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唐女/著

一
冬日的早晨,蘭芝心懷鬼胎地站在自己的菜地,看著那只滾倒在地的糞桶,長嘆一聲,吐出一股熱熱的白氣。這股帶著她體溫的白氣,被早晨淡淡的陽光瞬間融化。她環視周圍的菜地,春大娘的鼻子大菜正在生長。尹秀的芥藍包還在包苔,可惜,她沒用稻草給它扎一扎,菜葉松松散散的,外面幾片已經完全脫離菜包,打開在一邊。還有秋津大娘的芹菜,秧子下得太密,擠擠挨挨的,沒長壯實,矮矮小小的就老了。這幾天氣溫驟升,菜葉上雖然還留有白霜,一會兒就會被太陽收了去。大地也跟著冒熱氣,什么菜都在猛長,一不留心,它們就老去了。她的地曾經被整得細膩柔軟,她是準備種好幾樣菜的呢……她再看了看那擔糞桶,一只立著,一只倒著,她不想去扶它起來。怎么說呢?它是她人生的分水嶺。人家的貞節牌坊高大華美,可以萬古流芳,她的糞桶也許是她的恥辱柱,但她看著喜歡,并不想抹殺這點痕跡。她想著想著,臉上就飛了羞紅。她從未發現,自己的身體里原來藏著卑鄙無恥、下流放蕩的種子。不行,我得控制住,別真的像個蕩婦,以后怎么在這個村里立足?為了控制,她已經荒蕪了菜地。她把目光從糞桶上移開,投向菜園的周圍。
菜園西方是壘得很高的高速公路,北方是飛著白火車的高鐵,東方是一個田垌,南方是321國道。她的村子原來就縮在國道那邊的一個小樹林里。村前是個小田垌,靠松樹林的那片地種菜。當時的日子過得還算安寧,后來高速公路要在她的村子修個上下道口的圓盤,她的村就被遣散了,原來的菜地修了幾座樓房,這邊的菜地和田垌里也修了樓房。菜地就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塊了。村里的男人有力氣的,就扛著鋤頭翻自己的田來種菜。力氣小的秋津大娘扛著鋤頭整日整日在那片金貴的菜園里東刨西刨。菜地的主人們高度緊張,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別人別想從地邊上刨去一丁點泥土。如今秋津種芹菜的那一小撮地,是從方祖家的墳堆上放下來的。那個墳堆的尾部被尹秀種了兩排芥藍包。上頭那方也被削掉了一半,變作了春大娘的菜花地。如果沒有墳堆前的那塊小小墓碑,說明這個土堆下面住著一個人,早就看不出任何端倪了。其實,那塊墓碑說是墓碑,也就是隨便在附近撿的一塊破石頭,比較大而已,也許上面曾經寫過字,也許壓根兒就沒寫,反正現在什么痕跡也沒有。每年年底,方祖就站在墳堆前罵人,然后把放下來的泥土收攏到墳堆上。他常年在外打工,過完年便又一拍屁股走了人,那個墳堆又被放下來種菜。秋津大娘還真就欠那點地種菜。秋津大娘說,活人都顧不上了,還顧一個死人?蘭芝以前覺得秋津大娘說得很有道理,秋津大娘家的地幾乎全被征了去,一個老人,上街買個菜也不容易,種點菜吃有什么錯?其實蘭芝自己也不容易,一個寡婆,還養了幾頭豬,所幸她的地就集中在這里,沒被征去,依靠著這塊土地,還餓不死。據她所知,那個墳堆并非方祖家的,以前是個野墳,方祖家也從來沒有去掛過山、掃過墓。后來被征的老墳都能補兩千元一個,這個墳堆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他家的了。以前她沒把這事當回事兒,是他家的就他家的吧,現在她忽然覺得,這個墳堆絕對不是他方祖家的。早聽老輩的說了,明末清初有軍隊在這里打過仗,死了不少人。能有個墳堆的,說明他不是一般的戰士,至少是個什么將軍吧。秋津大娘一直說,它就是個野墳,人人都有份。她覺得秋津大娘說得很有道理,每次在一起種菜,她總是應和著秋津大娘,支持她放墳土種菜。不過,她現在不那么想了,她覺得,活人再怎么困難,也不該搶奪死人的東西。沒有墳堆,他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這個想法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她起碼有一個月沒來地里了。她試著跟村里的女人打麻將,打了四天,就輸掉了兩百元。她們看她心疼的樣子,笑著說,這是交學費,以后就會贏了。她膽戰心驚,覺得輸不起,就不再去有麻將桌的地方。
她也拿那房屋補貼款修了兩層小樓,兩開間的,還圍了個小院兒,院里種了兩棵桂花樹,修了兩個豬圈,一個雞舍。陽光鋪進來,母雞咯咯地叫喚雞寶寶,黑狗跟著她甩尾巴,豬圈里的豬也哼哼唧唧的,都很溫暖的樣子。其實,看起來很像一個家的。可是,她突然覺得,很不像家了,再怎么裝扮,突然就不像了。她不但覺得這個家陌生空洞,就連她自己也是陌生空洞的。
晚上,她守著湖南衛視看《武媚娘傳奇》,總是忽然流出淚來。她很久很久沒流過眼淚了。淚水出來之后,眼睛火辣辣地疼。那個皇上發現了武媚娘耳邊的白頭發,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她的白發已經不少了,可是,有誰發現過它們呢?沒有人認真看過她,更別說她的白頭發了。
缺少一個疼愛她、也被她疼愛的男人,就不成其為家了。
