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毓璜
昨日之日(三題)
■黃毓璜
說“昨日之日不可留”,該是包含幾許無奈的。身體無法穿越,精神分明存有“長繩系日”的情結。我們通常會追尋向昨日,蓋因那里有生命的體認,有心靈的守護,非獨犖犖大端,一些芥末小事,也能成為歲月沖淡不去的存儲。
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我在蘇北小城教書,曾幾度應召去《文藝報》打點兒臨工,知道編輯部先前習稱的“二唐”和后來所謂的“四條漢子”,唐達成兼列其中。四條漢子云者,雖非純然“以貌取人”,究其所自,卻正是模樣上的組合——那日,個頭一律高高的謝永旺、唐達成、閻綱、劉錫成不約而同,著一式黃卡長風衣上班,有人戲稱過去,原就毋須循名質實。把唐因、唐達成呼為“二唐”有些不同,我讀過二位的文字并感受過二位的處事,知道這姓氏組合是指向職事與才干上的齊車并駕。
達成先生儀表堂堂、才干稱佳,一手好字更招人喜愛。我不解筆墨,先生的書法家學淵源而功力了得,只是聽行家們這么說。不知好歹便不事收藏,友人為我討得的名家墨寶,也陸續轉贈了雅好者。唐先生當年寄贈的一幅字,卻一直十分珍惜地保留至今,不是懂得欣賞了,也并非只緣景仰其人;或可說,令我至今感動不已的,是當年那有乖素常的饋贈過程。
上世紀丙子年的煙花三月,唐先生一行下揚州,一起公干之余,復伴同客人去幾處園林,盤桓間賞心悅目的愜意自不待言;唯獨一種情形下稍感不安,我指的是,到得略事休憩的處所,熱情的主人奉茶之后,屢有求唐氏留墨之舉。單位主事的、雅好書畫的、接待陪同的,多不忍錯失機緣。索討者如愿以償地收獲,旁觀者饒有興味地分享,書寫者心神貫注地揮毫,遷延既久,陪同者顧惜到書寫者的疲累,屬職事亦系常情。無奈這當兒除了自己不去湊熱鬧,說不得什么,誰來掃興,無異犯二。不合其時有位朋友好心發問:“老黃不求一幅?”唉,當了先生之面,這不成了難答的問題?只好不著邊際地說些“來日方長”呀,“日后選定成句再請先生書以教我”呀——唐先生沖我一笑,沒有接話,像未曾經意,又似乎了然于推托者的用心。
沒成想,別后一個禮拜光景,便收到一份郵件,是唐先生寄來的手書條幅。掐算起來,他該是一回京便忙著寫就、付郵的了。先前雖幾度領略過先生的洞明練達,這不期然而然的事體仍然費我猜詳,是頂真務實者著意搞定那虛應的“來日”和縹緲的“再請”?是至誠重情者有心回應那點微不足道的體諒?
更沒想到,這說不清是索求的還是主動贈與的字幅,寫的竟就是弘一法師以“長亭外,古道邊”開篇的那闕送別詞。體察精微的他知我鐘情此作?是了,記得告別晚宴上給客人敬酒時,那句“一瓢濁酒盡余歡”脫口而出,唐先生接以“今宵別夢寒”。舉杯盡飲間,竟有些莫可名狀而不能自已的思情涌動起來。后來更義生題外地忖度:達成先生選擇這一凄迷詞作,以行草絕塵揮灑間,是否也拌同了些許眷懷追挽和無奈告別的意緒,為了早年秉筆直書、挑戰威權的那等青春風華?是否融滲了形格勢禁下,那些自我審度的痛楚并自我失落的悵然?眾所周知,從文之初,他曾以“摯”自名,后復屢生自怨自艾,自嘲唐摯已不復存在。
唐先生日見位高后,偶爾相見,依然如逢故舊,攀談不避瑣屑,敘說無拘無束,且有擇日南下之愿,再聚金陵之約。都道來日方長,未覺人生苦短。1999年10月5日消息傳來那一刻,展讀所贈字幅,至于“知交半零落”,不覺潛然淚下。自度云泥殊路,毋庸謬托知己,只是為心向往之的賢達們又弱一個而黯然神傷罷了。
歲月經冬歷夏,斯人辭世已過十五寒暑。日前整理舊物,想到把這幅字裝裱張掛出來,并非有改于“莫將粉墻輕與人”的一點矜持,實乃睹物思人,想見唐氏一生,無論是以摯行己還是以摯責己,都出自忍苦負重、抱一求真的赤誠 。一幀撩人尋夢追遠的遺墨,適可銘之座右照我余生。
