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林/著

這是一曲絕響,一曲我國古代純木結構建筑的絕響。
它就是容縣的真武閣,靜靜地矗立在繡江邊上,一立就是四百多年。
盡管它二樓以四根懸空的金柱承擔著三樓的重量,但狂風撼不動它,暴雨打不散它,雷電擊不碎它,地震搖不折它,火災躲避著它,蟲蟻敬畏著它,人們更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
繡江從東向西流過容縣縣城,經東南角轉個彎,再向東北方向流去,拐彎的地方形成一個深潭,叫龍潭,龍潭之上的高地是現在的人民公園,公園里有兩樣珍貴的文物,其一是一千二百多年前唐代貞元十二年(796年)所鑄的重達三千五百斤的景子銅鐘,自治區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二就是明代萬歷元年(1573年)所建的真武閣,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真武閣是一幢異想天開、技藝超群的建筑,它的驚世駭俗本應不亞于法國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和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后二者在當時建筑界曾引起過諸多非議,時間最終卻給了它們肯定的評價。

天南杰構真武閣
由于時代和地域的局限,真武閣沒能像它們那樣引起世界性的關注,但它在建筑史上的意義卻仍是十分重大的。作為與黃鶴樓、滕王閣、岳陽樓并稱“江南四大名樓”的它,就現存樓閣的歷史和建筑藝術而言,完全無愧于魁首的地位。黃鶴樓和滕王閣都是當代重建、年齡不過二十出頭的偽古董,岳陽樓也才一百多年,而真武閣卻高壽有四個世紀多!之所以稱它為絕響,就因為其它樓閣都可以重建,但真武閣卻是無法復制的,即使現代技術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今天卻再也找不到當年那些巨大而筆直的鐵力木了。
這個奇跡,是由四百二十多年前的一位無名工匠創造的。建造的初衷,是由于容城經常發生火災,根據迷信的說法,火災的原因是因為容城南面遙遙相對著中國道教的第二十洞天都嶠山,那正是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火神的位置,就像人間俗語“官大一級壓死人”那樣,必須有更高一級、與之相沖相克的神祇來鎮住它們。于是,人們想到了要建一座祭祀主管北方水神的天帝玄武(龜蛇)的廟宇,也就是真武閣。
明朝萬歷元年即1573年,相當于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后期,那一年里世界上發生了不少頗有意思的事:中國湖南鳳凰境內的苗疆長城開始建造;四川瀘州一直沿用至今的四口老酒窖開始啟用;而日本的織田信長打敗足利義昭,推翻了室町幕府;那年十二歲的少年培根天縱英姿,進入了劍橋著名的“三一學院”;而德國人奧托則算出了圓周率小數點后的七位,只是西方人不知道,我國的祖沖之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開創了這個記錄……
當年建造真武閣的工匠不會知道這些,他們只是默默地勞作著。據說唐代文學家元結任容管經略使時,要修建用以檢閱軍隊的高臺,工匠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靈巧的雙手,不經意間就創造另一個世界奇跡。那位無名工匠建造真武閣的構思太過于奇特,尤其是二樓四根承重柱竟懸空而設的匪夷所思,不難想象在籌建之始就會引起懷疑和爭議,但那位工匠堅持完成了它,這肯定得到了主事者,或者是當時當地最高行政長官的理解和支持。
真武閣的奇思妙想,并未能使那位杰出的工匠名垂青史。在漫長的科技教育無法普及的蒙昧歲月里,人們無法相信這么雄偉而精妙的建筑,是人力所能建造起來的。于是,關于魯班仙師一夜造閣的故事和民謠,在當地傳播開來了:“容縣有座真武閣,柱腳懸空永不落。相傳圣手魯班修,一夜功夫眾人作。”傳說當年那位匠師接受了建造真武閣的任務,卻很長時間沒有招工備料,以致人們都懷疑他是個騙子。終于有一天,他到處給人送檳榔,請人于某月某日來幫忙造閣。那天晚上,突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次日早上雨過天晴,陽光燦爛,人們驚喜地發現,古經略臺上巍然屹立起一座雄偉壯麗的高閣,更令人驚奇的是,閣上二樓的四根柱子竟然都不著地!而答應過幫忙建閣的人,那天早上一覺醒來,都覺得精疲力竭、腰酸背痛,好像干了一夜重活似的。人們這才悟到,那位工匠就是魯班仙師,他巧借眾人之力,一夜之間就完成了這幢千古杰作!