以前渾然不覺,是因為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侍弄田地和家務上,剩不下空閑來。整天盤算的是如何省下錢來供養女兒。如今女兒已經嫁人,人走屋空,她突然覺得沒必要盤算得那么緊了,自己的日子,過好過差無所謂。就是這樣,她也沒覺著這家哪兒不對。在那個該死的夜晚,她的世界一下顛覆了。她的淚水突然多了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她那塊黃金菜地是不容許這么荒蕪下去的。最先忍不住說話的是尹秀,她跟尹秀年紀相仿。那天早晨打了個大白霜,外面的風吹動院子里的桂花樹,葉子響得很硬很脆,好像一個個老人,老胳膊老腿的,就要摔倒在地。她縮在被子里,懶懶的,不再想早起,盡管豬圈里的叫聲已經很尖利。這時候,尹秀就在使勁擂她院子的大門了,她邊擂邊喊,蘭芝!蘭芝!這個懶婆娘,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她被尹秀雷人的聲勢驚駭了,趕緊掀開被窩,穿了衣服,隨便攏了攏頭發,出去開門。撥開門閂,門就被尹秀推開了。蘭芝穩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問出了什么事。尹秀笑呵呵的,徑直走進她的院子,像個欽差大臣,審視她院子里的物什。她數了數在院子里找蟲的大雞小雞,摸了摸黑狗的腦袋,惹得黑狗直甩尾巴,最后走到豬圈邊說,你看,你最近都懶成什么樣了,豬都跟著減膘了。其實尹秀從未見過她的豬。以前住在老村子,離得近,還隔三岔五地往屋里走走,現在她兩家的新樓離得很遠,她的在國道那邊,而蘭芝的在國道這邊,靠著菜園。雖然尹秀過來種菜要經過她的家門,也總沒空進屋閑坐,聚在田間地頭的時間多,該聊的也聊了,沒必要專門進屋坐。蘭芝的門還從來沒被這么擂過。她心里還是有點不適的。看看,果然太陽已經出來了,把她的院子照得彤紅。尹秀巡視完了她的院子,又進她的房子巡視。她第一眼便看見了客廳正中的那臺電視機,驚訝地說,你還看24寸的小電視呀!哪家沒換42寸的大電視?大電視看起來人都漂亮很多。然后,她轉進了蘭芝的廚房,喲——就這么個水泥墩子啊,難看死了。換個整體櫥柜吧,你看,那排風扇把油污排得到處都是……她有很多問題要指出來,蘭芝不喜歡聽。她轉過身要出廚房時,猛然盯著蘭芝的臉看了一陣,良久才意味深長地說,你怎么突然有了一張大姑娘的臉!同是四十多歲的年紀,我的臉就看不得了,你看眼角的皺紋,臉上這斑點。你臉色怎么這么好?蘭芝淡然一笑說,一大早是來哄我開心的嗎?不是哄你。她看著蘭芝臉上的陽光,真是一臉的艷羨。身材還這么勻稱,多浪費啊。蘭芝聽到這話有些感動,說,怎么就浪費了?尹秀湊近她的耳朵說悄悄話,這么好的女人,是要男人來疼愛的。蘭芝的臉紅了。雖然都是嫁過女兒的半老徐娘了,但在對待男人的問題上,她還真不如一個小姑娘。想當初二十歲嫁過來,只過了一年有男人的日子,之后的二十多年,她還像個黃花閨女,過著懵懂的生活。尹秀從廚房里出來,還要上樓去巡視她的臥室!嘖嘖,蘭芝,你這哪像個女人的房間呀?連個梳妝臺都沒有!衣柜都還是嫁妝吧?說著打開衣柜,瞟了一眼里面零零星星的過時衣服。這么舊的東西就扔了吧,女人是要靠衣服來裝點的。對自己好點兒,別太虧了。蘭芝這時的感覺就像是在醫院做全身檢查,脫光了衣服,讓醫生看了個夠,還得聽醫生評頭品足地說盡你的毛病,讓你覺得自己毫無是處,羞愧難當。
早上吃什么呢?尹秀巡視完蘭芝的大小角落之后,打個飽嗝,噴出一股紅油米粉味,站在院子里問蘭芝。
蘭芝說,我釀了甜糟酒,等會兒煮甜酒粑粑吃。
去吃米粉吧,又不貴,才三元五角一碗,初榨的,多放點紅油,冬天吃這樣一碗辣米粉,喝一點熱湯,真是舒服。
不是舍不得那點錢,是懶得走出去。
這個月你躲在家里干什么?
被她突然這么一問,蘭芝有些措手不及。她紅著臉說,能干什么?耍耍麻將,曬曬太陽唄。
不至于吧?這不是你的風格呀!連地都不種了。
心懶了。
我看著荒地就心慌,要不我幫你先種著?
蘭芝開門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從她的臉上看到了“要地種”這三個字。可是她不喜歡她這種高調姿態。她學著尹秀的口吻說,小菜才兩三塊錢一斤,自己何必討苦受?少了就買點吃,女人就要對自己好點兒。
尹秀自覺無趣,扳著手指骨啪啪作響,說,就是這賤骨頭,不做到處難受,不安生。走了,看她們打麻將去。你煮你的酒糟粑粑吃吧。
不多待會兒了?蘭芝這時才注意到她的穿著,不在地里干活的尹秀,確實換了個模樣,穿了件深紫色的羊絨大衣,長長的毛在風里擺動,比她黑狗身上的毛還密實。可惜衣服太長,沒了膝蓋,讓本來就不高的身子顯得更矮。遠遠看著,真是狗模狗樣。憑什么她可以在她面前趾高氣揚?就因為她有一個會賺錢的老公?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砌工師傅,那是一天兩百元的高報酬,她就在田地里掏來掏去,能掏出個什么卵子來!
