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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風吹皺

2015-10-22 05:13:32楊玉湘
廣西文學 2015年2期

楊玉湘/著

荒 園

國慶節那天凌晨,母親在電話里悄聲告訴我,弟弟已經牽著馬到村頭路口等我回家了。

后來,我知道,弟弟出發的時候星月連同露水打濕了他的發梢。

天剛蒙蒙亮,我匆忙打點好行李,搭上開往老屋最早的班車。

窗外的風景不斷往后倒退,車子行駛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顛簸的班車讓酸酸的胃液搖擠到我的口腔。趕緊用手緊緊地捂住嘴唇。身邊好心的乘客趕緊遞給我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嘴里的東西立即噴涌而出。

剛下車,就看見弟弟憨笑著向我走來。他去年幫親戚建房子摔傷了腦袋,語言功能還沒有恢復,右臂也癱瘓了。弟弟吃力地把我的行李綁在馬鞍上,用手指比畫著讓我騎馬。我的童年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只是最后外出求學、謀生,在外流浪的年頭里再也沒有機會爬上馬背了。我苦笑著搖頭告訴他:“我怕從馬背上摔下來。”他比畫著告訴我:“我幫你牽馬走在前面,不會摔下來的。”

我執意走路回家,弟弟趕著馬安靜地走在我的前面。淹沒膝蓋的野草,密密麻麻地遮擋著山間的小路。遙望故鄉,蒼黃的天底下,橫著幾十戶蕭索低矮的瓦房。馬兒疲憊的叫聲回蕩在山谷,驚起林中的鳥兒四處亂竄。踩著腳下枯黃的落葉,稍不留神,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沒走多遠,汗水已滲透了我的衣服。

三個多小時后,終于走進了寨子。泥土堆筑的墻壁,在時間的輪回里,長滿了青色的蒼苔。瘋長的野草,依然頑強地擴張它的領地。粗壯的野藤,攀住籬笆,翻過后墻,覆蓋了屋頂的瓦片。一只只黑色的蜘蛛,在瓦楞的檁條上,吐著絲,編織著一張張碩大的網,有的蜷縮在網上冷冷地瞪我,仿佛它們才是這里的主人。

母親笑著迎出家門,用衣袖擦著我額頭上的汗水,心疼地責備著我:“怎么不騎馬回家?累壞了吧?快坐下歇會兒。”我從她刻滿皺紋的臉上,看到了歲月烙下的滄桑,鼻尖發酸,但笑著說:“回家真好,我不累!”母親笑著說:“飯,我早就煮好了,就等你回到家再煮菜,菜煮早了就不好吃了。”她轉過身,麻利地將鍋頭架上火爐。

我費力地舉起斧頭在院子里劈柴。當我站直身子,抬手抹掉汗水的剎那間,年過八旬,耳聾的伯母映入我的眼簾。她拄著拐杖,佝僂著背,蒼老的臉幾乎和地面貼近,背著的背簍里,裝滿了干柴。她左手抓住木制的樓梯,右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挪著。我的心隨著搖晃的背簍,加快了跳動。夕陽拉長了她的背影,在這荒蕪的寨子里,顯得那么的孤涼。

數十年前,一場大饑荒奪走了伯父的生命,那年堂哥剛滿兩歲,伯母獨自把他拉扯大。堂哥很爭氣,成績特別好,成了第一個走出寨子在城里端了鐵飯碗的人。寨子里的長輩們殺雞宰羊,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天一夜。隨后,我的伯母,風風光光地走出寨子跟堂哥居住。次年,堂哥娶了媳婦,這個媳婦是城里人,因生活習慣不同,婆媳矛盾日益尖銳,三天兩頭地爭吵,伯母一怒之下返回老屋,再也不愿去城里享福了。

“喵——”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只灰色的貓,正在七公家屋頂的瓦片上翻滾,眼瞎的七公打開大門高聲喊:“阿福,是你回來了嗎?我聽到院子里有響聲。”七公是個命運多舛的人,“文革”時老伴被活埋,他被丟下山坡,大難不死,撿了條命回來,眼睛卻被樹枝扎瞎了。他唯一的兒子阿福和媳婦也忙于進城帶孫子讀書去了,三個女兒遠嫁他鄉,家里只剩下七公一個人。白發蒼蒼,年過九旬的七公,拄著拐杖,靠立在門口,常常在秋風中,黃昏下,映成了一幅悲傷的風景。

我急忙扔下斧頭,跑下石階,輕輕地推開七公家的籬笆門,笑著說:“七公,伯父忙完這段時間,過幾天就能回家看你了。”七公聽到我的聲音微笑著說:“原來是我的乖孫女回家啰!”