四百多年來,由于科技知識的局限,普通人確實無法理解真武閣在建筑學上的真正意義,只能是驚嘆于它的神奇,編造出了仙師造閣的神話。
今天看來,它的神奇至少有三:一是它高三層,十三點二米,用了三千多根、數百噸重的大大小小的鐵力木構件,全部通過榫頭串聯吻合,互相扶持而不用一顆鐵釘;二是二樓的四根內柱承受三樓的沉重負荷,柱腳卻懸空不著地,最為精巧奇特;三是它的全部建筑重量,就靠一樓的八根金柱擱置在沙質經略臺的石墩上,四百多年來歷經多次暴風襲擊和地震搖撼,它卻能安然無恙。最近一次,2005年3月22日的一場十二級臺風,把閣前一株數人才能合抱過來的三百年的古榕都掀翻了,但真武閣仍自巋然不動!
1961年年末,曾經留學美國的著名建筑學家、清華大學的梁思成教授專程來拜訪了它。這位清末啟蒙思想家梁啟超的公子,是一位容易動感情的科學家,他與林徽因的現代愛情故事,不知打動了多少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的心。在20世紀50年代,他曾經流著眼淚極力反對北京拆除四周的城門,并預言說五十年后你們將重建假古董(世事的發展確實被他不幸而言中,據說現在北京要重建安定門了)。當時面對真武閣這幢神奇的古建筑,見多識廣的梁教授也不得不折服于古代無名工匠的巧妙構思和高超技術,他在后來寫成并發表在次年第七期《建筑學報》上的《廣西容縣真武閣的“杠桿結構”》一文,一反學術論文用詞冰冷的常例,連續使用了“名不虛傳,百聞不如一見”“令人為腳下的懸空柱捏一把汗”“懸空的柱腳更顯得神乎其神”“整座建筑,從主要梁架到這些更為重要的斗拱細部,都像雜技演員頂大缸或踩鋼絲那樣,令人為之捏一把汗”“不可思議”等熱情有加的贊語,梁思成認為:“即使在今天看來,這樣一座結構的力學分析并不是很簡單的,其中許多因素互為因果地相互制約著以取得平衡穩定,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的增減改動,如果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就可能使整座建筑土崩瓦解。這樣一個結構方案是一個極為大膽的創作。四百年前的這位無名匠師是怎樣把它計算出來的,更是不可思議。”
這幢精妙的樓閣,是中國古代建筑學、材料學、力學、堪輿學和宗教學的巧妙運用和出色的平衡。梁思成對真武閣的考察,無疑是一次現代建筑大師與古代建筑大師的對話,他把真武閣的結構定性為杠桿結構,是十分準確而傳神的。它巧妙地利用杠桿原理,在沒有大型起重器械的四百多年前,成功地吊裝并拼接起這么龐大沉重的一幢建筑,實在是個大奇跡。
真武閣是中國古代純木結構建筑的一個輝煌的頂點,從山西應縣遼代的木塔到容縣明代的真武閣,其間這種建筑文化如何在中國大地上流播遷衍、如何與南方的桿欄式結構融合升華而畫上了這個完美的句號,但與西方文藝復興同一時期的真武閣建筑技藝,又為什么沒能與現代科技相結合而發展成為中國特色的現代建筑藝術,諸如此類的問題,給人留下了更深的思索和遺憾。

高山村中的進士匾無疑是封建年代讀書人的殊榮
中國漢文化的種子,往往不是存在于帝王將相之府,也不是存在于通衢鬧市之中,而是存在于江湖之遠的草莽之間,它們可能會在某一時段里不見了痕跡,但時過境遷,就會慢慢地生長起來,最后往往又成了社會文化的主流。回想中國歷史上少數民族執掌國家最高權力的日子里,盡管開頭之際漢文化都要受到嚴厲的排斥和貶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漢文化卻會像山野間的野草,鋪天蓋地、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將那些處于領導地位的外族文化樣式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以致最后幾乎看不到它本來的顏色。
之所以有這樣的奇跡發生,就在于延續漢文化的土壤太過遼闊、太過深厚、也太過豐潤、太過肥沃了,民族文化的種子深埋在這片土地里,像地層深處熾烈奔涌的巖漿,隨時都會噴涌到地面上來。