尹秀的來訪,讓這個冬日的早晨更加寒冷。
蘭芝這一個月都吃得少,不覺得餓。她煮了一個甜酒粑粑,喝了點兒甜酒,吃了幾口粑粑,便放下了碗。她的身子在瘦,她的臉蛋卻一日比一日紅潤。她想,她是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是不能放棄她那兩分菜地的。
當她再次站在她熱愛的菜地里,看著那只倒在地里的糞桶時,她再也止不住心潮涌動。周圍白霜在慢慢融化,周圍的車子在遠離。離她最近的,是她的菜地,是那個將軍的墳堆,是菜園中央的幾棵杉樹,是水田邊上那堆蓬松的草垛,是菜地里的黃土和青菜,是水田里的禾蔸和嫩草,是田垌中央的那條小水溝,以及小水溝邊上的一排鬼柳樹。再遠便是別的村莊和樹林,別的田地和煙火,別的淡藍的山和淡藍的天空了。最遠的是高鐵上飛馳而過的火車,高速路上裝滿貨物的汽車和國道上無窮無盡的小車。這是她永遠永遠也追趕不上的,永遠永遠理解不了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落后的,就是常年跟她一起種田種地的尹秀,也莫名其妙地過上了另外一種美妙的生活。她不能,她是沒有這個希望的,她強迫自己不希望。
可是,她眼睛忽然一熱,又盈滿了淚水,她是多么希望能過上另外的生活,讓別人,至少讓尹秀大吃一驚的生活。這種變化何其渺茫,何其渺茫啊!
有人從春大娘兒子的桂花樹林里走了出來。誰會這么早來菜地?按常規,這種寒冷的早晨是沒人出來干地活的,菜葉上有白霜,不好收菜,也不好澆水施肥,更不好種菜。早上天氣冷,中午又有火辣辣的太陽暴曬,菜秧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不好活。反正她都是選在傍晚時分栽種。來的不是別人,是秋津大娘。她扛著那把小鋤頭,手里抓著一把菜秧。微微駝著背,眼睛緊盯著不遠的小地埂路,走得匆忙。待她一腳邁過那條流經菜地的小水溝,看見站在菜地里的蘭芝,她莫名其妙地嚇了一跳。
咦,不聲不響地站在這里,嚇死人了!
蘭芝覺著好笑,她是自己在嚇自己吧。她瞟了一眼秋津大娘的芹菜地,那里再也種不下一棵菜秧,她是要把這些芹菜全部收了嗎?
秋津大娘把小鋤頭放下來,也把菜秧放在地埂邊。她看著那小塊芹菜,竟然有些茫然。
蘭芝也不問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秋津大娘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芹菜,忽然轉身來跟蘭芝說,你怎么突然來地里了?
蘭芝說,想來看看。
不瞞你說,你一個月不來地里,大家都在打你這塊地的算盤。我不說別人,自己這把老骨頭爭也爭不過人家,搶也搶不過人家,我正想趁早挖一個角種點香菜,你偏就來了。她看著那只倒地的糞桶,眼睛忽然一亮,精神又振作起來說,你不是來種地的吧?如果不種,就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讓那么一個角給我種點香菜吃。這人老了吧,嘴巴總還想嘗點鮮,想吃點香菜,也吃不了幾年咯。
蘭芝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對秋津大娘,她是不能發脾氣的,人家怎么說也是前輩。她把冒上來的火氣大口大口吞咽下去,她說,秋津大娘,你看,我不是還沒死嘛!按照村規,沒后人繼承的田地,在其主人死后才歸村里重新分配。
你看你說的,大家都覺得你心淡了,不在意這塊地了嘛。我菜秧都拔來了,總不能扔掉吧?要不讓給你種?
