不服老的。跟《人物》記者見面的時候他正在染頭發,利索的短發抹得烏黑油亮,穿一件中式暗藍色褂子,用蘋果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用便簽紙貼著操作步驟,先點保存再關機。他的普通話極其標準,字正腔圓,尤其是在提到女兒和自己的教育理念時,聲音更洪亮了。

對女兒的早期教育,徐子健要求一種絕對的服從性。“她對我就服從慣了,小孩要有出息啊,得養成服從的習慣,很重要。”徐子健告訴《人物》記者,“反抗啊,沒戲!”

他是無比用功的父親,常常帶著藍墨水鋼筆和厚重的硬皮筆記本去成績好的小孩家里找人家父母請教,用哪種輔導書,看什么益智節目,一條一條,仔仔細細都記下來。

那是80年代初,徐靜蕾剛上小學,“四個現代化”的大標語貼得滿街都是,知識和教育受到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推崇。在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的建議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一大批高等院校開始設立少年班,早期教育的風潮在社會彌漫。徐子健一有時間就去全市最老的北京圖書館看日本人木村久一寫的《早期教育天才》,揣兩個火燒,一只裝滿熱水的杯子。書是解放前出的,孤本,不能外借,他就一點點抄下來,厚厚的好幾個本子。

其他孩子在外面扎堆玩耍,徐子健則用自行車馱著女兒穿梭在北京城,看各種各樣的國畫展、油畫展、書法展。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但是都不準缺席—按照徐子健的教育理論,這叫“雙軌制”。1月的一個午后,他坐在掛滿書法作品的房間里掰著指頭對《人物》記者闡述教育理念,“實際上是要配合家庭教育,然后呢,要充分地利用公共資源。有好的學校,上圖書館,上展覽館,你接觸到真正的人類文化的精華都在這地方。所以你這個雙軌比你這單軌可厲害多了!”

小學二年級,徐子健要求女兒報考少年宮的軟筆書法班。考試安排在下午,徐子健一大早就來到位于景山的考場,帶著筆墨、紙張、字帖,悄沒聲兒去看上午場的考試內容。看完出來領著她拐進了北海公園,找湖邊一條最肅靜的小路,把要考的字一個個從名家字帖里挑出來,讓徐靜蕾鋪開紙,照著練。下午考試,徐靜蕾剛寫完頭一個字,少年宮的幾個老師立刻圍了上來,敲著桌子夸寫得好,當場就定了要她。回憶那一幕,徐子健至今還是得意,他說,自己就站在窗外,望著女兒。

徐子健看重父親在子女教育中扮演的角色。他出生在40年代,自己的父親在他一歲時參軍離家,他的母親、徐靜蕾的奶奶出身大戶人家,脾氣溫和,心疼沒了爹的小兒子,幾乎從不打罵,也甚少管教。徐子健沒怎么正經上過學,他將其歸因于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角色持續缺席。等有了女兒,他希望成為完美的父親,每一步都規劃到位,讓孩子上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小學、最好的中學。

徐靜蕾回想當年,卻隱約覺得不喜歡。可她不敢違拗父親。她在一篇回憶學書法經歷的文章中寫道:“我變得越來越不愛上少年宮,又不敢跟父親說,就開始偷偷不去了。我拿著一些從前寫的字混事兒,每次上課的時間就在景山公園閑逛,景山公園是我最熟的公園。那段時間我撒了我這輩子最多的謊,常常擔心自己會變成一個壞女孩。”

漫長的青春期,徐靜蕾覺得自己都有些怯怯的,不愛說話,羞于自我表達,生怕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么。

北京颯蜜

2014年12月,徐靜蕾在北京的一家攝影棚里對《人物》記者回憶往事。外面寒風拍打著窗戶,屋子里卻暖烘烘的,徐靜蕾穿一件極簡單的白T恤,蹺著腿。她的面貌跟年輕時相比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在大笑的時候,眼尾能看到紋路。最近,為了新電影,她在3個月之內狂減20斤,每天喝不加糖的咖啡,抑制食欲。

“我工作挺拼命的。”她說。

過了一會兒,又說,“拍電影,真的,我今天也就是在工作當中,我(才)是真把它當個事兒,而且當這事兒當得我都覺得有點太較勁。但實際上我自己特別清楚,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直到現在,徐靜蕾都覺得當初考電影學院是緣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偶然。她是好學生,沒學過表演,被不相干的人忽悠兩句,站上了考場,“就好像有什么手在推著你”。考才藝時,她一支舞都跳不完整,繞著教室跑了一圈,心想沒戲了,偏偏招考老師說,你不要報別的學校了,我們收你。