走訪玉林市玉州區的高山村,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文化延續的頑強力量。
高山村位于玉林城北五公里,村子始建于明朝天順年間,全盛于清朝,已有近四百年的歷史,集中體現了兩廣地區的宗祠文化特色,至今仍保存著明清古宗祠十二座,古民居六十座一百五十幢,磚鋪巷道九條,以及戲臺、石碑、古井、古墓、石墩、圍墻等古建筑,總面積達八萬多平方米,其中屋宇相接,巷道通連,蘊藏著深厚的民俗文化。而更令人吃驚的,是這里歷代人才輩出,曾出過清代中期進士牟廷典、李拔謀等四人,明清舉人二十一名,秀才一百九十三名,民國至今的大學生六百多名。這對一個今天仍然只有三千余人的小村子而言,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高山村現在有牟、易、陳、李、鐘、馮、朱七個姓氏,數百年來,各姓村民一直能夠和平共處、禮儀相待,這在其他雜姓聚居的村子里,也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現象。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因為他們崇尚文化的力量,堅持讀書,知書識禮,堪稱書香門第、禮儀傳家。務農盡管是他們賴為生存的主要手段,但他們的目光卻一直望著天下、望著朝堂。在他們“耕、讀、漁、樵”四個字的日常生活中,“讀”一直是十分重要的一部分。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效力君國、志在圣賢——這便是他們人生的終極理想。
即使到了“學而優則仕”的讀書做官論早已不為人們信奉的今天,我們還是沒有理由去貶低高山村先人們的這種價值取向。在社會分工相對簡單的封建社會里,讀書當官往往就成了一個農民的兒子走出小山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使自己的才華為朝廷所認可、把自己的學識奉獻于社會、既造福百姓也造福桑梓、實現個人價值并光宗耀祖的主要途徑。無論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杜工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還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的林則徐,不管他們抱有的政治理想如何不同,但他們的出發點應該是大致相似的,而實現他們理想的途徑,則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此外別無選擇。
高山村人始終信奉這一點,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高山村最早建造的牟姓祠堂“著存祠”前有一副對聯:“著大宗祀典,存百世馨香”,這樣的企盼,不讀書無論如何是達不到的。牟姓早在明代萬歷年間,就開始在村里興辦蒙館(啟蒙教育的小學),用以教育子女,培養人才。科舉時代,村中的蒙館最多時竟有十五家,甚至還辦過日語私塾!村中其他姓氏宗祠,也都建立有獎學金制度,每年從蒸嘗田的收入中撥出大部分經費,用以資助族內子弟讀書或赴考。宗祠中便存有道光年間記載的獎勵讀書的制度:凡村中男丁,六歲入學即每年獎勵六百文錢,到入大館即每年獎勵一千文錢。這種重視讀書育人的優良傳統,一直延續下來,成為一道靚麗的文化奇觀。現在村里民間籌集的專門用來獎勵優秀或特困學生的獎學基金會,也有十余萬元。那種對知識的尊重、對文化的褒揚、對人才的敬仰,成了一份割不斷的血脈,代代相傳于高山人的心中。
就在高山村一幢古屋的墻頭上,我讀到了古代的民間畫匠描畫下來的一首詩:
夜半歸來月正中,滿身香帶桂花風。
流螢數點樓臺靜,孤雁一聲天地空。