七公家,可是寨子里第一個蓋起吊腳樓瓦房的人家。扶著他走進家門,一股發霉的腐爛味道撲面而來。年久失修的樓板,長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菌子。我不斷地提醒著七公:“小心些,這里的樓板壞了。”七公抽噎著說:“不礙事,我習慣了。最心疼的是土地都荒了,我這把老骨頭到了九泉下怎么和祖宗交代呀?”我只能安慰著七公:“時間長了,伯父他們在城里待膩了就都會回家的。”

搬來廢棄的木塊堵上布滿窟窿的樓板,走出七公家,我心如刀絞一般疼痛。

吃過晚飯,我獨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今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蟋蟀在草叢里彈琴。打著燈籠的螢火蟲,沿著我回家時彎彎曲曲的山路,拼命地飛向遠方,它們是否也在倉促地逃離這片貧瘠的土地?

記憶中的故鄉不是這樣的。我的故鄉有著勤勞勇敢、質樸謙厚、永不屈服的鄉親們。他們起早貪黑,用勤勞的雙手在貧瘠的土地上忙個不停。春天,忙著播種;夏天,忙著鋤草;秋天,忙著收獲;冬天,忙著開墾荒地。寨子里,狗叫聲,雞鳴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傍晚趕著黃牛回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綿長有味,演奏著生命樂章里最美妙的交響曲。

這樣的光景并不長久。在城市化、工業化浪潮的誘惑下,寨子里的年輕人,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片貧瘠的土地,帶著妻兒南下淘金去了。等小孩到了讀書的年齡,他們便回到縣城租個房讓老人看管小孩上學,他們每個月只是按時寄錢回來。最終,寨子里的學校變成了一座空曠的廢墟。年輕的姑娘,離開學校的大門,迫不及待地遠嫁他鄉逃離村莊。現在,留守在寨子里的就只剩下那些舍不得離開故土的病弱老人了。

老屋微弱的燈光,穿過瓦片的縫隙,直射向漆黑的夜空,我似乎找到了故鄉的痕跡。想起寨子里的鄉親們,我希望,他們不要和我一樣,在一座屬于別人的城市里奔波忙碌。然而我又不希望,他們和我的祖輩們一樣,倒在貧瘠的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更不希望寨子里的留守老人,在回憶和等待中孤獨度過殘年。他們應該逃離時代宿命的安排,有新的生活。

秋風帶著侵膚的寒意,迎面撲來。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祖輩們一種隱痛的吶喊?目光穿透冷風,我只知道,這個偏僻、貧窮、落后的小寨子里,站著我的祖輩,祖輩的身后,跟著我啞巴的弟弟、年邁的母親、耳聾的伯母、瞎眼的七公,還有一個睡不著覺的我。

旱田殤

母親上年紀了,難免絮絮叨叨,剛發生過的事她記不得,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卻理得一清二楚。

母親說得最多的就是父親的旱田。

我的祖上有兩畝水田,伯父們自立門戶后,便不再管爺爺和奶奶的生計了。父親分得六分田,剛撐到春耕時節,木桶里的稻谷早就見底了,一家人忍饑挨餓盼著秋收。而我的出生,無疑是讓這個家雪上加霜。母親將玉米熬成糊糊喂我,喂一口,我吐一口。不到兩歲的我,吮吸著沒有奶水的乳頭,撕心裂肺地哭個不停。母親用襤褸的衣袖抹著眼淚,對父親說:“她爹,閨女不吃玉米糊,大人再苦再累好支撐,總不能餓壞閨女呀!”坐在門檻上的父親,旱煙袋吸得吧嗒吧嗒響,拳頭緊攥,凸起的青筋如一只只蚯蚓在蠕動著。聽著我逐漸沙啞的哭聲,父親急得用手在頭上撓了兩把,煙袋往脖子上一搭,騰身而起,在院子里徘徊著。再三深思的父親,決定把離家兩公里遠,附近沒有水源的兩畝荒坡開墾成田。