蘭芝說,菜就種在我的地里吧,以后要吃就來摘。
那哪好意思?秋津大娘說著就開始動鋤頭挖她的地了。
蘭芝說,菜我來種,你就吃現成的吧。蘭芝深知,秋津大娘要是開始種她的地,以后的事就難說了。這樣的例子可不少,給別人種上幾年,就變成人家的了,到時候,就是長萬張嘴,也說不清楚。
秋津大娘停下鋤頭,望著蘭芝說,你就這么不放心我這把老骨頭?我也是圖個種地的痛快。種了一輩子了,突然沒地種,那種痛苦蘭芝你是不能體會的。說罷,眼睛一紅,險些落下淚來。
蘭芝覺得自己最近敏感又脆弱,沒想到這個被黃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也是這么容易傷感,動不動就落淚。她的心軟了。她想,讓出一小塊地來讓秋津大娘過過種菜的癮,但尹秀的敲門聲又響起來,她不能放閘,不然,這些餓地種的就會豺狼一樣向她撲來,把她的地蠶食殆盡。
她硬起心說,我馬上就要種菜了,也會種香菜,你來摘菜吃,就跟自己種的一樣。
秋津大娘愣了愣,抹去眼淚,失望地說,就讓我把手上的菜秧種下去吧,權當是你的。我挖挖你的地,培培你的土,就權當我是你的小工吧。
蘭芝聽得心里泛酸,一個老人,對晚輩放下身段,這么委曲求全,都是為了土地。她與土地相依為命,是因為生活離不開它,她秋津大娘本可以擺脫土地的束縛,過閑適的生活,還這樣留戀土地,對土地的感情已經不一般。
蘭芝沒有話了,她只能說,好吧,你就刨刨地吧。
秋津大娘馬上笑逐顏開,滿臉的皺紋一顫一顫的,銀絲在陽光里泛著光,像水溝邊的白芒,也像飛來飛去的蒲公英,總之,這個老太婆突然可愛起來。蘭芝也忍不住笑了。
看著她熟稔地翻著泥土,用她的小鋤頭腦袋將泥土顆粒培得墨細。她哪是種地?分明是在伺候自己的孫兒。蘭芝看著她那雙老手,粗糙,布滿裂痕,左手的指關節都裹上了傷濕膏藥,這不就是種地換來的嗎?她這是何苦來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個月沒下地,還真閑得又嫩又白,秋津大娘的雙手就是她手的將來。她摸了摸手,柔軟又溫暖。秋津大娘發現蘭芝注意到她手上的膏藥,就停下來解釋說,這只手是糙米手,每逢冬天就皸裂,口子深著吶。種地種的吧?蘭芝關切地說,就別再刨地了,回家享享子孫的福,想吃什么新鮮菜,叫他們帶回來不就是了?她連忙解釋,說不關種地的事,你看這只右手,同樣一個身體里長出來的,它就從來沒皸裂過,是糯米手,細滑多了。
蘭芝過去把那只倒地的糞桶扶起來,與另一只并在一起。她知道這個老太婆等會兒要用它們去水溝挑水來澆灌她剛種下的香菜。她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她也該種菜了。
等秋津大娘的那小塊香菜種了下去,澆灌好離去之后,她去討了尹秀的香菜秧,在地里種。春大娘來了。她挑了一擔籮筐來。蘭芝見了說,春大娘是來收鼻子大菜了?春大娘說,早該來收了,錯過時節,鼻子上的皮就起布筋,吃起來不脆了。她拿菜刀一棵棵地剁了,集在地邊修去菜葉,揀了鼻子。這時候正好,腌制起來很脆吧?蘭芝想想從壇子里夾出來的情景,就酸得來了口水。孩子們愛吃。我以前也愛吃,現在老了,牙不經酸了,只能看看他們吃。你要不要一點去腌制?趁年輕多吃點。蘭芝過去接了春大娘捧給她的鼻子大菜,說,菜葉你要全部帶回去嗎?春大娘說,你帶一半兒回去喂豬吧,也可以腌制咸菜葉,現在孩子們挑食,不愛吃咸菜葉。唉,歲月不饒人,每年都種的菜,轉眼就吃不動了。蘭芝啊,對自己好點,到我這把歲數,什么都枉然了。
聽得這話,蘭芝愣了好一陣。
二
蘭芝特別迷戀電視劇《武媚娘傳奇》,她種下香菜秧之后,早早回到家,喂了豬,煮了晚飯,剛要吃,電視劇就開演了。她就端著碗坐在沙發里邊看邊吃。她最愛看她們穿的裙子。她瞟了一眼放在客房角落里快生銹的縫紉機,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她要用老被窩面子給自己做一條裙子,像電視里的武媚娘一樣,窈窕又美麗。關鍵是,這是過去的人們愛看的服裝。皇上喜歡,將軍肯定也喜歡。她扔下吃了一半飯的碗,上樓把衣柜最底下繡著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被窩面子抽出來,展開抖了抖,被窩面子落到了地板上。她把被窩面子貼在身上比了比,踮著腳跟左右端詳,仿佛千嬌百媚的武媚娘附在她身上,一個受皇帝寵愛的女人,多么幸福。還有一床綠色的,也正好緄邊,上面當繡上鴛鴦。衣邊是要堅挺的,還得襯上布托。她看著這兩床老被窩面子微微一笑,覺得夠做一條豪華的裙子。這兩床被窩面子是母親給她的嫁妝,只用了一年,就收入了柜底。
做姑娘的時候,她可是村里的縫紉高手,一塊布料在她的剪刀下碎成幾大塊,然后兩塊三塊貼在一起,過了縫紉機,就成為漂亮的衣服了。作為一個老裁縫,熨斗、木尺、剪刀、縫紉機、畫石等工具全都躺在抽屜里,她只要重新操起剪刀就行了。不過,她做這條裙子有些拘謹,生怕出什么差錯。自此,她的生活繁忙起來。萬籟俱寂的夜晚,村民看完《武媚娘傳奇》便安歇了,只剩下偶爾經過的動車和高速路上汽車跑動的聲響。在這些聲響的間隙里,還有輕微的嗒嗒聲,從蘭芝的屋里飛出來,輕輕地,像白色的飛蛾。沒有誰留意這點聲響,就像沒人留意那些車輪的聲響,除非你出了什么重大事故。