沽酒喚醒茅店夢,狂歌驚起石潭龍。
倚欄試看青鋒劍,萬丈豪光透九重。
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情景啊:外出歸來,身上帶著濃烈的桂花香味,那顯然是秋天,有數點流螢在飛,村子一片寂靜。突然間,深遠的秋空中傳來孤雁的鳴叫,更顯天高地闊、萬籟俱寂。到村頭的茅店里打酒喝起來吧,酒酣處引頸長歌,石潭里蟄伏的龍也被驚醒了。倚著欄桿,抽出匣中的青鋒劍,劍刃上的寒光直射九重天外……
這是高山村那些好學而又超拔、灑脫卻不懈怠的讀書人的寫照,也是令古往今來每個讀書人都會為之所動的心境,就像出道之前的臥龍諸葛亮,身懷絕學,滿腹經綸,處身于荒野之間,放歌狂嘯,以讀書喝酒自娛,而一旦為時勢所用,就猶如出匣之劍,劍光到處,所向披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仲淹這兩句話,還有白居易《與元九書》中所謂:“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也都是這些富于責任感和使命感的讀書人心態的真實寫照。
我想,這正是高山村作為文化村長期存在的意義,也是每個鄉村里的讀書人所追求的人生理想。
閑暇之日,穿行在高山村這些古色古香的民居之中,瞻仰著那些進士舉子們曾經埋頭苦讀四書五經的地方,在徐霞客曾經留過宿的松城逆旅舊址前發懷古之悠思,身旁苔痕點點,腳下石板青青,眼前那些精致的描花繪草、雕龍畫鳳,在你的凝視下似乎變得鮮活靈動起來,不經意之間,那些穿長袍馬褂、拖長長發辮的先人,似乎就出現在你的眼前,他一手拿著線裝的蒙學課本,一手背在身后,引領著那些總角垂髫的學生,在高聲唱讀那些千古流傳的詩作:“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讀書的聲音舒緩而悠長,在屋宇間、在天底下久久地回蕩……

明代鐫刻的天門關名
鬼門關,本是迷信的傳說,據說過了鬼門關的人,絕大多數是回不來的,能還魂再生的,是個別錯被勾魂而陽壽未盡的極少數。但人世間卻真有那么一個叫“鬼門關”的地方,它就在廣西北流市境內,在北流與玉林的交界處。
這里有兩座南北相向的山峰,南面的叫天門山,北面的叫龍狗嶺,兩峰聳峙,于一馬平川之間巍然矗起,盡管絕對高度不過百十米,但俯仰之間,仍不失峭拔雄奇。由此往東是北流地界,往西是玉林地界,連接兩地的道路從狹窄的山峽間穿過,古代是溝通中原和合浦、海南乃至于東南亞的重要孔道,現在也依然是聯結大西南和粵港澳的重要交通樞紐。扼守這個往來咽喉的,就是鬼門關,也叫桂門關,由于它地處天門山下,因而又叫天門關。
這個人世間的鬼門關,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著名符號,民間便有“人過鬼門關,十去九不還”的說法。千百年前的鬼門關,地廣人稀,山險路危,在冷兵器時代,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加上層巒疊嶂,林森草密,充滿了瘴癘之氣,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中原人士,由于水土不服,極易得病,有的就一病不起,埋骨他鄉。
因而在古人的心目中,它確是一個險惡之至的關隘。
東漢伏波將軍馬援于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率兩萬兵馬南征,經過鬼門關時曾在此立碑,首開了讓此邊鄙小關進入中原人視野的紀錄。此后,鬼門關便有幸與眾多聲名顯赫的重臣名將、騷人墨客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他們筆下成為一個險惡得令人生畏、談之色變的地方,他們的作品,更給此關增添了豐富的人文色彩,增添了令人追思遐想的無窮魅力。
唐代的詩人沈佺期被貶時走過這里,寫下詩作《入鬼門關》:
昔傳瘴江路,今到鬼門關。
土地無人老,流移幾客還?
