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latinum 編輯|趙立 圖片提供|伊東豐雄建筑設計事務所
伊東豐雄說建筑應該去適應人類生活的改變
文|Platinum 編輯|趙立 圖片提供|伊東豐雄建筑設計事務所

我一直對建筑與自然的關系非常感興趣,是那種向自然敞開、融入環境的建筑。而東京的城市建設是一種封閉的、切斷了與自然的關系的、以人口為考量中心的設計。
提及日本建筑師伊東豐雄,評論界常會說其受法國當代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及日本哲學家見田宗介影響,以“游牧”(Nomad)為設計理念。他的建筑也被描繪為“軟而透亮的疆域形成的一股強而有力的群體”。
2014年伊東豐雄在北京和上海分別作過精彩的演講。他以“超越現代主義建筑”為題,介紹了自己的作品仙臺媒體中心、冥想之森、多摩美術大學圖書館等,它們都展現了伊東豐雄“用極少的能源,提供高質量的生存空間”的建筑理想,透露出對自然和環境的人性關懷。
對于喜歡廣泛聽取市民意見的伊東豐雄來說,任何一種美學理論的界定似乎都會成為某種海市蜃樓,或評論的華麗文法。2015年5月23日,由石山友美拍攝的紀錄片Inside Architecture(直譯為“在建筑內部”)在日本上映,引發了日本國內對磯崎新、安藤忠雄、伊東豐雄這3位建筑師海外業績的新一輪關注。看完該片后,磯崎新發出了“建筑師們似乎綿綿不斷地講著酒話”的感嘆。
6月4日,東京進入梅雨期前一周,《人物》記者來到位于澀谷區的伊東豐雄建筑事務所。這是一棟4層小樓,樓梯和走廊堆放著未完成的建筑模型。資料室書架上,排放有序的文件夾書脊上標著“仙臺媒體中心建筑設計方案”、“臺灣臺中‘國家’歌劇院設計方案”、“北京CCTV方案”等字樣,都是得標和未得標的伊東豐雄建筑設計方案。
會議室里,伊東豐雄2002年獲得的威尼斯雙年展金獅子獎十分醒目,如今10多年過去了,他用淡然的語調陳述著自己作為建筑師的考量與決策者之間的失衡,同時不失好奇地詢問記者一些采訪的題外話。似乎對他來說,了解眼前的人比講述自己的作品更有意義。
人物Portrait=P
伊東豐雄(Ito Toyo)= I
P:聽說中國很多業主想請你做設計,你都拒絕了?
I:中國的項目都很大,我對這些大項目不是很感興趣。另外,中國來找我的委托也不多。
P:和施工技術的要求有關嗎?
I:也是有的。不過在臺灣和新加坡施工的時候,施工水平會比日本本國的建筑公司有所降低,我們作為建筑師在做設計的時候會適當地做出調整。不過,我聽一些建筑師朋友說,在中國,設計方案會被客戶擅自改動,這可不太好。還有些原因不明的情況,令很多日本建筑師在中國的工作好像都不是很順利的樣子。我的一位建筑師朋友山本理顕(Yamamoto Riken)曾在北京參與一個項目,好像最后因為各種原因,合作出了問題。我想原因可能在于中國對建筑設計速度的要求吧。聽說常常要求3個月或是半年以內設計出一個建筑,這可挺難的。

伊東豐雄作品歧阜市Media Cosmos
P:日本泡沫經濟時代對建筑設計速度的要求是怎樣的?
I:可能和現在的中國比較接近吧,不過我那個時候還沒接什么大的工程。記得當時建了一個工程,完成后還不到一年半就被拆了。
P:為籌備2020年東京奧運會,東京大改造的提案已經正式啟動了,您認為對于東京來說什么是好的建筑?
I:我最近已經對東京沒什么興趣了,建筑的規模過大了。我一直對建筑與自然的關系非常感興趣,是那種向自然敞開、融入環境的建筑。而東京的城市建設是一種封閉的、切斷了與自然的關系的、以人口為考量中心的設計。
P:目前日本的城市公共建筑常常需要靠市民投票通過,這對日本建筑界有什么影響嗎?