荒坡長滿野草,遍地荊棘。天剛泛白,父親就蹲在院子的磨刀石旁,手執柴刀,霍霍而磨。烈日下,父親彎腰弓背,揮汗如雨。埋頭苦干的父親沒有看到藏匿在草叢里的馬蜂窩,柴刀觸怒了馬蜂,馬蜂傾巢出動,發起攻擊,父親還沒有回過神來,手臂已被蜇了好幾下,父親急忙鉆進草叢里,斂聲閉氣。沒有找到攻擊目標的馬蜂,盤旋了好久才飛走,而父親被蜇傷的手臂早已紅腫。

砍倒在地的雜草樹木,經烈日曬干后,父親點燃了一把火,濃煙散去,裸露在父親面前的是一塊又一塊堅硬的石頭。父親掄錘揚鋤,撬開和泥土緊緊相連的石頭。一根扁擔、兩只泥箕挑出的亂石,壘砌在一起成了高高的田坎。日夜勞作的父親,雙手磨起了血泡,扁擔碾過的肩膀,從最開始的瘀青變成了褐色,石頭扎傷的雙腳,感染后冒著膿水。望著開墾成型的田,父親咧開嘴笑了,仿佛看到了吃上大米飯的好日子。

在我剛滿五歲的那年,我的弟弟也來到了這個貧寒的家庭。六月是個忙碌的季節,既要忙著搶水耙田,又要忙著栽秧。旱田的田坎和附近的荒坡,瘋狂地長著野草,老鼠在這里安家出沒,好多稻谷稈被咬碎。父親一邊咒罵那些該死的畜生一邊用手扶正歪斜的水稻。

誰能想到呢?到了收獲的季節,那塊旱田只收到幾袋空殼的秕谷。母親央求父親來年不要在旱田種植水稻了。然而第二年開春,父親依然固執地把旱田種下去。犁了頭遍田,在雨季到來耙田栽秧前,父親便用鋒利的柴刀砍掉旱田附近的野草,他堅信可惡的老鼠會主動逃離,到了秋天就會收獲幾麻袋稻谷。可是,那一年的六月,天空沒有下一粒雨。烈日下的旱田,開著碗口大的裂縫。到了七月底,一個漆黑的夜晚,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父親立即披衣而起,母親勸阻著:“現在耙田太晚了,錯過了栽秧的季節。”父親憨笑著回答:“能栽就栽,好不容易開墾的田,丟荒了可惜!”套上解放鞋,帶上斗笠,披上蓑衣,扛著鐵耙,打著手電,父親吆喝著老黃牛直奔旱田。

傍晚,望著扛著鐵耙,趕著老黃牛回家的父親,我們姐弟倆異口同聲地沖著家門喊:“娘,我爹回來了,我爹回來了!”父親放下鐵耙,右手抱起我,左手抱起弟弟,樂呵呵地說:“今年,我的乖娃有大米飯吃嘞。”母親笑著迎出家門,目光落在父親一瘸一拐、走上石階的步伐,生氣地數落著:“和你說過多少次了,耙田要穿膠鞋,總是不聽。踩到竹刺,你這雙腳還要不要?”父親咧著嘴笑著說:“我屬貓,有九條命。不礙事,拿點桐油燙下傷口就好了。買雙鞋子那得花費兩塊錢,我可舍不得穿著鞋子耙田,留著錢給我的娃買肉吃。”年幼的我聽到有肉吃,便摟住父親的脖子高興地說:“爹最好,爹最親。”父親便笑得更歡了。

然后,那一年到了秋季,田里的稻谷稈沒有掛滿金燦燦的顆粒,有的只是綠油油的秧苗。父親的汗水,就這樣白白摔成八瓣了。

即便如此,父親的旱田還是沒有哪一年丟了荒。

大字不識的父親執著地認為“讀書才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戴月荷鋤歸的他,在忙完自家的農活后也不閑著,盡量抽出時間給富裕的人家干些農活掙錢,貼補家用和供我們姐弟讀書。長年累月的忙碌讓父親患上了嚴重的高血壓,經常昏倒在田里。我三番五次地勸說父親不要再打理旱田了,父親就會很氣惱地說:“一輩子的農民,離開了土地還怎么活?我種我的田,你讀你的書,不要管我!”在我高考的前兩個月,氣喘喘的表哥把我喊出教室:“阿妹,家里出事了!你和班主任請一個星期的假。”望著表哥驚慌的表情,我心里有了莫名的恐慌。