自從別京洛,頹鬢與衰顏。
夕宿含沙里,晨行岡路間。
馬危千仞谷,舟險萬重灣。
問我投何地,西南盡百蠻。
一百多年后,唐憲宗時的一代名相李德裕被貶時走過這里,也寫了詩作《鬼門關》:“一去一萬里,千去千不還。涯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李德裕主張強化集權,維護統一,本是個頗有作為的宰相,但度量不寬,二十余年間,他和牛僧孺等相互排斥,造成著名的“牛李黨爭”。他當權時,牛僧孺就被貶黜嶺南。到牛黨當權,他也被一貶再貶,從一個中央領導一直降到崖州(今海南島瓊山東南)一個相當于縣處級的小吏。他眼中的鬼門關,自然就更充滿殺氣了。
宋代的大詩人、大學士蘇東坡被貶海南,也兩過郁林,三度吟詩鬼門關,去的時候寫了《路過鬼門》:“自過鬼門關外天,命同人酢瓷頭船。北人墮淚南人笑,青峰無梯問杜鵑。”回來又寫了《次韻王郁林》:
晚余流落不堪言,海上春泥手自翻。
漢使節空余皓首,胡侯瓜在有頹垣。
平生多難非天意,此去殘年盡主恩。
詔辱使君相抆淚,寧聞老鶴更乘軒。
以晚年多病之軀貶謫海南,卻還能全身而還的蘇大學士,去時固然心存惶恐,回來也依然滿腹凄蒼。
元代曾任兩廣廉訪使的伯馬魯丁走過這里,寫了詩作《過鬼門關》:
雷陽任滿郁林還,過了千山及萬山。
但愿人心平似水,不須惆悵鬼門關。
我們不知道詩人離任返程是升職、平調,還是貶謫,詩中透露出的心情卻很是與眾不同:如果能做到心平若鏡、心靜如水,還在乎什么鬼門不鬼門的呢?
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雖然到了北流,卻沒直接經過鬼門關,他在《粵西日記》里表達了深切的遺憾:“北流縣西十里為鬼門關,東十里為勾漏山,二石山分支聳秀,東西對列,而鬼門顛崖遂谷,雙峰夾立,路過其中,勝與勾漏實相仲伯。予自橫林北望即奇之,不知為鬼門也,至縣始悟已從東南越入過之,以不及經其下為恨!”
清代名不見經傳的曹振宸走過這里,也寫下了詩作《鬼門關》:
石勢如門壁削成,郁蔥佳氣瘴煙平。
苔封古碣難尋字,云鎖群峰不辯名。
榛莽薙除無虎跡。煙村輻輳有雞聲。
畏途轉盼成周道,車馬熙攘接兩城。
從詩中可知,清代的鬼門關已是玉林與北流間終日車馬熙攘的交通要道了。
如今的鬼門關,更成了熱鬧非凡的地方,關下是一條寬闊平直的一級公路,路旁村落密集、炊煙裊裊,密集的車流飛馳而過,全然不見了傳說中的險惡。由于連年不斷的炸山取石以作建筑材料或水泥原料,兩面的山峰已變得矮小許多,稀疏的林木也很難使人想象得出當年它幽深可怖的模樣。如果你想來這里看什么奇山秀色,就不免有點失望,但石壁上那鐫刻于明代的“天門關”三個大字和小樹林中的碑記,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你: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鬼門關!你撫摸著這些歷史的陳跡,想象著千百年來人們對這個關口的懼怕驚恐,揣測著當年各色人等經過此地的種種復雜心情,胸臆中也不免變得沉重起來。
是的,當年即使這個關隘并非傳說中那么險惡,但那些被貶斥的達官貴人們遠離了權力中心,遠離了親朋戚友,遠離了榮華富貴和燈紅酒綠,那份不舍、不甘、不平和惶恐,那種對歸期未有期的企盼和絕望,對人生際遇的怨憤和惋惜,凡此種種,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實在是令人難以言說的。那種境地和心情,真會如走過鬼門關一樣恐懼啊!