前些天,徐子健給當年的班主任劉汁子打電話,順口問當初為什么要招女兒。“徐靜蕾啊,”他一字一字向《人物》記者復述班主任的回答,“她說,我還沒見著她呢,我就看她那簡歷,我就決定要她。”徐子健在冬日暖陽中露出驕傲神色—那簡歷是他親自幫女兒填的。他又一次強調,“她成為哪個教授都是愿意要教的,都是要招,這個別放過,他們搶啊。那這些老師都就是,說三遍,錄取你了啊,不是說一遍,三遍。”

大學四年,徐靜蕾化妝,交男朋友,蹦迪,用拍廣告賺的錢買新衣服,請同學吃飯,撒歡一樣享受著前所未有的自由。姑姑在崇文門有間空房子,徐靜蕾忽然成了同學之中的大姐大,動不動就張羅一大幫人殺過去,自己先看電視劇,等電視劇放完,球賽正好開始,男生們就看球。那間房子是她“學壞的地方”,她在那兒學會了抽煙喝酒。她并不真的喜歡那些,只是以前父親不允許做什么,她就偏偏得去做什么。

“當你真正地可以這樣做的時候,你就發現我也不喜歡這樣做,只是有好多事情真的是為了叛逆而叛逆。”徐靜蕾對《人物》記者這樣說,“但我真的想干這事兒嗎,其實不是,就覺得我得干點壞事兒反正,就這種感覺。”

電影學院的宿舍男女混住,錄音系的安巍跟徐靜蕾住斜對門,他記得徐靜蕾晚上11點來敲他的門,問,哎咱晚上干嘛去啊?

晚上睡覺唄。

睡什么覺啊,你不知道大學晚上都不睡覺?

“我就感覺不用睡覺。真的,我們好像就沒怎么睡過覺。”安巍回憶,眼里口里全是笑意,他記得“老徐”的稱呼似乎就是從那時叫開了。

對這些“壞事”,徐子健至今毫不知情。那時他已經不再教女兒如何行事,“小時候要緊,形成習慣以后,后邊要松,”他告訴《人物》記者,“如果我后邊不松,你都給管傻了,電影學院你怎么演小品啊。”在他看來,大學四年女兒大部分時間很快樂。他說,女兒其實是個“有假象的人”,表面隨和,內里堅定,在某些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歲月里,自發生長出了他從未著力培養過的獨立性,就像徐靜蕾多年的好友高曉松送她的外號,“北京颯蜜”。

然而,父親同樣沒有注意到,女兒此時正用全副心思對抗著對專業的糾結和迷茫。

“所有人都在認識一個可能不是我的我。”

拍第一部電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的時候徐靜蕾還沒畢業,每天被人叫去出發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要“去送死”。導演是趙寶剛,跟她搭戲的是濮存昕,“那都是,在我們心目中這樣看著的那種演員,”徐靜蕾伸長脖子,做了一個使勁仰望的姿勢。她在里面演一個閱歷豐富的女人,做警察執行任務的過程里跟黑社會談戀愛,當了老大的女人,然后自己也成了老大。濮存昕演個小記者,老問她以前發生過什么事。她快嚇死了,面對那么厲害的導演、濮存昕這樣的演員,還不得不天天假裝自己特別成熟。“那簡直就是災難,就是一場災難。”

戲播了。這一部再連上《將愛情進行到底》,她忽然紅遍全國。上銀行辦事,突然一個阿姨轉過臉來,呦,你不是那個呂月月嗎?極短暫的高興過后,徐靜蕾覺得“晃范兒”:“所有人都在認識一個可能不是我的我。他們認識的是那個角色,其實他們并不認識我……都叫徐靜蕾,但其實并不知道我是誰。”

演員這個職業為她積累了名氣和財富,卻幾乎沒有帶來任何成就感。她常常“晃范兒”。演員太靠運氣,她害怕這種成功來得太過容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導演張一白記得2002年拍《開往春天的地鐵》時,徐靜蕾瘋狂喜歡開快車,快到張一白不敢坐。他提醒她,她就裝沒聽見。

徐靜蕾告訴記者,2006年自編自導自演的《夢想照進現實》是她演員時期的真實心態,電影講的是一個女演員,拍戲拍到一半突然跟導演說不想演了—我能撤嗎。女演員看什么都不順眼,劇本不順眼、導演不順眼、社會風氣不順眼,最看不順眼的就是自己。女演員演的角色叫“老徐”,“說著臺詞,感覺那完全就是自己。”

