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淦
“夢”回昆山
■周桐淦
A
先是接到守松的短信,說《昆山之路》要再版了,想找我這個當事人寫幾句,我立即回復,“祝賀!我寫。”可等守松將原稿和關于《昆山之路》的幾篇相關文章一并郵件發來的時候,我有點無措了:守松要我為再版寫序,而第一版的《序》是當時的江蘇省委副書記孫家正寫的,去家正書記辦公室取《序》的回憶一下浮現眼前;還有,關于編發《昆山之路》的一系列人和事也像碎夢一樣片片涌來。
為再版寫序我肯定不夠格,作為跋或后記之類,片斷記下25年后仍清晰如昨的歷史花絮,對閱讀和理解《昆山之路》這部記錄一個火紅年代的作品,無疑會起到一些背景介紹和人物事件的注釋作用的。
B
記憶中《昆山之路》的初稿是手寫的,500格的大稿紙,100多頁,裝訂成厚厚一冊。許是因為都愛好報告文學創作的原因,守松將稿件直接寄給了我,時間大約在1990年的6月底或7月初。原稿封面是守松體的兩條擬定標題:1、《中國“夢”》,副題是“關于社會主義是不是烏托邦的思考”。2、《昆山之路》。
說實話,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兩條標題都很刺激。第一條是沖著1989年政治風波的正面詰問,第二條是對當年軍旅作家王宏甲兄的報告文學《無極之路》的叫板。讀罷初稿,感到內容和標題一樣“刺激”,于是,立即將稿件薦給了葉至誠老。葉老當時是《雨花》主編,我作為省作協黨組成員兼《雨花》副主編主持日常工作,山谷是分管報告文學的副主編,姜琍敏負責蘇錫常地區的稿件處理,四個人在第一時間分頭傳閱后,確認這是一部分量極重的力作,編輯部要傾盡全力推出。但正如作者擬定的兩條標題昭示的那樣,稿件的內容也在兩個話題間游走,想兼顧著說清兩個問題。從當時的大背景考慮,編輯部傾向用后一條標題,立足“昆山之路”,用昆山開發區的發展事實,來回答第一條標題的嚴肅設問。
C
1990年的文學界可以用寂靜和蕭條作為關鍵詞。寂靜得研討啊筆會啊幾乎悄無聲息,蕭條得文學刊物“入不敷出”,每每為發稿犯愁,以至于作協黨組開會時,當時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作協黨組書記潘震宙也常常關心《雨花》和《鐘山》的來稿情況?!独ド街贰烦醺宓某霈F,理所當然成了作協黨組會上的話題。
當時的省委宣傳部代部長王光煒也非常關注文學和文藝工作,去宣傳部開會的時候,只要見到,他總要聊聊對國內幾家主要文學刊物或當紅作家作品的看法,聽司機講,他車上常帶的讀物就是《十月》《收獲》《當代》等。一天,王部長電話打到編輯部,說聽老潘(潘震宙)講守松寫了部好報告文學,他想進一步了解點具體情況。王部長豁達睿智,思維敏捷,我帶著原稿到他辦公室作了認真匯報后,他說稿件他就不看了,憑直覺感到編輯部的意見是有道理的,但要尊重作者的思考。他說楊守松近期的報告文學他基本都看了,尤其是海南系列。但那是個人在特定時候特定心境下對一地一事一時的觀察與思考,要鼓勵他在修改過程中利用昆山開發區這個時代的亮點,多作些站在百姓角度、江蘇角度、特別是國家和民族角度對社會和時代的思考。
D
于是,就有了接到《昆山之路》來稿后的“一下昆山”活動。
昆山于我們并不陌生,此前,《雨花》就在守松的支持協調下和昆山市文聯搞過幾次文學活動,但這次編輯部特別重視,葉老、山谷、姜琍敏和我,與本文相關的四個人全去了。因為是奔著《昆山之路》而去的,我們的第一項安排是用半天時間看了以前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昆山自費開發區。大概是先熟悉了“規劃圖紙”(作品原稿),再一一對應施工現場的原因,置身于已經邊施工邊生產的如火如荼的開發區工地,我們的感覺就是振奮和震撼。所以,將有關各方的閱讀意見與守松交換以后,不需要太多溝通,定下了修改方針,標題《昆山之路》,通過介紹吳克銓為首的一批昆山干部創造條件自費建設昆山開發區的艱難歷程,向人們報告一個另具特色的新蘇南模式。葉老當時有個精彩的觀點,《昆山之路》要敢于向《無極之路》叫板,《無極之路》無疑是篇杰作,但它講的是北方清廉的縣委書記怎樣為百姓治貧,而《昆山之路》告訴人們的是智慧的南方縣委書記怎樣讓百姓致富。致富和治貧這是高下兩個層面的事情,改革開放十多年了,老百姓急切盼望的就是共產黨怎樣帶著大家致富!