元代伯馬魯丁的看法是對的:這個鬼門關,其實更主要的還是人心里的關口,是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拿起來了卻放不下、生生死死都耿耿于懷的心里危關!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這是唐代大詩人杜牧一首很有名的詩《金谷園》,說的是一段凄婉一時、流傳千古的故事。

鄉人為紀念綠珠而建的貞烈祠
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是西晉太康年間博白的姑娘綠珠,她也可說是嶺南歷史上第一個進入中原人視野的絕色女子,她以自己超凡脫俗的美艷,驚動了當時京城里那些見多識廣、姬妾成群的達官貴人。
說起綠珠,就不得不先說石崇,當時的京城首富。
石崇家數代都是朝廷重臣,父親兄弟都是大官,他則有權又有錢,封安陽侯,拜黃門郎,一路仕途亨通,富貴顯達。“崇穎悟有才氣,而任俠無行檢。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史書上的這句話,道出了他的財產來源的不正當。他到南方來任交趾采訪使,是個監察一類官員,一路斂財漁色,路經博白,一眼就看上了綠蘿村的綠珠姑娘。綠珠不但長得腰肢婀娜、漂亮動人,而且能歌善舞,特別擅長跳昭君舞,還能吹笛子、寫詩。女子漂亮已是難得,又那么多才多藝,實在是萬里挑一的人中之鳳了。
石崇一見綠珠便羨為天人,愿意給綠珠父母十斛明珠,買她當小老婆——這稱呼今天聽來當然不怎么順耳,但那可是1700多年前,男人一夫多妻還是冠冕堂皇的事。這“斛”是當時的容量單位,一斛相當于十斗,十斛就是一百斗,量明珠就跟量玉米似的,論重量已有上千斤,那可是閃閃發光的珍珠啊!按今天的價格略為折算,恐怕不下數千萬元之巨,都說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石崇既然來的是盛產南珠的交趾郡,他得到的地方官員奉送的珠寶肯定不在少數,其中這十斛明珠,恐怕是就地取財的了。
總之,十斛明珠買了個大美人,石崇眉頭都不皺一下,綠珠的父母自然也覺得合算,女大不中留,嫁誰都是嫁,何況嫁的是個金龜婿呢!至于綠珠本人,應該也是心甘情愿的,石崇有權有勢,隨他去的還是全國的首善之區、燈紅酒綠的京都繁華地。設想一下:如果今天北京也有那么一位全國首富的省部級官員,來到鄉下看中一位姑娘,要給她解決城市戶口,帶她進京享福,還要給她父母千萬禮金,她恐怕是難于抵御這種誘惑的。
綠珠就這樣進了當時西晉的京城洛陽。在那車水馬龍的首善之區,作為石崇的美妾歌姬,綠珠的才華得到了極大的發揮和展現,以至名滿京城。她還是廣西歷史上第一個見諸文字的詩人,曾寫過一首《懊惱歌》:“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黃牛細犢車,游戲出孟津。”這大概是她為自己演唱所寫的歌詞,最早收在南朝陳釋智所編的《古今樂錄》里,現入選于逯欽立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完全可以稱為廣西的文學之祖。2002年版《廣西通志·文學藝術志》中認為唐代廖州刺史韋敬辦的《大宅頌》是廣西文學之祖,但它卻比綠珠的《懊惱歌》晚了差不多四百年。
綠珠遠離故鄉,思家情切,石崇為了撫慰她的思鄉之情,在洛陽城建了一座金谷園,筑起一座百丈高樓,讓綠珠經常憑欄遠眺、極目南天,遙望家鄉的方向。石崇的如此寵愛,肯定使綠珠也真心實意地喜歡上了這個既霸道又有錢的男人,以致后來為他獻上了寶貴的生命。按照“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邏輯,她應該說是真愛上石崇了。愛情這玩意兒,盡管文人墨客更愿意把它與精神層面相靠,但現實中更多的卻與物質層面緊密相連。
于是,一樁買賣婚姻也譜寫了一段感動千古的愛情絕唱。