I:日本公共建筑工程是先競標,競標結束后才邀請當地市民來參與工作坊。以我的角度看,這個工作坊活動應該放在競標之前,先去了解市民的需要,然后建筑師再去把市民的需要轉變為自己的設計,這個過程是必須的。我自己已經經歷過很多這樣的情況:在競標中向決策者闡釋自己的建筑作品、得標,之后和市民交流的時候再去解釋自己的作品,卻很難被理解。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并沒有真正參與這次公共建筑的設計。我希望這個競標的制度能有所改變。
P:比起市民投票這種有些走穴意味的民主,實行“建筑師會議”難道不是更實在嗎?如果可以不考慮市民的反應等諸多因素,關于東京奧運前的改建,你的建筑理念或許就可以實現了。
I:我最近在思考正在為奧運會修建的選手村的工程設計。我希望這些選手村在奧運結束后能成為住宅區,所以,它們需要符合21世紀的生活理念,就是向自然敞開的新的生活理念。但現在選手村的工程全都委托給開發商,設計競標也在開發商之間進行。結果就是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選手村自然都變成高層建筑了。這非常乏味,東京總是充斥著這樣千篇一律的建筑。
最近圍繞奧運的建設,市民也有一些反對的聲音,我對新建筑理念的提案可能也會被重新審視吧。
P:相對建筑理念來說,你的設計在建筑外形上和其他建筑師的作品相比可能會不那么醒目。記得你在1994年阪神大地震之后說過“紀念碑式的地標建筑是逆時代的”,你的這一觀點似乎一直沒有變化?
I:我認為“紀念碑”的概念已經改變了。“紀念碑式的”建筑不是外形扭曲讓世人驚呼“太厲害了”的那種建筑。如果全世界的建筑師都追求這種效果的話,最后誰都不會再驚呼了。我追求的是不耗費過多的能源,人也能高質量生活的建筑設計。這才是現在這個時代的“紀念碑”。
P:你參與過CCTV大樓的競標?
I:是的,我落選了。那個時候我太太正好在NHK工作。我征求過她的意見。據她說,對于需要以最快速度處理新聞的人來說,比起垂直移動,水平移動是最快最優的。參照她的意見,我準備了相應的建筑方案。從結果看,CCTV還是需要醒目的“紀念碑”建筑。我和CCTV大樓的設計者雷姆其實是關系很好的朋友,但是他考慮的CCTV和我考慮的CCTV卻是相反的。
P:從建筑師的視角來看,你認為目前北京的理想建筑應該是怎樣的?
I:這可挺難回答的(笑)。如果是我追求的“開放式”建筑的話,現在北京空氣不好,粉塵可就全都吸到建筑空間里了。去年9月我去了北京,從日本人的感覺來說,北京的馬路太寬了,橫穿馬路的時候非常辛苦。不管怎樣,我希望北京能成為適宜市民出行的城市。另外,我認為北京應該重點保護和活用舊城和主要古建筑。
P:上海呢?
I:上海比北京出門方便許多,比起北京我去上海的次數更多。對于上海來說,我想也還是盡量保留老建筑吧,把街道的歷史留給以后的年輕人。我希望上海能成為可以看到過去的城市。
P:這么說你很欣賞京都了?
I:好像也不是,京都太擁擠了。出于觀光目的,京都有點因過度建設而變得過于擁擠了。吃的東西也賣得很貴……

伊東豐雄作品TOD’S表參道大廈? Nacasa &Partners Inc.
P:你有欣賞的建筑師或者是建筑嗎?