那時候外界說她清純,她心想,只有花仙子才可以叫清純呢;說花瓶,她不服氣,“就跟你們不花瓶似的,只不過是沒我好看的花瓶”;說才女,她更不好意思,“最多是比別人多讀過一點詩歌古文……那些東西我太知道是怎么形成的了,就是我有的東西,都是我被我爸逼著死記硬背,那跟才華沒有關系。”

終于,被一些“我非常尊重,甚至比較崇拜”的“大朋友”攛掇,徐靜蕾決定執起導筒。導演帶給她真正的自信。這時,她發現自己跟父親的做事方式極像。父親一直教育她要穩中有搏,不設太高的目標,也不冒太大險。第一部戲,徐靜蕾拿自己的錢投拍,搏一次,不怕輸,也不會對不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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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

徐靜蕾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叫做《我和爸爸》。

她親自改編了劇本,電影里的父親酗酒、打牌、帶女兒去酒吧,對早戀睜只眼閉只眼,告訴女兒不學無術也沒有關系。“我覺得這么一父親,多好啊……可能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種父親吧。”回憶拍這部電影的初衷,徐靜蕾說,自己的父親幾乎完全是電影里那個父親的反面。

徐子健記得看完電影后告訴女兒,戲里的男主角跟自己只有一點像,都喜歡邊走道邊看報紙。但他并不在意。在女兒的處女作中,徐子健看到的是血緣,“這種親情無可替代,就是這么回事。你兒子是混蛋,他父親也得管著,就是這么回事,叫你沒轍,血緣是無可替代的。”

《我和爸爸》拍攝時,徐子健去片場探班,一下子意識到女兒不一樣了。拍攝場地是個層層疊疊的大院,徐靜蕾送他出門,走到最外面一進,現場的民工、群演和燈光呼啦啦全站起來,相互通知:導演要出來了!“導演最威風。”徐子健笑,說沒想到自己的女兒也成了領導。

徐靜蕾卻說自己那時完全是蒙的,“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覺得坐那把導演的椅子都特奇怪”。她根本就不知道該干嘛,擺出來的鏡頭也不知道對不對,在現場完全是硬撐著,“一點也沒覺得威風”。

像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兩人的認知出現了父女間特有的微妙錯位。這些年來,徐靜蕾每一次的情感震蕩都是一個人承受。她戀愛又失戀,經歷親友的故去,獨自抹平了內心的驚濤駭浪。徐子健并不知情。他從來沒有跟女兒進行過推心置腹的深談,在徐靜蕾看來,父親是老派的中國男人,含蓄內斂,和母親似乎連手都沒拉過。

在家里,徐靜蕾跟奶奶最親,奶奶會在父親打她的時候使勁攔著,還會給她做好吃的湖南家鄉菜。“因為父母嚴格嘛,所以奶奶的那種寵就顯得格外的,就覺得很溫暖……否則,我童年連一點美好回憶都沒有了。”

奶奶是沉默的愛。徐靜蕾在新電影《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里寫了一個以奶奶為原型的角色,借女主角的口說,我的奶奶總是默默地做這個,做那個,從來沒看見她跟別人吵過架,紅過臉,大聲說話都沒有。奶奶去世那年,徐靜蕾在北京郊區拍《投名狀》,奶奶總在夜里報病危,為此她不住劇組駐地,每天都回市區家里住,晚上打不到車,每報一次,她就在深夜無人的大街上朝醫院狂奔一次。奶奶去世的那一時刻,她感覺“北京的空氣都已經無法呼吸”,只身飛去美國,連弟弟的婚禮都沒回來參加—那才是真正的天地無用。

去年夏天的布拉格,《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片場,當鏡頭緩緩推向一個老人,坐在監視器后面的徐靜蕾突然失聲痛哭—導演了6部電影,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片場流淚。“老人一直是我的一個死穴……可能真的因為奶奶,就對老人的那個情感是不一樣的,”徐靜蕾說到這里,眼睛低了下來,“哎,咱們不聊這個話題了吧。”

記者把這一段故事告訴徐子健,他罕見地沉默了。頓一會兒,簡潔地說,“還是孝順,對奶奶、對父母還是孝順。”然后非常迅速地,重新回到闡釋教育理念的語境下,一頁一頁翻從前的手寫筆記給記者看,“你看我給她記的這東西,頌歌,海涅的,都是這樣的詩,”他抬高聲音,開始朗誦—

“我是劍,我是火焰,黑暗里我照耀著你們

戰斗開始時,我奮勇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列

我周圍倒著我戰友的尸體

可是我們得到了勝利,我們得到了勝利”