走近院子的籬笆門,母親的哽咽聲飄進我的耳畔:“孩他爹,你走了,留下我和兩個娃怎么活?……”拔腿跑上石階,跨過門檻,只看見村里的長輩們,正把骨瘦如柴的父親抬進棺材。弟弟穿著孝衣,系著麻繩,呆呆地低聲哭泣著。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我發瘋般使勁拍打棺材,企圖把父親喚醒……

后來,從堂哥們的口中得知,父親永遠倒在烈日暴曬的旱田里的那一刻,左手還拿著半把秧苗,右手緊緊地捏著那根還沒來得及栽進田里的秧,咽氣時眼睛瞪得圓圓的。我的心像斷魂一樣迷亂凄涼,淚水縱橫。

父親走了,就這樣累死在永遠忙不完的田地里,這個劫難是注定逃不了的,家庭的貧窮,讓父親無法逃離土地,更無法逃離疾病的突如其來。

母親從娘胎出生時左手只有手臂,沒有手指。母親說旱田是父親留給我們的家業,決不能丟荒。可是殘疾的母親確實沒有能力在雷雨交加時驅趕著老黃牛在旱田里搶水耙田,只能種些玉米。家里的頂梁柱倒了,我踏上打工養家的征途。六年后,母親在我的苦勸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老屋,跟隨我到了山城。

一天晚上,在飯桌上,我勸說母親:“娘,我們還是把家里所有的土地種上杉木吧,十幾年后就會有一大筆收入,沒有必要再為那些土地浪費心思了。”母親把碗狠狠地摔在飯桌上,氣憤地說:“杉木賣完后,所有的土地又變成了荒坡,你爹拼了命開墾出的旱田,就是為了不讓你餓壞。你的身上流著你爹的血,流著農民的血,最終,你還是要返回家鄉的土地!”那晚,母親扔下剛吃了幾口的飯碗,跑進房間,鎖上門。透過緊閉的門扉,我聽到了母親的抽噎聲。從那以后,每年的春耕秋收,我都會請假跟隨母親返回老屋。

現在,很多個霞光燦爛的黃昏,我常常挽著母親的手,踩著夕陽的余暉漫步在山城的河堤上,希望她像別的老人一樣開開心心,但我還是從母親的眼神中讀出了孤獨和落寞。那種孤獨和落寞不是光我一人能驅散的,除非父親能起死回生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邊。

當雷雨在輾轉反側的長夜中驟然而至,風停雨歇后我真實地聽到了青蛙放開嗓子鬧翻大地的聲音,可我明白,山城的田地沒有哪一塊是父親的旱田。

我的父親,再也回不來了。

傷 逝

冷霜染紅的楓葉在秋風中瑟瑟作響。一只用竹篾編織的背簍,孤零零地蜷縮在籬笆下。

背簍的主人,我的伯母,就在三天前被裝在那口僅僅花費了四百塊錢買來的棺材里,從后院那間破瓦房抬到了后山。

冰冷的秋風,宛如無情的鞭子抽打著楓樹,幾片染上秋寒的楓葉飛進后院,在地上飄來蕩去不肯著地。鳥兒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悲戚,紛紛地飛走了。

走進后院,伯母的身影,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蒼白的頭發,刻滿皺紋的臉,凸起的顴骨,浮腫的眼睛,開裂的手。她永遠和她的背簍在一起,背簍是她的生命的延伸。不管風霜雨雪,她每天背著背簍,上山砍柴,開荒種地,割草打豬菜。她和她的背簍,成千上萬次撫遍了后山的每個角落。

在寨子里,伯母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那間破瓦房,只剩下一個背簍陪伴著她。據說伯母在嫁給伯父前,一共嫁了幾次,不僅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還把男人給克死了。我那個善良、勤勞、憨厚的伯父,是個孤兒,幼小時父母雙亡,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四爺不信邪,一眼相中了年輕貌美的她,最后在媒婆的撮合下,娶了犯有“克夫命”的伯母。