我比閻綱年齒小不很多,資歷卻相距老遠,過從難說密切,卻又因緣幾度遇逢;見了面抑或打個電話,稱呼上就屢犯躊躇。稱閻老不得體,你知道的;呼老閻不合適,你會理解;先生吧,顯得生分些;同志呢,過于嚴肅了。嘴上沒喊過老師,乃避裝嫩之嫌;心底里早經認定,在我從文之路上,他是實實在在的老師。
從閻綱的論文到他的散文,幾十年一路讀來,固屬有種人格并文格魅力的雙重領略;那等擠不出水、點得著火、揚得開血性、撐得起傲骨的文字,固屬為之傾心;只是我愿意說,更為親切的記憶,存乎作為編輯家的閻綱。
先后在八家報刊當過編輯的閻綱,其時在復刊不久的《人民文學》,那次從寄達編輯部的來稿堆里,選出了我的一篇文字。收到署名的信函已屬望外,發到他主持的“學點文學”專欄,就該說“莫名驚詫”了。須知為這一欄目撰文的皆名氣頗大的學者,讓我這個在偏遠小城的小教員躋身其間,這“格”就被“破”大了去了。
或許這只是一位正直編輯“不問門第、不計親疏”的品格,可對一個普通投稿者的鼓舞非同尋常,內心感戴不言而喻。后來自責過,當時真不懂事,愣是沒再聯系,連封信也沒回復過去。閻綱自然依舊對這個投稿者陌生,不知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乃至日后還弄出點笑話。
“日后”云者,閻綱已到了《文藝報》社。編輯部為組織培養批評力量,策劃舉辦長篇讀書班(后來一期期辦下去而被戲稱為《文藝報》的“黃埔軍校”)。我在小城收到邀約通知,第一次進京也是第一次面見閻綱。上面所說的“笑話”,是幾日后從他那里得知。“知道那日你來報到,我和劉錫成為什么‘相視一笑’嗎?”原來,確定與會者名單時,“顧名思義”把我當成了女性,安排房間時門上貼的兩個名字,另一個便是位資深女士。虧得那位因事未能出席,避免了會帶來的一陣尷尬。應該說,顯然為閻綱造成的笑話,源自一個作者的默默無聞,也包含了一個編輯罔顧文外、唯發見培養以求的那份精誠。
事實上,讀書班實到的八個人,名分無可稽考者占了多數,惟其如此,大家都有些兢兢業業的珍惜并心心念念的認真。在裝甲兵司令部招待所的近四十天里,讀了各大出版社新出的長篇,包括幾部還沒付梓的書稿大樣,隔幾日便做些不拘形式的交流研討。期間,分別參加或由報社領導和部門負責人、或由首都各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或由許多“復出”不久的文壇宿將出席的座談會。回望那段緊湊而寬和、激越而素樸、屬于文學而多所體悟的日子,至今眷顧不已。
讀書班也是寫作班,雖然沒有硬行規定,大家都自覺交出“結業論文”似的去完成一篇評說文字。我在一篇憶舊文稿里記述過:
可能選題偏大駕馭乏力,我寫得很不順手。勉強成篇后自知不能及格——未料回來不久,那篇文稿被寄了過來——閻綱執意由他動手修改這篇作者自己否定了的稿子,而且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添加了許多文字——曾讀到閻綱的一篇文章,說當年侯金鏡先生“為了修改我的一篇文章,他熬得兩眼紅腫”——我不知道閻綱那回是不是也為我熬紅了眼,卻清楚地記得:把那改得一片紅的稿紙一頁一頁翻過去的那一刻,想見到一個編輯心血的傾注——
當時,細研過多處改筆,真就是刪則令繁縟盡去,增則使生面別開。那等竭智盡力,與其說讓我一度收獲度人金針,不如說從為編之道、為文之道上給我高標了風范。卻顧所來徑,深以為若說自己在文學批評上做過努力、有過長進,諸多動因不能不先自歸結向那個“黃埔一期”的策勵和熏染。
多少年來,閻綱在《評論選刊》《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以及由他編選的叢書中多次選編過我的文字,知道他一直有所關顧卻依舊疏于聯系,偶爾見面也絕口不道那些扶掖于我的往事。只是在他那篇《文藝報四條漢子》里,提到“黃埔軍校”并開列出一些名單,“這批中青年評論力量在新時期為創作披荊斬棘,蔚為大觀”,他如斯評價一個批評群體的時候,該是流露了作為編輯家的一泓守望精神和幾多心靈慰藉。
