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腳醫生到國際著名眼科專家
——訪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眼科主任黎曉新教授

◆本刊記者 許方霄

初見黎曉新教授，在愣了幾秒后，記者才試探性地問：“您是黎曉新教授？”太年輕了！根本看不出眼前的黎曉新教授已經65 歲了。她皮膚白皙、面容溫婉、眼神溫和，總覺得與韓國明星李英愛有幾分神似。在時間不算久的交談之后，記者真切地感受到黎曉新教授有一顆始終關愛患者的心，為了使更多患者重見光明，她放棄了難得的休息時間，春節期間自費前往美國學習先進技術，甚至還舍棄了含飴弄孫的樂趣。一個“文革”中背著家庭出身包袱的女孩兒怎樣變成了如今聞名海內外的大專家？20 世紀80年代的海歸為何毅然回國？她又是怎樣獲得“玻切女王”的稱號？記者帶您一起走近黎曉新，傾聽她所經歷的些許故事。

插隊的經歷也是行醫的開始

1950 年6 月，在舉國上下歡慶新中國成立的喜悅還未消散之時，居住于上海的黎家也迎來了自己小家庭的喜事——新添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兒，這個女孩兒就是黎曉新。黎曉新在上海度過了3 年時光，后因父母工作原因，黎曉新跟隨父母遷往北京，并按部就班地讀小學、中學。

雖然黎曉新成績非常優秀，但迫于“文革”期間所有的學校全部關閉，黎曉新不得不中斷在北京女十三中的學業。黎曉新說：“學校停課后，學生們主要有三條出路，一是進工廠，二是去邊疆建設兵團，三是插隊。前兩種僅限于出身好的學生，插隊還分北京郊區插隊和去外省市插隊。由于我是出身不好的‘黑幫子女’，別無選擇，只能去外省插隊。”1968 ～1971 年，黎曉新前往山西原平縣插隊。

在插隊之前，黎曉新就有當醫生的愿望，這個愿望既不是受家人影響，也不是為滿足長輩的愿望，只是因為讀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鄉村醫生的形象便在黎曉新的心里生根、發芽。一個偶然的機會，黎曉新得知同學的母親會針灸，便時常到同學家里很用心地跟著學針灸。

黎曉新說，插隊的第一周，她就遇到一名牙痛患者?？粗颊咄纯嗟哪樱钑孕滦睦锸植蝗?，便自告奮勇給患者試試扎針灸。也許是實在受不了牙痛的折磨，這位患者同意了這個年僅18 歲的小姑娘的提議。憑著之前學到的針灸技術，黎曉新拿起銀針，從容而準確地扎進患者的穴位，結果令在場的所有人震驚——患者的疼痛立即得到緩解。從這以后，全村的人只要有點不舒服都會來找這位年輕的“黎大夫”看病。為了能幫村民解決更多問題，黎曉新還找來中醫書籍，自學中醫，種植中草藥。黎曉新還在村里辦了為村民免費治病的“紅醫站”。

回國創業的海歸博士

在原平縣當了3 年的赤腳醫生后，黎曉新又來到寧夏，在五七干校的醫務室當了2 年護士。在這期間，她還到當地縣醫院學習了半年，也就是從這兒開始，黎曉新才慢慢接觸到醫學。

1973 年，工農兵學員通過考試后就可以上大學了。帶著對醫學的憧憬，天資聰穎的黎曉新考進了北京醫學院醫療系（現北大醫學部）。由于成績優秀、表現出色，畢業后黎曉新留校并進入北京醫學院附屬人民醫院（現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眼科工作。工作幾年后，永不滿足現狀的黎曉新決定提升自我， 1982 年她參加了研究生考試。由于黎曉新的研究生考試成績是北醫第一名，所以學校決定將德國留學的名額給黎曉新。在別人看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但黎曉新卻表示不愿去德國。“我不會說德語，而且也沒有時間學德語，所以剛開始根本就不想去，但是經不住學校的再三動員，最后還是去了聯邦德國ESSEN 大學眼科醫院學習?！崩钑孕抡f，到德國后，她先接受了半年的語言培訓，之后的3年半才真正學習知識和技術，完成博士學習、實驗和論文。