離蘭芝家最近的,是桂花園、菜地,和一片竹林。也許它們站在黑夜里,靜靜地聽她縫紉。
香菜一天天長起來。有綠的,還有紫紅的。當時她種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兩種顏色的穿插在一起,也煞是好看。看著它們馬上就要將黃土地遮沒,她突然想起春大娘的話,默默地對自己說,對自己好點,當季的時候就要盡情展現自己的美麗,盡興生活,不然,很快就會失掉自己最好的時節。她已經下定決心,收獲這撥香菜之后就開始行動。她的那套復古裙裾就快完工了,她就要過上美好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鼻子大菜也腌制好了,她每天從壇子里夾出一塊,生吃,或炒個魚干什么的,都好。
香菜長好了,秋津大娘種的那一小方比她的長得還壯實,因為秋津大娘每天都要來看護它們,用的心比她多。那天傍晚,天空清涼,有一大片晚霞鋪在西邊的天空,她對秋津大娘說,你那么喜歡種地,以后這個角落就歸你種吧。秋津大娘懵了一下,看著她想了半晌,也不置可否。蘭芝倒著了急,她連忙說,我不圖你什么,就快過年了,方祖又要回來收地罵娘了,你是他的長輩,何必受他這般辱罵?以后就種我這塊地,別再去刨人家的墳了。不料秋津大娘不高興了,她陰陽怪氣地說,喲,你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深明大義了?那墳不是他方家的,他憑那石頭上的一點一橫就能確定是他們的方姓?有一點一橫的字多了去了(她不識字,聽村里后生說的)。他能占墳,我為什么不能占點地?我種得心安理得,種你的地,那是欠著你的情,要我選擇,我寧愿選擇種墳地。再說了,那墳關你蘭芝什么事呢?你又何必犧牲自己的地來換那墳堆?蘭芝一時啞口,過了良久,她才說,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如果連墳堆也沒了,就在這個世上消失了。據說他還是個將軍——將軍又怎么了?我們踩著的土地哪一寸沒有埋過人?還不如用同情死人的那點心,來同情活人。我這不正是為秋津大娘著想嗎?蘭芝,你不是哪根神經搭錯了吧?先前你還生怕我占了你的地去,怎么現如今這么大方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蘭芝覺得跟秋津大娘是沒法解釋了,她生硬地說,隨您老的便吧,如果愿意換,以后就跟我吱一聲,如不想換,您就繼續刨墳地好了。
蘭芝氣呼呼地回到家里,連晚飯都懶得做了。武媚娘做了皇帝,她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一輩子,最后夢見了所有朋友和敵人,就是夢不到最愛自己的丈夫,她深感悲涼,覺得自己應該走了,應該回到她丈夫的身邊,陪著他,地老天荒。她的墓碑上什么榮光都沒留下,她是覺得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的愛。她感動得淚眼婆娑。武媚娘愛得艱辛,但她愛過了,她蘭芝只有無盡的羨慕。她洗凈身子之后進到房間,打開衣櫥,把那件做好的裙裾取出來,擺在床上,試著把它穿上,系上綠色的、繡了褐色鴛鴦的腰帶,款款走到鏡前。一個明艷動人的女子,多么好的女子,出現在鏡里……花團錦簇,大朵大朵盛開的牡丹,紅艷艷的,隱藏在朝霞里,一朵活色生香、帶著肉香的牡丹,被眾花托出。她忽然流下淚來,她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是美麗的,這個陌生的女子不會是她。
第二天下午,她在地里遇到了尹秀。尹秀正在給她的香菜澆水。她問尹秀是否還想著要地種菜。尹秀說,想那沒有的事干什么?能把這塊地種好也不錯。蘭芝頓了頓,生出一絲怯意,最后還是鼓足勇氣說,你還不是種著兩行墳地嗎?不如我讓一小塊地給你,把墳地還回去。尹秀驚訝得張開嘴巴,水瓢里的水兀自往下流,足足看了她兩分鐘,才說,我剛才沒聽錯吧?蘭芝說,你不是問我要過地嗎?我現在給你。為什么?你給了我地,又讓我拿出地,不是等于沒給嘛?我為什么要你的地,不要這塊墳地呢?蘭芝急紅了臉,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同樣是地嗎,何必擾了地下人的寧靜?尹秀丟了手中的水瓢,過來要摸蘭芝的額。蘭芝撇開臉說,我沒病,清醒得很。你總得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吧?這個墳不是方祖家的嗎?跟你有什么關系?
蘭芝覺得很簡單的事情,忽然變得復雜,她已經難以控制局面。她拿自己的地來換回一個完整的墳堆,這么難。
后來遇到春大娘,她再也開不了口。
春大娘倒是先說了,她說,蘭芝呀,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啊?
蘭芝聽到她那柔和的語氣,就心酸了。她說,春大娘是否愿意把墳地換出來?