近些年來,比我年歲稍長的師友辭世,原已不那么意外;今年輪到顧驤,還是感到突兀,前一個金秋在南京小酌,他仍風度依舊,相約過今春南行再聚。一月初消息從我孩子的微信里傳來,第一反應就是再不能巴望老顧踐約,他的活著,永遠只能在憶念中了。
與文史哲上涉獵廣泛的顧驤交往,習慣上會自覺不自覺地保持一點以尊敬為實質的“距離”。他的書香門第、少年從軍、長長的從文履歷和一本本跨界著作,特別是與另兩位大筆為晚年周揚起草文稿一事;這些,只能從他陸續贈我的幾本書中感知 。至于他跟我的交往,比如初識于廬山,再逢于金陵,為評茅獎在北戴河帶領我們讀書,為主編那本《散文家喜愛的散文》向我征求文稿,數度應約跟幾位文友小聚,歲暮每收到其自制的賀卡等等,除了覺到他于我有些抬愛,都是普通范圍里的事體。算得特殊的,是我工作二十五年的舊地,正是他的故鄉。于是,有了那年相約伴同的蘇北阜寧之行。
彼時,我在阜寧剛從學校調到文化局,顧驤在中宣部文藝局工作。那次在南京包括在作協的活動結束后,顧驤按計劃要到老家一帶走一趟。跟顧驤一起乘上長途公交,原就有機會暢聊,只是他憶戀中的故鄉存于我陌生的早經逝去的時光里;我雖在阜寧待過多年,可長期在學校教書短缺社會交往,并不能為其提供多少他故鄉現時的情況。及于當時文藝形勢一類話題,大概跟彼時“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無關系,他明顯有些謹言慎語的樣子,聊上一陣我便建議說今天趕早班車起得早,我們閉目養養神吧。還打趣說能睡熟了最好,別擔心錯過進入家鄉地帶的觀光,幽默的阜寧鄉親自嘲過,說你在車上假寐,不必計時、不用看窗外,一旦感到車身大幅度起落,就是進入阜寧地界了。就這樣,顧驤和我一起顛簸了七八個小時,回到了他多年沒回的故鄉。
他此行是公干還是私訪?我不清楚也沒必要弄清楚。總覺得一個在中央機關工作的干部、一個知名度很高的學者回他自己的家鄉,由我私下安排食宿行止不甚得體。臨離南京時,江蘇作協辦公室主任也說過給阜寧縣宣部打過電話了;下車后便站里站外地尋尋覓覓,沒見有車也沒見來人。顧驤見我東張西望有些局促,似乎怕我尷尬,當即上了一輛腳踏三輪,兩個人在車上搖搖擺擺地一路奔縣委去時,我忍不住像玩笑又像嘆息地嘀咕了一聲:看來,顧驤的故鄉對顧驤這位老干部、大學者還缺乏認識。顧驤卻微笑著喊了聲“毓璜兄——”,說,你別書生氣了,縣里的同志是實干家,忙起來會不可開交呀——
在阜寧的兩三天期間,我無由一直陪同,他禮節性地安排到我家小坐片刻,卻婉言謝絕有所準備的留飯;答應我為縣城文藝界做一次講座,卻只講了不到一個小時且沒見出我所期望的精彩——
我如此敘說顧驤的一次返鄉,或者毋寧說在憶念顧驤時特地選取了他的一次返鄉,多少有些感慨夾雜其中,不是以為其故鄉在接待一位有聲望的游子上顯見得淡疏了,更不是冀望他的一次返里該有什么“衣錦還鄉”的“熱鬧”;而且,我知道,一如顧驤對其衣胞之地的關顧眷懷,故鄉對這位子弟的護愛和推崇都是可以證之于一些具體記載的。義生題外的感觸云者,是以為它似乎恰恰是顧驤境遇的一種象征——常常被大塊文章推向熱點的斯人,其實是有些索寞的。
在同輩人里,顧驤實實在在是位獨立思考而見解穩定的理論批評家,包括一度為人操刀,并無改于堅守真理而勇于擔責。他未見得介意因涉及敏感話題而差不多久坐了“冷板凳”,只是對于一個潛心于馬克思主義真諦的研究者,一個屢屢以重頭文章為解放思想突破禁錮的評論家,一個從人的高度而不是僅僅從社會需求抑或藝術方式探討于文學的思想者,我們原可以在他那里有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