轉眼間，4 年的留學時間結束了，黎曉新順利取得了博士學位。在畢業之前，時任北大人民醫院院長的杜如昱到德國訪問，專門到ESSEN 找黎曉新談話，向黎曉新發出盛情邀請。1986 年，黎曉新回到北大人民醫院。“當時，人民醫院的眼科只有6 張床、6 名大夫、1 名技術員兼驗光師、1 名門診護士。”黎曉新回憶道，“當時北京的眼科已經是強手如林，除了同仁醫院外，還有協和、北大、友誼等醫院以及實力雄厚的301 醫院，而人民 醫院眼科只是以會診為主的科室，相當于二級醫院的水平?！闭f起當時的窘困，黎曉新至今仍難以忘懷，她說：“有一次，我在展覽中看到一臺電生理設備特別好，就想說服中央各部領導出資購買，但是他們卻表現出根本不考慮的態度，于是我就當著他們的面哇哇大哭，直到他們同意為止?！痹卺t院領導的大力支持和全科醫護人員的協助下，黎曉新開始了艱苦的創業歷程。

“我們只能通過一流的服務取得病人的信任和同行的認可?！痹趯嵙Σ蝗缙渌t院的情況下，黎曉新決定在服務上做文章。于是，在這個不起眼的小科室，黎曉新著手規劃人才隊伍的建設方案?！耙婚_始，科室的手術量非常有限，按照以往的傳統，大家擁有均等的手術機會，但我卻發覺這種傳統并不利于人才的培養?！崩钑孕抡f，為此，她要求大家轉變觀念，以科室利益為重，并將人才隊伍建設的著力點設計為“先培養一兩個技能好的醫生，等培養出來后，科室的病人數量上升了，再逐步擴大培養人才”。此外，黎曉新還說，當病人的手術涉及不同領域時，他們則采取團隊作戰的辦法。“如果涉及到角膜，就上角膜專家，涉及到眼底，就上眼底專家，我們經常是幾個專家合起來做一臺手術，這樣能保證手術的效果，同時，團隊精神也建立起來?！崩钑孕抡f，“如何為病人提供一流的服務？團隊精神就能體現！”如今，在黎曉新的帶領下，這個團隊已經走出了自己的發展之路，當初籍籍無名的人民醫院眼科也已經躋身于國內第一方陣，成為一流教學醫院的國家重點學科。今天，人民醫院眼科有一棟獨立的病房樓，擁有50 多張床位，有設備齊全的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儼然一個眼科醫院，這也是黎曉新驕傲和自豪的地方。

▲年輕時期的黎曉新正在認真工作

為患兒爭取光明

黎曉新是國內最早致力于“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篩查和治療的眼科專家，在兒童眼底病的防治方面，黎曉新是公認的先驅，但最初在著手處理早產兒視網膜病變時，黎曉新也確實遇到了不少阻力。

1992 年，在一次門診時，黎曉新發現有很多前來就診的患者是視網膜病變晚期的早產兒，這一現象引起了黎曉新的注意。通過深入調查，黎曉新終于發現了問題的根源?！耙驗樵绠a兒發育不成熟，所以大多都要送到兒科新生兒重癥監護室養育，而重癥監護室通常會以吸氧的措施使早產兒的肺盡快發育成熟。吸氧使新生兒的成活率提高了，但卻導致了另一問題——早產兒因長時間吸氧使視網膜新生血管增殖，從而導致眼睛出現視網膜病變?！崩钑孕抡f，早產兒視網膜病變是一種嚴重威脅兒童健康的眼底病，如果錯過治療的時間窗，就無法救治。為了不錯失挽救患兒視力的時機，黎曉新與北大婦兒醫院聯系，表示可以幫助北大婦兒醫院對早產兒進行眼病篩查。

有一天，黎曉新在醫院兒科篩查時，發現了一例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的病例，就與兒科醫生交流，希望能將該患兒轉到眼科來治療，沒想到卻遭到了拒絕。兒科醫生的理由是“新生兒的肺沒有發育完全，出了監護室有可能出危險”。無論黎曉新怎么做工作，孩子的主治醫生就是不同意。對此，黎曉新說：“由于當時我國對這個疾病沒有完全認識，兒科醫生因擔心孩子的生命安全，不愿把篩查出的孩子轉出病房，眼科醫生包括麻醉大夫都不愿參與進來，因為不管是給新生兒做手術還是進行麻醉，風險都太大了?！边^了些日子，黎曉新意外得到一個消息——這個患視網膜病變的早產兒因為雙目失明被遺棄在路邊。這件事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痛了黎曉新的心，也堅定了她要為患兒爭取重見光明的決心。為避免類似的悲劇再度發生，在黎曉新的軟磨硬泡之下，部分兒科醫生和麻醉科醫生終于答應配合為患視網膜病變的早產兒治療。