也就是這次去昆山,我們見到了很為仰慕的吳克銓書記并有過一二次深入交談?;貋淼能嚿希~老談過當時的難忘印象:別看老吳是個和我一樣不多言語的人,心里可明白著呢,像冬天炭爐子上的茶挑兒,外表很平靜,心里沸騰著,肚子里一本明明白白的老百姓致富賬,蘇南這樣的人不少,所以蘇南比中國其他地方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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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下昆山”是帶著《昆山之路》的大樣去見守松的,作品定在11月號發表。為什么拖到11月?一因當時手工排版,刊物周期要兩個多月,二因11月是刊物征訂季,不少刊物都將重頭作品盡量安排到這一期,借以造勢,擴大影響。這次同去昆山的還有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陸建華處長和韓祝鵬,由于王光煒、潘震宙兩位部長的重視,文藝處也提前介入到《昆山之路》的宣傳策劃中來了。文藝處在《昆山之路》的宣傳介紹中起到了帶有開創性的指導、協調和支持作用,這一點曾得到中國作協的高度評價。陸建華、韓祝鵬這一次是專為協調召開《昆山之路》作品討論會而來,經與昆山市委、市委宣傳部商量,決定在《昆山之路》正式發表的11月份,邀請京、滬、蘇三地的文學類新聞媒體和部分報告文學作家,在昆山召開報告文學《昆山之路》作品討論會。
1990年11月20至22日,《昆山之路》作品研討會在昆山如期召開,北京、上海、江蘇的30多位文學界的代表參加了會議,會議用一天時間看了日新日異的昆山開發區,一天半會議研討內容的熱烈仍然有史料可查,與其他研討會不同的是,大家一致強烈呼吁,要把這樣的討論會開到省城去、開到京城去;要請社會學家、各級領導、特別是經濟管理部門的領導干部參加研討;要把這樣的謳歌改革開放的好作品迅速介紹到全社會去。這是“三下昆山”留下的最深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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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應有印象,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社會特征是忌憚橫向聯系。譬如中國作家協會江蘇分會就是那個時候改為江蘇省作家協會的,名稱更改的主要意圖就是變原來與中國作協的隸屬關系為指導與協調關系,所以,昆山討論會帶回了一個難題,怎樣把會議的盛況和帶點“冒犯”的建議呈報到省委去?