春大娘嘆了口氣說,其實,也差不了這點地,當初只是覺得大家都占,不占倒是顯清高了,讓人笑話,如今蘭芝有難言之隱,我退出來好了。
蘭芝覺得春大娘比自己的親娘還好。她說了聲謝謝,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三
蘭芝古怪的行動,像塊大石頭,扔進平靜的村落,激起一輪又一輪漣漪。
接近年關,方祖回村了。他一走進自己的故鄉,就感受到了一股詭異的氣息在村里蕩漾,忽而向他涌來,將他包圍,忽而又散去,無影無蹤。
很快,他找到了源頭,是他家的祖墳引發的。墳地被刨地種菜這個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似乎出現了轉機。他也跟村民一樣,對蘭芝的行為迷惑不解。村里個別人甚至猜疑蘭芝和方祖之間存在曖昧關系,不然為何幫他解圍?他老婆似乎也生了疑心,收碗筷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這讓他有些著急,他必須弄懂蘭芝的真實意圖。
過慣了城市生活的方祖,回到村里還真有些不適應。一是飲食的水土不服,想吃辣椒,吃了又鬧肚子疼。二是作息時間不適應,村里人睡得早,不到十點,家家戶戶熄了燈,躺到了床上,他正精神抖擻。家人也都睡下了,他爬上天臺,看著漆黑的田野和村落,周邊是一晃而過的汽車,他還看見了身體透亮的動車穿越田垌,呼嘯而去,天上的星星忽隱忽現,一股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讓他神清氣爽。還有一家亮著燈火,是蘭芝的小院落。這個被世人忽略的女人,深夜不睡還在干什么?他見一個身著奇怪服裝的女人從屋里出來,熄了燈,關了門,然后打開院門,閃出身,再掩上反扣著,徑直往菜地方向奔去。這就奇怪了,他馬上下樓,摸了摸口袋,手機在,有手電筒功能的,他在黑夜里摸索著朝著菜地方向走去。
接近年關的夜晚,按理該是寒風料峭,但今年早早地立了春,春風拂面,帶著菜花的香,溫潤香甜,是他久違了的故鄉氣息,此刻,他無心仔細體悟,蘭芝不見了。他站在竹林邊上,聽颯颯的竹葉聲,聽著聽著,便有另外的聲響摻雜進來——被蹂躪的聲音,他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辨別聲音的方向,在菜地那邊,水溝那邊,靠近水田的地方,有一堆稻草,對了,就是稻草被蹂躪的聲音,有人躺在它們上面,壓響它們。還有喁喁低語,那是揭曉秘密的對話,他必須聽到。那堆稻草就在他家祖墳旁邊,靠近墳堆有一個石頭山,上面長著三五棵柏樹,他只能藏身柏樹間。借著高速路上偶爾閃過的車光,他貓著腰蹲在柏樹下,扒開刺手的柏樹葉,只能隱約看見蘭芝的背影。她在跟誰說話?
她語調輕柔,跟這春風一樣。她說,我會把這事辦周全,她還說——動車躥了出來,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說,你真的覺得衣服漂亮嗎?她還說——高速路上來了三輛貨車,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說,謝謝你,我很幸福,她還說——國道上一連來了一串小車,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沉默了,應該在傾聽另一個人說話,老鐵路上哐當哐當地來了一列很長的火車,把她的秘密捎走了。
之后,是悠長的沉默。他,她,或另一個他,都在初春的夜風里沉默。沉默的,還有菜地里的蔬菜,田野里的青草,佇立田野中間的鬼柳。只有周圍的火車和汽車在動蕩閃爍。他覺得時間有些漫長。蘭芝站了起來,她身披長長的裙裾,很古怪的裙裾,像是從古代借來的。她提著裙裾,輕盈地越過水溝,沿著菜園地埂子走向竹林,隱沒于竹林,然后閃出竹林,再隱沒于桂花樹林,最后回到了她的院子。他不能動,還有一個沒離開呢。大約過了半小時,草堆那邊一丁點動靜都沒有,最多是春風吹動稻草的輕微聲響。這就奇怪了,他不信這個邪,干脆站起來,朝草堆走過去。真的什么也沒有!恐懼一下抓住了他。不可能,他對自己說,這么離譜的事他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這么一驚嚇,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身旁的那個墳堆,那個墓碑上有那么一個隱隱約約的“方”字的墳堆。這時候,他的心里更沒底了,別人說他是在搶占墳堆,莫非真的與他家毫無干系?他從來沒感覺到血脈的貫通,也從來不求墳里的人保佑自己,今晚,這種隔離更加深刻。
走到竹林邊,褲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幾下,是有人發來了消息。他打開一看,是跟他熱戀的網友。這個女子遠在哈爾濱,一個經常下雪的地方。這個時候,是他們約會的時間,他有許多話要跟她說,她也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他們約定過了這個年就見面,他一定會放下生意去哈爾濱,去看她。她的信息說,你好嗎?他忽然就熱淚盈眶,這就是感應,再遙遠的距離,也不能阻隔一份愛情。他不想回到家里跟她聊天,就盤腿坐在路邊的青草上,給她回信息,把他今晚的所見所聞詳盡地告知她。她最后說了一句讓他不寒而栗的話,她說,我們的愛情隔著空間,也許,蘭芝的愛情隔著時間。他說,風涼了,我要回家了。她發來一個猩紅的嘴唇,他心里一熱,發去一個擁抱。互道了晚安,他便匆匆回到家里。
一連幾天夜晚,他都尾隨蘭芝來到菜地。一連幾天,他都蹲在杉樹下偷聽,他確定自己從來沒聽見過那個人的聲音。他擦亮眼睛偷窺,借著火車和汽車的光,借著天上月亮星星的光,他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個人,哪怕一只手、一條腿。他不確定那個人的身份,但有一點他是萬分確定的,那就是,那個人絕對不是蘭芝的丈夫大農。為此,他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南下火車的車廂里,他只是上了一趟廁所,大農就不見了,永遠不見了。他的行李一件不少,完好無損,偏偏就是少了他。他詢問了周圍所有的人,不知道他們是聽不懂他的話呢,還是懼怕著什么,他們一個個的,神色凝重,絕不開口,好像整列火車已經被惡人控制,包括這些乘客。他報告乘務員,乘務員像看著一只猴子一樣看著他。也是,一個大活人,還是個爺們,怎么會丟了呢?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大農再沒一點消息,他消失了,在南下的火車上,他們第一次一同外出打工的火車上。他把大農所有的行囊擺在蘭芝家門口時,村里人都圍著它們看,只有蘭芝看得淚眼婆娑。她撲過去,從一只包里掏出一只脹鼓鼓的襪子,襪子里是她為大農準備的路費。他永遠記得蘭芝的那雙淚眼,為此,內心充滿愧疚。每次他回到村里,老遠就看見蘭芝倚在大門口,眺望著他。他總會莫名地回頭,以為大農就跟在他身后,笑臉盈盈地回來了。二十多年了,他已經忘了從哪年開始,他回村的那會兒再沒看見蘭芝倚在大門口。對了,是整個村子散了之后,蘭芝家的房子已經不見了,而他的家,也移到了別處,再沒這么個村口讓她眺望。或許,她也倦了厭了,她不再信賴遠方,再不倚靠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當一個女人被絕望蹂躪得太久,她就會變得決絕,就像對待一個糜爛的傷口,對之深惡痛絕,再不愿回頭。
那人到底是誰?莫非真是從那墳堆里走出來的?