對于中國患視網膜病變的早產兒來說，1995 年是一個“福音年”，因為這一年黎曉新成功完成了我國第一例早產兒視網膜手術。但黎曉新并沒有因當前取得的成績而沾沾自喜或停滯不前，因為她發現直到2003 年，出現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的患兒數量還在增加。“必須把防治的關口前移！”黎曉新說，“早產兒視網膜病變是可預防的，關鍵還在于做好篩查，及早發現后，打激光，再適當用藥，孩子的視力發育可以完全不受影響?！睘榱四茏尭嗟尼t務人員和患兒家屬重視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篩查的重要性，黎曉新還給當時的衛生部寫了信，但令她遺憾的是，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沒了音訊，黎曉新充滿期待的眼神也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黯淡下來。

就在黎曉新以為此事已經沒有希望的時候，卻又意外地出現了轉機?！?003年，從天津中心婦產醫院不斷轉來了視網膜病變的早產兒，當我跟患兒家長說已經過了時間窗，無法治療后，這些家長便聯合起來，到衛生部的門前靜坐。這一舉動引起了衛生部領導的重視，便組織兒科和眼科專家進行論證。”隨后，黎曉新也受邀去論證會，并做了主題發言。通過50 張幻燈片，黎曉新把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現狀匯報了個透徹，報告足足用了40 分鐘。在黎曉新詳實的數據和實例下，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篩查工作得到了各位專家的認可。此后，黎曉新便抓住一切機會向社會各界宣傳早產兒視網膜病變防治的意義。

2004 年，在原衛生部的領導下，黎曉新主持制定了我國第一個《早產兒治療用氧和早產兒視網膜病變防治指南》。也正是在黎曉新百般努力之下，國內早產兒視網膜病變的防治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

▲黎曉新少年時期

▲黎曉新（左一）在云南指導ROP 篩查工作

國際上稱她為“玻切女王”

黎曉新是國內的眼科巨擘，也被視為“眼科四把刀”之首。在國際上，黎曉新更被贊譽為“玻切女王”，獲得過國際眼科理事會授予的“金蘋果獎”，2012年被選為國際眼科科學院院士。

黎曉新主攻的科研和醫療方向包括玻璃體視網膜病變、復雜性視網膜脫離、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和視覺電生理，她一直將基礎科研與臨床實踐緊密結合，采用激光、視網膜玻璃體手術、白內障超聲乳化人工晶狀體植入等先進的治療技術，提高了進展型增殖期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復雜性視網膜脫離、眼外傷和復雜白內障的疾病的治愈率。

1986 年，從德國留學歸來的黎曉新在國內率先引入玻璃體切割手術治療復雜性視網膜脫離，在追蹤世界眼科發展前沿的同時，黎曉新還在國內率先開展老年性黃斑病的手術治療和眼部腫瘤的局部放射治療等新技術。其中，最為轟動的就是為我國駐南斯拉夫使館武官曹榮飛醫治眼睛的經歷。1999 年，因美機轟炸，曹榮飛的眼睛受傷嚴重，在北京醫院保守治療半年后，雖然傷口也逐漸愈合，但由于左眼視網膜的視覺敏銳區——黃斑部發生了外傷性黃斑裂孔，曹榮飛的中心視力受損嚴重，并伴有嚴重的視物變形和近視力受累等癥狀。就在曹榮飛的主治醫生束手無策之時，很幸運地聽到黎曉新在溫州的一個眼科學術會議上做的報告，其中的內容讓他備感振奮。于是，曹榮飛隨后便被轉到北大人民醫院，接受了由黎曉新主刀的玻璃體切割手術聯合自體濃縮血小板封閉黃斑裂孔術。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手術后，曹榮飛的黃斑裂孔消失了，視力也從0.3 恢復到了0.8 ！其實，早在1996 年，黎曉新就再次飛往德國，學習這一國際最新技術，而在這次手術之前，她已經完成了100 多例此類手術。