I:這個問題也挺難回答的。我有一些關系比較好的建筑師,和我同時代的建筑師的話,有法國的讓·努維爾,還有剛說到的雷姆·庫哈斯。別人的建筑我其實沒怎么關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之后我為岐阜市設計的 Media Cosmos就要落成了,我覺得這個建筑還是能展現我的建筑理想的。設計耗時兩年,施工兩年,7月馬上就要開放了。
P:有一些日本建筑師已經在中國發展了。磯崎新在上海成立了事務所,也在中國很多地方有自己的作品。
I:是的,你覺得這些作品如何?
P:日本建筑設計師的作品往往較為輕靈,重視細節處理。當然相對來說,施工難度也高。磯崎新的作品沉穩,體量也較大,和目前大多數人理解的“紀念碑”建筑比較一致。
I:是啊,我感覺磯崎新的作品較高。而且,在建筑功能一樣的情況下,磯崎新設計的建筑總是比我的大一倍或是兩倍。中國好像很喜歡這樣的建筑。
P:作為一名建筑師,你最希望向我們這些建筑外行傳達的理念是什么?
I:現在的公共建筑對于市民生活來說是不適合的。說得極端一點,現在大家還在期待100年以前的建筑。我提議的新概念,在競標中和這些舊的建筑理念格格不入,經常落選。我還是希望人們能夠放寬視角,將目光放遠一些吧。
2011年東日本地震之后,災后重建工作亦是如此。像釜石市、石卷市這些城市,雖然規模不大,但都獨具個性,有自己的歷史,災后重建應該按照每個城市的風格進行。基于此,我為釜石市提了一些建筑方案,卻被否決了,原因是政府認為必須要建風格一樣的城市。
P:這是某種標準化概念的要求嗎?
I:其實是日本人討厭不公平吧。如果居民區里有一部分被建成具有開放感的住宅,不是會顯得太特別嗎?再過三四年,日本的東北地區就會建起一些完全一樣的城市了。
P:確實可惜。不過被海嘯沖毀的東北地區,很多地方什么都沒留下,如何體現獨特性呢?
I:其實還是有一些可以修復的建筑留下來的,另外每個城市的地形是不同的。比如防波堤的建設。我覺得如果要把土堆高、建防波堤的話,完全可以建成防波堤公園,一邊對著海,另一邊則可俯視自己的城市。若再多一些櫻花樹,春天景色會非常漂亮。結果,決策者說防波堤和公園怎么能設計在一起呢?我自然就得不到預算。
養老院的設計也因為這種標準化主義而面臨問題。如果把養老院建成任何地方都有的標準公寓,住在里面的老人真的會感到十分孤獨。所以,在養老院的方案中,我設計了很多可以一起吃飯的共享空間。結果,他們說只有這個城市如此特別是不可以的。本著某種“平等主義原則”,現在日本的養老院很多都是那種理所當然的五層標準公寓。前幾天新聞不還報了嗎?老人們都在公寓里“孤獨死”(指獨居老人突發疾病死在公寓而無人發覺)了。現在日本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均一化”,哪里都不想搞特別。所以我還是希望決策者們能多關心21世紀應該有什么樣的建筑這樣的問題。想一想10年、20年以后的情況,再決定該建什么樣的建筑。
現在互聯網普及,人讀書的習慣和環境不斷變化,建筑應該適時而變。岐阜Media Cosmos,我設計了很多的室外露臺,讓人們能一邊感受外部環境一邊讀書。另外也設計了很多可以進行工作坊活動的空間。圖書館是一個市民聚集并有機會交流的地方。我希望大家即便不來讀書,到了圖書館也能有幸福感。
P:這和一直以來我們印象中的伊東豐雄有點不同。
I:我一直在變,特別是3·11地震之后。圍繞災后重建,我和市民一起做了很多工作坊的活動。我從很早就喜歡聽建筑實際使用者的意見,吸取這些意見讓自己的建筑設計有所改變。建筑師們常常邊看雜志邊品評“這個建筑不錯”、“那個建筑造型很美”,但是市民關注的是“這地方待著舒不舒服”。正是和市民的溝通讓我作為建筑師的價值觀有了變化,設計出自己起初完全沒有預見的建筑,這才是創造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