他仍舊不死心。碰上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又來到天臺,注視著蘭芝的院子。蘭芝還是在那個點兒從屋里出來。他想,難道他們要在草堆上淋雨?肯定會轉移地方,他借此好看清那個他。他哈爾濱的情人有些嗔怪,為何一定要刨根究底呢?每個人都有自己幸福的秘訣,揪出來示眾,是不道德的。他雖然覺得她說得有一些道理,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務必要看他一眼,他對自己說,就看一眼,他便再不刨根究底。因為,這關系到他本人,關系到他的那個“祖墳”。
她提著裙裾,腳步輕盈歡快,一會兒就消失在竹林的那頭。他有些跟不上,懷疑她的腳下踩著祥云。他沉重的腳步驚動了一個剛睡下的人,她好奇地撩開窗簾,看見雨水里的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他剛要拐過竹林,突然發現蘭芝朝高鐵方向走去。他睜大眼睛,怎么看,都只看見蘭芝一個人,她邊走邊扭頭說話,她的身后跟著一個人,一個他始終也看不見的人。她說,你總是穿著戰袍,身披鎧甲,不會影響行動嗎?然后她又說,不對,這是一個和平年代,不再需要戰袍和鎧甲。他們爬上高高的水泥階梯,然后待在高速路的天橋下躲雨。他們可以俯視整個田垌和菜地,他不能進入他們的視野。但他可以從前面的一個高速路橋洞過去,繞到他們的身后。他爬上那個陡峭的坡,又聽到了蘭芝的聲音。她輕柔地說,你帶我走吧。隨便哪里,只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村子,去哪里都好。不,我不留戀這個地方,這里不是我的家鄉,我沒有家鄉。等他?他回不來了——他回來了也改變不了什么。我下定決心了,你才是我的故鄉。你說哪兒都一樣?關鍵是要保住自己的家?那好吧,困難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的。
他明明知道這是蘭芝在跟另一個人說話,他探出頭來,還只是看見蘭芝的背影。莫非是她那寬大的裙裾遮攔住了他?來了,高速路上有車子轟然經過,燈光從天橋縫里漏下來,把蘭芝的背影照亮,他看清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可是,他還是沒有看到他。動車也來了,正好照亮他們的臉,可是,太強烈的光,他也只是看到一個寬大的剪影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這次,他徹底死心了。他回到客廳,跟哈爾濱的她說,他完全相信了,這世上真的有他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她回他說,不止一個這樣的世界,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秘密世界,別人看不見的。他問,你有嗎?當然有啊。他有些失落地說,我也看不見是嗎?她發來一張笑臉,然后說,我這個世界里本來就有你,你如何能看見?他又興奮起來說,身在其中為何看不見?她幽幽地說,誰又能看清自己呢?他打了個噴嚏,趕緊去洗澡換衣。
四
方祖還躺在床上睡懶覺,他老婆一回來就重重地摔門,把他從夢里驚醒。他一骨碌坐起來,看見他老婆杏目圓瞪,正惡狠狠地看著他。他拍了拍腦袋,回過神來,說,瞪什么瞪?紅油米粉打回來了?去吃屎吧,還想要老娘伺候你吃紅油米粉,都不害臊。往常,他的老婆不愛發這無厘頭的脾氣,回到家里,她總是去店里吃完紅油米粉,再拿大瓷碗幫他裝二兩回來,催他起床吃,因為初榨米粉太細,又沒什么筋力,久了會碎,就不好吃了。這次發什么神經?不幫他打回來就算了,大清早的,還惡語相向。他靠在床上,瞇著眼睛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在外面聽見什么閑話了?閑話?是大實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這次回來,神不守舍的,就沒安過什么好心,別以為我察覺不出來。到底聽到什么了?說來聽聽。都有人看見你跟蘭芝干好事了,還不夠嗎?我說這些天晚上你總是鬼鬼祟祟的,不是上天臺就是跑野地里去,原來是跟寡婦偷情去了!喂——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凈點?什么寡婦寡婦的,人家蘭芝容易嗎?明知道大農是我帶出去的。喲,這么一說就心疼啦,不讓我說我偏說,寡婦就是寡婦,允許她偷人家的男人,就不許我叫一聲寡婦嗎!唉,你這臭婆娘,跟你沒辦法說道理,你過來,我把真相告訴你,你可別把這事說出去,不然,大家臉上都不好過。