當問起“玻切女王”稱號的由來時，黎曉新笑著說，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代號，還是科室護士長劉佳告訴她的。原來，2005 年，劉佳曾被派往新加坡學習1 年，在新加坡學習期間，劉佳遇到一位新加坡的眼科權威，在得知劉佳是來自黎曉新的科室后，這位新加坡眼科權威立刻表示久仰黎曉新的盛名，大聲說道：“黎曉新，‘玻切女王’！”也就是說，其實早在10 年之前，國外同行便將“玻切女王”作為黎曉新的代名詞。

信任讓她勇往直前

在黎曉新辦公室的墻壁上，有一副寫著“愛與光明并存”的字匾，這是一位來自唐山的患者贈予黎曉新的。雖然這幾個字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字匾也不是價值昂貴的收藏品，但對于黎曉新來說，這幅字卻是最珍貴的禮物，滿載著美好的回憶。

20 世紀80 年代，那時候的黎曉新還很年輕，只是做一些簡單的眼底病手術。有一天，黎曉新像往常一樣出診，在接診的患者中，有一位來自唐山的女工丁女士。因為患視網膜脫離，丁女士已經跑遍了當地的大小醫院，但都被告知“無能為力”。這個結果令患者及家人幾乎崩潰。在當地醫生的建議下，丁女士來到北大人民醫院。從她的話語中，黎曉新可以感覺到，丁女士是抱著最后的希望來找自己。在檢查之后，黎曉新確診丁女士得的是復雜性網脫，必須做玻璃體切割。“為了讓視網膜復位，切割后需要在眼內填充氣體。”當黎曉新給患者解釋了手術的流程，并告訴她術后要面朝下俯臥一段時間后，丁女士立即說：“沒關系，只要有方法治，趴些天就趴些天。”但手術后，已經趴了一周的丁女士的視網膜并沒有像預期那樣復位，這可急壞了丁女士，變得不安起來?！袄璐蠓?，我這是不是沒治了？”聽到患者悲傷的語氣，黎曉新安慰道：“現在還有一種填充的辦法，就是用硅油代替氣體填充，不過國內還沒有人用過，我也是在國外看過有的醫生用。”患者聽后，稍微想了一會，說：“黎大夫，我明白我這個基本是不治之癥，您就放心做吧，如果成功了，算我走運；即使不成，您也可以積累點經驗，以后可以再給別人治?！倍∨啃湃蔚拇饛妥尷钑孕聼o比感動。

為了確保這次手術的成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黎曉新幾乎是沒日沒夜地進行手術的前期準備：查閱相關書籍，打電話向國外的同行請教硅油填充要特別注意的地方。雖然黎曉新的技術高超，但手術室中的氣氛依然緊張，每一位醫生、護士都神情嚴肅，異常謹慎。令所有人欣喜的是，丁女士的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半年后，丁女士眼中的硅油被取出，視網膜復位效果很好，視力保住了！

為了感謝黎曉新的幫助，丁女士在復診時專程帶著家人來到黎曉新的診室，緊緊地抓著黎曉新的手并動情地說：“黎大夫，我是帶著全家人一塊兒來的，他們一定要來看看讓我重見光明的恩人。您不僅是醫生，更是天使的化身?！?說著，小心翼翼地送上“愛與光明并存” 的字匾。

在所有人看來，黎曉新的手術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但在緊張繁忙的工作之余，黎曉新仍堅持不懈地學習。她說：“要想手術少失敗、不失敗，只有不斷學習、終身學習?！庇幸荒甏汗?，為了學習美國兒童眼病治療的最新技術，黎曉新飛到美國一家眼科醫院還自費學習。雖然對家人也有愧疚之情，但黎曉新毫不后悔，她說：“只有春節我才可以抽出時間，利用這段時間抓緊學點新技術，回來就能盡快開展新的手術了。”

人物小傳

黎曉新，1950 年出生，黨員。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眼科主任，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1976 年畢業于北京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學部)醫療系。1981 年考取出國研究生，在聯邦德國ESSEN 大學眼科醫院學習，1986 年獲醫學博士學位，同年學成歸國。1991 年獲德國洪堡獎學金，完成博士后研究工作。2007 年獲亞太區眼科學會 “最佳臨床教師金蘋果獎”。2008 年獲中國女醫師協會“五洲女子科技獎”、“中華眼科杰出成就獎”。《視網膜血管性疾病的基礎研究與臨床應用》獲教育部高等學?？萍歼M步一等獎，《我國早產兒視網膜病變防治模式的建立及相關研究》獲科技技術進步獎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