伯父很疼伯母,只讓她在家洗衣做飯,一個人攬下了家里所有的農活。伯母每天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到后山忙活。伯父有雙靈巧的手,秋收時節就砍來后山的竹子編織背簍。每逢圩日,伯父挑著背簍到集市賣,買些生活用品,給伯母添置衣服,剩下的錢,回到家交給伯母掌管。伯母責怪伯父:“我的衣服太多了,不要買了,你應該給自己買些像樣的衣服。該節約的要節約,我們還要攢錢建房子。”伯父笑著回答:“我天天在田里打轉,哪里能穿什么新衣服呀?有這件穿到街上趕圩的衣服就夠了。”伯母的肚子很爭氣,次年便生下了我的堂哥。伯父當上父親的那天,特意殺雞宰羊,在寨子里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告慰祖先楊氏一族有后了。

堂哥的到來,給這個貧窮的家庭增加了歡聲笑語。伯父和伯母眼瞅著堂哥一天天長大,心里有說不出的甜蜜。就在堂哥六歲那年的冬天,看著年關將至,伯父興高采烈地帶著我的堂哥到集市買好年貨,然后拉著堂哥的手走在空曠的小巷里,那是通往回家的路。那件蘊藏著裁縫店熨斗的溫度,充滿喜氣紅色的“小便衣”,被伯父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背在背上的包袱里,想象著伯母穿上新衣的模樣,笑容緩緩地爬上他的嘴角。

“瘋狗咬人了,瘋狗跑了,大家小心!”突然街上傳來呼喊聲。伯父還沒有回過神來,只看見一只黑色的大狗,齜牙咧嘴,口涎亂飛,滿身的毛豎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快速地向前跑著,后面跟著一群手持木棍的人。想躲開瘋狗已經來不及了,伯父急忙把我的堂哥舉起來,高過頭頂。瘋狗,撲向伯父,鋒利的牙齒啃食著伯父的雙腿,伯父緊緊地咬住牙關,站在原地任由瘋狗撕咬,因為他知道只要他挪動一下步伐,手臂就會無法保持平衡,那么楊氏家族就會無后了。堂哥哭喊著:“爹,我怕!”伯父安慰著他:“乖娃,不哭,男子漢,流血不流淚,有爹在,莫怕!”伯父鮮紅的血染紅了腳下的塵土。

鄉親們把瘋狗打死后,從伯父的手中抱下嚇得臉色鐵青的堂哥,伯父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然后昏倒在地上。落后的寨子,意識淡薄的鄉親們,包括我缺少醫學知識的伯母,并不知道被瘋狗咬過要打針,更不知道要把伯父送到縣級醫院接受治療。他們以為喝些山里人的土藥方熬出的藥,清熱解毒,待傷疤愈合后伯父就會好了。

半個多月后,伯父的傷口感染得越來越嚴重,病入膏肓的伯父咽下伯母喂的半碗稀飯,緊緊地抓住伯母的手,氣喘吁吁地說:“娃他娘,我先走了,要留住咱楊家的根,我不喝孟婆熬的‘忘情湯’,下輩子我一定先找到你。”伯母抽噎著回答:“別瞎說,你還年輕,哪里能夠走那么快?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伯父自知自己時日不多,他艱難地張大嘴巴,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娃他娘,娶到你是我的福氣,咱爹娘來接我了,我,我,先,走了……”伯父的嘴里噴出一口紅色的血,握住伯母的手垂到床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伯母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寨子上空回蕩,久久沒有散去。

伯父的死,又一次證實了伯母是個不吉利的人。寨子里的媳婦更加看不起她,三五成群地對她議論紛紛:“什么東西嘛,硬是把男人克死了,真是掃帚星。”她們都害怕被伯母的厄運傳染,看見她大老遠就躲避著。

二十年后,在城里淘金的堂哥,帶回一個年輕貌美的媳婦走進寨子。次年,嫂子不足月的嬰兒夭折了,寨子里再一次流傳著伯母的命是“鐵掃帚”,專門克夫,克子,克媳婦。

一個夕陽鋪滿山頭的黃昏,我挎著書包,飛快地跑回家。我剛走進家門,就聽見我的嫂子大聲叫罵:“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太婆,命那么硬,克死你自己的男人就夠了,還要克死我的娃,你把我的娃還回來!”循聲望去,只看見嫂子雙手叉腰,臉上青筋暴出,在后院大聲叫罵。伯母蜷縮在后院低矮的籬笆下,肩膀微微顫動著,仿佛是一只無家可歸的離群的燕子。我不知道被一種什么心情驅使,靠近了后院的那排籬笆,伯母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時,噙滿淚水的眼眶里裝滿了驚惶。看見是我,她似乎想笑,但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凄然,落寞,傷心。