筆記本有A4紙那么大,封皮已經在漫長的歲月里失蹤了。徐子健依舊把它們碼成一摞,好好地留著。

或許,比起父親,徐靜蕾更習慣跟朋友分享內心的波瀾。后來她有了一群年長的男性朋友,王朔、馮小剛、姜文、葉大鷹等等,有些時候,他們會在某種程度上替代鞭策者、見證者的角色。

有些報道寫,徐靜蕾的成功是靠朋友,這個幫一把,那個扶一把,徐子健最不愛聽這個。他覺得這完全是誤讀,閨女成功,實實在在靠她自己,也靠教育。“你這個火車,走到這個軌道上它就會沿著這么直接走下去,這個道岔沒有給你扳差的話就是到北京,跟GPS似的,你去洛杉磯,你跑華盛頓,它就得開過去。”

“你這個火車,走到這個軌道上它就會沿著這么直接走下去。”

自由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2015年1月4日,徐靜蕾從令人焦頭爛額的電影宣傳期中抽身,飛回北京。這天是徐子健70歲的生日。

徐子健正式邁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徐靜蕾也已經年過四十。幾年前,她開始對媒體宣稱不想結婚,不需要一紙結婚證來自我束縛,她自己就能給自己提供安全感。宣傳公司的總經理陳炯記得帶一批記者去布拉格片場探班,大家又問到這個話題。記者里有人已經結婚,還有一個剛剛生了小女兒,跟徐靜蕾聊完,幾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對陳炯說,我們為什么要結婚呢?為什么要生小孩呢?“而且她們都會站在老徐的角度說,你們為什么要逼她結婚呢,人家很幸福啊,很好啊。”

在婚姻問題上,徐子健似乎和徐靜蕾達成了某種默契,在這件大部分中國家長都看得極重的事情上,他幾乎沒有干預過女兒。他認為女兒是成功的,也將其視作自己的成功,這就足夠了,“其實是不容易的,你看她片子,她連著這五六部片子全過億,包括她參與的、指導的。其實是很不容易的,(電影市場)絕大部分全是賠得稀里嘩啦。”迄今為止,徐子健最看重徐靜蕾憑借《愛情麻辣燙》獲得的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獎,由權威專家評選而出,而徐靜蕾飾演的角色,在戲里一句對白也沒有。

1月4日晚上,徐靜蕾和弟弟一起張羅,為徐子健辦了一桌壽宴。徐子健請來50多個老友,用將近30分鐘對每個人表示了感恩。徐靜蕾在席上喝了白酒,沒送什么特別的禮物,也沒有特意發言。父女倆都覺得,彼此之間已經到了不需要什么儀式感的時候。

徐靜蕾的好友、編劇霍昕和《人物》回憶,幾年前在日本見過徐父一次,老爺子戴眼鏡,溫文爾雅的,拿一只乒乓球拍,到處想跟人切磋,同徐靜蕾之前和她描述的嚴厲似乎不盡相同。那是徐靜蕾跟閨蜜的旅行,帶著父親一起。

現在的徐靜蕾感到真正的自由—自由就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拍完上一部電影《親密敵人》之后,她完全休息了兩年。陳炯去她家看她,她照例是不會做飯,叫海底撈外賣。

其間,徐靜蕾不斷收到父親的信息,你不能老閑著呀,得干,得干事兒。她通常是對著屏幕笑一笑,不應聲。跟小時候的悶聲不響不同,如今,她已經靠自己的力量成長為強者,有了自由的資本,更有了理解父輩的能力。“小時候覺得我特別不幸,覺得怎么就我那么倒霉”,現在,她卻越發覺得,人生就像父親所言,感情過于細膩和脆弱,對生活毫無用處。原來,父親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教她如何自處。她不愿意混圈子,討厭參加時尚活動,“從小我們家讓我,你應該讀書,你應該學習,是為了長大后來穿著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拿著一酒杯,假裝跟誰都很熟,讓我干這個事兒的嗎?真心不是。所以我覺得那事兒挺丟人的,說實在的。”

“這話挺精彩,是吧?”聽了記者的轉述,徐子健坐直身體,“這種‘不接觸主義’挺好的。”

最近兩年,徐子健正寫一本書。這時候,二人角色顛倒,徐靜蕾變成了教導者。父親有時候甚至有點佩服她,但凡閨女說寫得好的段落,大學里的教授和出版社的編輯也說好,“不愧是搞文藝的,還行”。

他已經給自己選好了一塊墓地,叮囑徐靜蕾,到時候,碑文只刻四個字:勞碌一生。“我現在就是什么都順著他,只想讓他高興。”徐靜蕾裹在羽絨服里溫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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