史書上是這樣描述石崇的富裕的:“財產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石崇的表現欲極強,自己身為全國首富,生怕別人不知道,犯了“女不露腿,男不露富”的大忌。他冒天下之大不韙,與貴戚王愷、羊琇等人競相比富,就連皇帝暗中幫助的王愷也比他不過。一次,王愷拿了皇上賞賜的兩尺多高的珊瑚樹向石崇炫耀,那珊瑚枝柯扶疏,已是世間罕有,沒想到石崇二話沒說,揮起鐵如意一下就把價值連城的珊瑚樹擊碎了,王愷十分痛惜,以為石崇是嫉妒自己的寶貝,惡狠狠地大罵起來。石崇笑嘻嘻地說:“小意思啦,別生氣嘛,現在馬上還給你!”一聲令下,左右竟然一下搬出了大堆珊瑚樹,高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之多!株株條干絕俗,光彩耀日,像皇上賜給王愷那株,根本算不了什么。
就這樣,不知收斂的石崇到處樹敵,終于招致殺身之禍,并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讓綠珠也成了殉葬品。
到了趙王司馬倫專權的時候,石崇失勢了,而趙王司馬倫的心腹黨羽孫秀看中了綠珠的美色,叫人向石崇索要,石崇當然不愿意,他以數十個穿著華麗的美艷姬妾排成一行,讓來人從中挑選,來人說這些女子是很漂亮了,但哪個是綠珠呢?石崇勃然大怒道:“綠珠是我的最愛,怎么能夠隨便給人呢?”孫秀得不到綠珠,就在趙王司馬倫跟前造謠陷害石崇,并且親自帶兵包圍了金谷園,當時石崇正和綠珠在高樓上飲酒,石崇對綠珠說:“珠啊,我為你得罪當權者啦!”綠珠哭著說:“我只能以死來報效你了!”說罷毅然跳下高樓,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對于她的這番決絕之舉,歷代騷人墨客都給予了同情的肯定。明代詩人丘浚在《綠珠行》這首長詩中嘆道:“君以貌愛妾,妾以心事君。寧在君前死為鬼,不向賊邊生作人!”近代一個叫羅一清的詩人寫道:“蜉蝣身世等微塵,堪羨多情石季倫。十斛明珠真不枉,買來一個墜樓人。”而綠珠的博白同鄉、語言學大師王力先生也寫有《詠綠珠》一詩,他以一個現代學人批判的眼光,這樣表達了自己的惋惜:
玉樓人杳笛聲沉,空滕黃鸝鳴好音。
王母雙成原彩鳳,侯門一入是籠籬。
逞豪自有量珠興,促死曾無惜玉心。
惆悵荒涼梁女墓,詩人取次動哀吟。
在一個女人除了生育而外再沒有其他更多權利的封建男權社會里,女人自身的價值往往只能依附在男人的身上才能實現。如果沒有石崇那十斛明珠,也許綠珠終其一生也只能是博白鄉下的一個普通女子,她的美艷只能像山野間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于陽光雨露中自生自滅。被人買賣盡管不是綠珠的意愿,但十斛明珠卻確實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走向京城,揚名于天下,也走向了悲劇。都說生命和愛情無價,這十斛明珠,就不僅僅買來了綠珠的生命,也買來了她忠貞不二的愛情,這實在是石崇所做的一樁最最劃算的買賣。
如果歷史可以重演,有機會讓綠珠從頭選擇一次,讓她選擇留在鄉間或者走向京城,或許她依然會義無反顧地追隨石崇而去——當然,歷史永遠都是無法假設的。
綠珠不向強權低頭的剛烈和舍身取義的殉情,贏得了故鄉人的憐憫和敬重。傳說綠珠死后,化作一只潔白的仙鶴,飛回到數千里之外的桂南故鄉,繞著故里飛翔、鳴叫,以凄厲的聲音向鄉親們訴說著她不幸的故事。鄉親們同情她的遭遇,把綠珠浣過衣衫的江叫綠珠江,在江邊建起了綠珠祠,祠門前的對聯寫道:“百世流芳旌烈節,千秋景仰吊貞魂。”祠中還有一首對聯:“啼鳥怨東風,十斛明珠難買恨;落花隨流水,一方古井尚留香。”其中供奉著綠珠的塑像,給人們世世代代參拜。
今天,綠珠江上清風如舊,洗衣女還在江邊浣衣,綠珠廟里青煙繚繞、香火依然,每天還有人來頂禮膜拜,求子求財。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間女子,就因她為愛情的犧牲,升華成了一方神祇,千百年來,更化作了鄉間的風、鄉間的雨、鄉間的野花小草與月色流云,在精神的層面上一直庇佑著地方、慰藉著百姓,成為地方史上一段不可或缺的凄美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