宣傳部文藝處這時候起到了“智多星”的關鍵作用,陸建華和韓祝鵬決定以簡報形式把會議情況向部領導報告,在征得宣傳部有關處室同意后,簡報除匯報了會議情況,還向部務會建議:一、以宣傳部和省作協名義在南京再次舉行《昆山之路》研討會,請省委領導參加,請有關部委辦局主要領導和文學界代表一道參加研討。二、建議江蘇文藝出版社以最快速度出版單行本向社會發行。三、在當年的干部冬訓中,向全省的縣處級領導干部贈送《昆山之路》。
那是一個很為重視輿情動態的時代,宣傳部迅速將這份簡報轉送省委主要領導。結果出人意料,1991年元旦剛過,由省委宣傳部和省作協主持召開的《昆山之路》報告文學研討會暨單行本首發式在南京盛大舉行,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協的領導來了;省計委、經委、工業農業主管廳局的領導來了;各市宣傳部的領導來了;規模超過百人。省委副書記孫家正發表了重要講話,中國作協副主席張鍥在出國前發來了《昆山有玉,玉在其人》的書面發言。省和南京市文學界的同仁們極為興奮,為一部文學作品舉行如此規格的研討活動,不僅書寫了多項江蘇第一,也創造了全國第一?!段膮R報》記者述評寫道,為同一類作品開討論會見過,為同一個作家不同時期的作品開討論會見過,為一個作家的一部作品連續開兩次作品討論會,《昆山之路》報告文學研討會創下了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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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之路》單行本的出版發行也處處體現了昆山精神和昆山速度。
與江蘇文藝出版社洽談出書事宜時已到1990年年底,計劃經濟時代的年尾年頭就是本年度工作已經結束、下年度工作尚未開始,一切都處于暫時凍結的狀態。但是,或許是受《昆山之路》作品的感染,或許是宣傳部協調力度的使然,單行本居然獲得了“先斬后奏”的特許,在無法臨時向出版社所屬印刷廠下達任務的情況下,昆山玉山腳下的鎮辦印刷廠承擔了趕印的任務。記得陸建華、韓祝鵬、姜琍敏和我是住在昆山二招就地完成一校、二校、三校任務的,趕在三校完成之前,文藝出版社總編輯蔡玉洗親自將一應手續送到了本不具備出書任務的玉山印刷廠。在那個年代那樣一種管理體制下,一個月時間印出一本10萬字的單行本,不啻于一個神話。那年春節前,中國作協副主席、中華文學基金會總干事長張鍥要在北京接待一批港澳工商界巨頭,為了介紹內地的改革開放形勢,來電要我趕送20本《昆山之路》到北京,在地安門文采閣,他邊聽我介紹江蘇省委宣傳部協調本書快速出版的經過,邊道出一句擲地有聲的率性感慨:跟這樣的官員共事,真他媽帶勁!
與單行本出版發行有關的還有兩件事。一是當時的河北省委書記高揚在《河北日報》親自撰文,要求各級領導干部讀一讀《昆山之路》。二是1991年春節后上班的第一天,我看到辦公桌上的值班留言,湖南省委辦公廳來電,詢問購買《昆山之路》單行本的事宜。我將江蘇文藝出版社的發行電話回復過去的時候,對方連說“對不起”,因為他們春節后組織全省干部學習活動,選擇了《昆山之路》,為了趕時間,已讓省委機關印刷廠在春節期間自行排印了(那時候基本上還沒有什么版權意識)。
《昆山之路》榮獲全國報告文學獎的時候,由于名額限制,獲獎責任編輯只報了山谷和姜琍敏二人,其實,按照現在的通行模式,應該嘉獎的有一長串名單,有一個在事件發展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策劃團隊,活躍在這支團隊中的是一群在特殊歷史時期情系人民,心憂祖國,愛黨敬業的優秀共產黨人。特別令人懷念的是,當年運籌帷幄,吟鞭指點的師長中有好幾位已經遠離了我們,他們是《雨花》主編葉至誠、江蘇省委宣傳部代部長王光煒、中國作協副主席張鍥,還有我們英年早逝的韓祝鵬兄弟。在《昆山之路》問世25周年再版的時候,我們應該再一次向他們的在天之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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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任省委副書記孫家正親筆為《昆山之路》寫序的事應該單獨記下一筆。
在接到宣傳部通知,省委同意在南京召開第二次作品討論會、孫家正同意講話后,我們開始為家正書記的大會講話(亦同時作為單行本序言)忙碌了。正在興沖沖準備送審稿的時候,一天晚上,住在我家樓上的家正書記的秘書施仁德敲門而入,他說家正書記希望編輯部詳細提供一些各地各界對這部作品的反映,這篇序言他要自己寫。嗣后,就有了應施秘書電話之約去家正書記辦公室取《序》的難忘一幕。