“我不懂,我不懂,我的命干嗎就是這樣硬?……”她嗚嗚咽咽的哭聲,伴隨著提前趕來的秋風,傳遍山寨的上空,枯黃的楓葉在風中刷刷地飄落下來。我能說什么呢?只能默默地陪著她站了一會兒。

第二天早上,伯母還是和以前一樣,背著背簍到后山打豬菜、割草、砍柴,只是低著頭。沉重的腳步,在地上慢慢移動,踩著夜里從田坎上飄進后院的楓葉。我突然發現,她的頭發亂蓬蓬的,像一堆枯葉。

我離開寨子,到城里尋找工作的那天,她背著背簍站在后院,什么也沒有和我說,但是我看見那雙慈祥的眼睛,是在為我祝福。我向她揮揮手,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秋風,吹拂著她那頭花白的頭發,顯得更加蒼老。

之后,我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返回寨子。每次見到伯母,都會發現她的頭發一次比一次花白,脊背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地面。聽人們說,我的堂哥為了辟邪,已經到嫂子的娘家當了上門女婿,很少回來看望伯母。

孤身一人的日子,伯母習慣穿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紅色“小便衣”,拄著拐杖,背著背簍走上后山。氣喘吁吁的她,從袖筒里伸出顏色青灰、血管凸出的手牢牢抓住竹子,摩挲著老眼,目不轉睛地凝望山下,好似在等待著什么。她顫巍巍地倚著竹子,一動不動,嘴唇不停地輕微顫動著。站久了,累了,她將拐杖靠在一邊,索性在竹林里坐了下來,一坐就久久沒站起來。

往事如風,風吹皺了返鄉的記憶。多年后,當伯母在孤零凄清中咽下最后一口氣從后院被人抬走時,陪伴她幾十年的背簍,也不能跟她去了,只有滿地秋風伴隨著她。

我記得伯母的棺木剛剛抬離地面,地上的楓葉就又被秋風吹得飛起來,宛如一只只山野的蝴蝶拼命地飛往后山。

我心里突然輕輕地冒出了一句:伯父來接伯母走了。

燈火遠去

昏黃的煤油燈,陪伴著童年的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

那時候家里有一個五公斤的膠壺,等到壺里的煤油差不多用光了,母親趕著馬,到離家幾十里遠的圩市給膠壺灌滿煤油,然后騎馬回家。

我年滿八歲后,母親把我送到了寨子里讀一年級。一個學期結束后,我的數學糟糕得竟然從一都數不到十。母親沒有大聲地呵斥我,只是輕聲地說:“丫頭,是娘對不起你,沒有好好輔導你,以后娘陪你一起學習。”從此,每天晚上,母親收拾好碗筷,便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輔導我的功課,那張破舊的飯桌就是我的課桌。

昏暗的煤油燈下,我握住鉛筆低下頭寫作業,在我抬起頭的剎那間,煤油燈的燈火與我的頭發相遇,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音。這時,以最快的速度用手去摸被火焰燒過的頭發,我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那股香味,比在火上燒的臘肉還要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沉思的我,經常聽到點燃的燈捻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那聲音非常美妙、動聽。夜風怒號的晚上,母親三番五次用手罩住煤油燈,紅紅的焰火映紅了母親的手掌。

由于寫作業的時間比較長,一壺五公斤的煤油很快就用光了。我爺爺心疼花費五毛錢才能買到一斤的煤油,他的巴掌用力地甩在我的臉上,一口氣吹滅煤油燈,然后大聲地指責母親:“我一輩子沒有讀書,連名字都不會寫,也過了一輩子,照樣活得好好的,女娃,讀書有什么用?長大了還不是別人家的!”