家正書記在《序》中這樣點評昆山:“從昆山看全省、看全國,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點,昆山的模式不能照搬照套,但昆山人的這種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奮發圖強的精神,卻是普遍適用的?!?/p>
家正書記在《序》中這樣點評《昆山之路》和楊守松:“《昆山之路》不是作者心血來潮的產物,而是他長期深入生活,以敏銳的思想對改革開放的現實進行觀察、思索的必然結果。”“是楊守松思想發展和創作生涯中的一個升華?!?/p>
家正書記在《序》中這樣寄語廣大作家:“我們的作家肩負著時代的重任,應該具有強烈的社會歷史責任感,真正地深入實際,深入群眾,始終保持與人民的血肉聯系。這條路與昆山之路一樣,同樣歷經艱辛但卻充滿著希望?!?/p>
這一番平實坦蕩但又充滿時代感悟的語重心長之言,顯然超出了一位省委副書記的正常思維,難怪家正書記隨后在國家廣電部長、文化部長、全國文聯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等崗位上,都留下了可圈可點的踏石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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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25年過去,編發《昆山之路》的過程留下遺憾沒有?這些天耳邊老是縈繞著《渴望》里的幾句歌詞,“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困惑什么?譬如改掉了《中國“夢”》的標題,“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
楊守松的“中國夢”開始于25年之前,后來選擇題目《昆山之路》,不僅僅是刪掉了擬定的第一主題《中國“夢”》、副題“關于社會主義是不是烏托邦的思考”,還涉及到與之相關的不少精彩段落和內容。譬如“發展是硬道理”的問題、譬如“姓資姓社”的問題、譬如“不爭論,看發展”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經由吳克銓“摸石頭過河”式的實踐提出,配合著楊守松式“歪打正著”的深刻議論,詼諧可讀,火花四迸。請大家注意,吳克銓的實踐和楊守松的采寫在1990年之前,而與之相應和的一位偉人的南巡講話發生在兩年之后的1992年。不管發展著的科學社會主義今后如何評價這一組特定時期的政治觀念,已經定格的是:中國歷史上那位曠世偉人上世紀90年代初在祖國南方畫出的“一個圈”,作家楊守松可是在兩年之前就用一部完整的報告文學講述了一個蕩氣回腸的“春天的故事”。
所以,基于以上謬識,在南京一所高校中文系的講臺上,回答什么樣的作家可以選擇為畢業論文寫作研究對象時,我不假思索首薦本土作家楊守松、趙愷和他倆的作品,我以為可以作學士論文、可以作碩士論文,甚至更適合作博士論文,其代表性研究作品就是楊守松的《昆山之路》和趙愷的《第五十七個黎明》。因為,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那個分娩56天就急切地推著嬰兒車昂首走過天安門廣場,趕去上班的少婦,就是剛卸掉政治包袱急于報效國家報效人民的詩人自己,趙愷的全部作品,都可以從這首代表作中找到解讀的密碼。與此異曲同工的《昆山之路》,正如孫家正同志點評的那樣,“是楊守松思想發展和創作生涯的一個升華”。從寫作《昆山之路》開始,守松就像完成了蟬蛻的春蠶一樣,通體透明,吐出蘊育了數十年的絲絲縷縷(包括近幾年的昆曲系列),全身心地將自己與昆山大地融為了一體。我還據此謬論了江蘇文學的“高地高峰”說。時下比較一致的認識是,江蘇是新時期文學創作的高地,但沒有出現高峰。愚以為,文學評論切忌“橫看成嶺側成峰”,一定程度上講,“側成峰”是一葉障目,是坐井觀天。文學評論有時候需要“側看成嶺橫成峰”的全局觀照。橫向比較,高出一截的就應該是峰。黃山山脈平均海拔千米以上,山峰多在1400至1700米之間,蓮花峰1864米,就高出那么一截,成為當之無愧的黃山頂峰?;厥?5年,同時期同類型作品中能列《昆山之路》左右的,有哪幾部?究竟什么樣的作品才能算是高峰?
昆山在共和國編年史特別是改革開放發展史上,注定是座具有特殊標高的山峰;楊守松和他的《昆山之路》也必將和力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一樣,為昆山、為祖國、為歷史所銘記。
2015年5月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