自從生下了我這個女孩,在這個家,母親沒有過上一天安寧的日子。爺爺整天責罵母親是一頭斷了尾巴的母牛,在他們的意識里,只有男孩,才能夠延續家族的香火。母親害怕思想偏激、脾氣暴躁的爺爺,她不敢在晚上教我寫作業太久,怕我的臉頰烙下爺爺的五指印。待到東方發白時,我趕緊披衣而起,趴在院子里的石梯上繼續寫作業。

我考上初中后,需要到鄉里讀書。有一次晚自修,窗外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刮起了大風,從沒有見過電燈的我,趕緊爬上課桌,用我的小手護著燈泡,擔心它被風吹滅。一位家在鄉里的男同學笑哈哈地說:“喲,我還是第一次曉得,風能夠吹滅電燈,傻妞一個!”教室里,傳來同學們哈哈大笑的聲音。我非常難堪,氣憤地坐在座位上,從此,課余時間,我認真地寫作業,預習功課。不管同學們怎么呼喊,我都不再跟同學們玩耍。

孤僻,只是為了避免自己再一次受到傷害。

高中畢業后,因為各種原因,我輟學了,流浪在一座座城市打工謀生,再也沒有點過煤油燈。隨著時間的流逝,苦打苦拼了六年,我掏光了所有積蓄,當了房奴。去年,我搭班車回到幾十里遠的鄉下,把外婆接到了新房。

外婆跟隨著我走進小區,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吃驚地問我:“哎呀,這個房子的顏色全部是一樣的,我們不會走錯嗎?”

我說:“不會走錯的,多走幾次就記得回家的路了。”

外婆邊走邊問我:“閨女,這個樓有多高呀?比家里的瓦房高多了。”

“這棟樓一共有七層,高度大概也有二十二米。”

“二十多米,有多高呀?”外婆的話音剛落,她伸長著脖子抬起頭,仰望高樓。扎在她頭上的頭巾落到了地上。

我趕緊彎下腰撿起沾上灰塵的頭巾。外婆又說:“我的媽呀,實在太高了,我眼睛都看花了,唉,真的老了。”推開家門,外婆數著屋里排列有序的壁燈、吊燈、窗燈。夜幕降臨,我拉開開關,燈火通明。晚上問外婆:“外婆,睡覺去吧,今晚你和我睡,好不好?”外婆指著電視回答:“我要等他們睡覺了,我才睡。”聽到外婆這么一說,我伸出手,就是這雙曾經去呵護電燈怕被風吹滅的手,和此時的外婆一樣鬧了笑話,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

閑不住的外婆,在城里住了一個星期后心疼荒蕪的菜園,便急匆匆返回了鄉下。每天下班,回到這套鑲著瓷磚的新房,我有時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有時在寬敞的書桌前看書,可是我感覺家里的燈火很冷清。母親,春夏秋冬,寸步不離地守著門店。摔傷腦袋的弟弟,吃完晚飯就鉆進他的房間,鎖上門。三歲半的侄子每天從幼兒園放學回家,晚上八點就乖乖地躺在床上夢周公了。此刻我習慣于關掉所有的燈,閉上雙眼,喧囂的城市就會陪我把燈全部熄滅。

“你這個野崽,家里有電腦,你不玩,每晚跑去網吧,我打斷你的腿……”隔壁鄰居的打罵聲,穿透緊閉的玻璃窗,把我從夢中驚醒,拳打腳踢的聲音,伴隨著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漆黑的夜空。

“你要把我崽打死,就先打死我。還不是因為那兩個老不死的東西,喊來照顧小孩不來,要死守那幾畝薄田。”女主人的聲音飄進我的耳畔,“你這個婆娘,快點讓開,不是因為你這樣偏袒這個野崽,他會這樣不聽話嗎?……”

我打開手機,凌晨3點54分。

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已經習慣了這哭聲,這吵鬧聲。我的鄰居,他們經營著一家咖啡店,生意紅紅火火,一次性付款買了房子、車子。他們忙于經營生意,剛上初中沒有人照顧的小孩整天逃課待在網吧。而他那漆黑無人的家里,沒有哪一盞燈火亮起等待他、呼喚他回家。

我現在還剩下讀讀寫寫這點愛好,這一定與童年那盞煤油燈有關。沒有電燈電視網絡的童年,在煤油燈的陪伴下,我只能在燈下看書,寫作業。隨著物欲的橫流,環境的安逸,太多的誘惑洶涌而至。而我們在享受的同時,總會失去很多很多。那個沉迷在網絡中的小孩,他們的父母什么時候才能明白夜晚亮起燈火陪伴小孩有多重要呢?

推開玻璃窗,仰望璀璨的萬家燈火,我不知道,哪一盞燈是為我獨自而亮,哪一盞燈能喚回那些彷徨迷失的人。

透過閃爍的霓虹,那盞昏黃的煤油燈,注定隱藏在我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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