她不說出去才怪呢。她恨不得拿個高音喇叭,對著全世界喊話,人家蘭芝偷的不是她的男人,是一個地下人。方祖還真是有見識,能把死人說得那么好聽,什么地下人,她可不這么說,她借機去給方祖打米粉,一屁股坐在紅塑料板凳上,穩穩當當,從容不迫。她交代老板娘等會兒再打米粉,回頭對正在埋頭吃米粉的人說,我要宣布一個天大的秘密:寡婦蘭芝正在跟一個死人偷情!吃米粉的人聽了,笑著說,開什么玩笑,這話你也當真?剛才不是說是跟你家方祖嗎?方祖什么時候變成一個死人了?一下就把她給噎住。她瞪大眼睛,卻又無從解釋,怪事,她聽方祖說得活靈活現的,怎么話到了她的嘴巴里就變成聊齋故事,虛不拉嘰的了?她急得直跺腳,一個勁地解釋,那個死人不是她家的方祖,是一個從墳墓里出來的人。坐在一個角落里的尹秀,正在非常認真地從剩下的湯水里撈黃豆吃,把軟滑的黃豆品嘗完之后,她照例還要昂起脖子,咕嚕咕嚕把湯水全部倒入肚子里,碗里一點紅油都不剩才算完事。按理,她為了放那點墳地來種,這幾年每逢年關,沒少看方祖老婆的臉色,那種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情,很多次傷害到了她,她就算再贊同她的說法,也不應該在她尷尬的時候去應和她。很多次她都想用筷子敲敲碗邊,發表自己的高見,每次她都是用一粒黃豆來塞自己的嘴。她偏不說,偏不說,急死她。她辯解說,方祖是去打探這事才被冤枉的。吃米粉的人相顧一笑,更惹怒了方祖老婆,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信。老板娘,打米粉。她端著米粉落荒而逃。
這時,尹秀剛好昂著脖子把最后一口湯水喝完,鼻尖上沁出了毛毛汗,然后心滿意足地把筷子敲在碗邊上,說,方祖老婆說的也有些道理。吃米粉的人沒理會她,繼續夾起粉條塞進嘴里。尹秀說,自從破了“四舊”,這世間本就沒有鬼怪了。不過,仙娘婆和師公被破除了,沒了降鬼除妖的人,鬼怪也就不怕人了,出來跟人談個戀愛什么的,也屬正常。有人抬起頭來,滿嘴紅油,噴著辣氣說,有人說鬼話了。另外的人接嘴說,以前鄉間很多這樣的故事,現在很少聽到了,還真是有些留戀那些老日子呢。尹秀得了鼓勵,說得更來勁了,她添油加醋地硬把蘭芝的故事說得陰風拂動,驚心動魄。聽得那些吃完了米粉的村民流著哈喇子坐在原地不走。真的有這樣的事?有人將信將疑。尹秀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搭,十分肯定地說,如果不信,今晚十點半,自己去看。最后這句話最有號召力,村民們蠢蠢欲動,恨不得天一下就黑掉。
天氣被昨晚的那場雨弄冷了,花兒雖然都開了起來,但是雪還不曾來到。整個村莊的村民都盼望著天黑,他們不希望太冷,怕看不到好戲。偏偏的,天黑之后,就下起了棉花雪,一大團一大團白色的棉花雪從黑暗的天空里飛下來,一眨眼,地上就白了。有經驗的老人站在門口說,這場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大家都很掃興,覺得精彩的大戲看不上了,大家吃了晚飯,圍著電爐烤火,看電視。《武媚娘傳奇》已經演完,接下來的是《活色生香》,這部片子很華麗,到處是花,讓人誤以為身在春天里。花香襲人,人跟花一樣,也是分了香臭的。里面的人物穿著民國的短袍,精神抖擻,為了愛情,精力充沛地爭奪著。村民們看著他們的戲,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蘭芝的戲,他們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看看大雪紛飛的窗外。一直沒什么動靜,也快十點半了,孩子們都上床睡了覺,老人也堅持不住,打著呵欠回了房,只有年輕力壯的,還想最后搏上一搏,興許能看到呢。燈火通明的村莊逐漸黯淡下來,留守客廳的也熄了燈,做出安歇了的假象。
燈一暗下來,雪便越發白了。這么熱鬧的世界,沒有一樣是站在蘭芝那邊的,沒有誰給她通風報信。雪花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也許它是想阻止蘭芝今晚的行動。但是蘭芝聽不懂雪花的話,她在里面添了毛衣,外面仍舊穿上那件牡丹裙裾,提著它出了門。她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第一雙眼睛出現在窗口,第二雙眼睛出現在窗口,第三雙眼睛出現在窗口,整個村莊都精神抖擻的,窗口布滿了眼睛。他們看見蘭芝提著寬大的裙裾在白雪上行走,一點懸念也沒有地走過桂花樹林,再走過竹林,然后拐進了菜地,奔向了那座墳塋……
白雪讓黑夜充滿了柔和的光,村民們居高臨下的,還能看見蘭芝從墳塋那邊又轉向了高速路天橋。沒有一個人看見過蘭芝身邊有另外一個人,但是,第二天早上的米粉鋪里,很多人聲明自己看見了跟蘭芝偷情的那個男人。有人說,他穿著鎧甲,戴著頭盔,身材高大威武,一看便知是北方來的將軍。有人說,他還看見了這個將軍胸前掛滿了榮譽勛章,肯定是立下過赫赫戰功的著名將領。還有人說,她看見這個將軍不是一步一步走的,而是跟僵尸一樣,蹦蹦跳跳的。尹秀最后慢條斯理地說,看見這些算什么,誰看見他們親嘴了?大家都驚奇地看著她。她說,我觀察他們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單看見過他們親嘴,還看見過他們做好事。有人笑她,看見人家做好事是要犯霉運的,看來,你那塊地是保不住了。她憑什么?這話讓她激動了。當初方祖老婆罵她搶她家祖墳種地,她都還理直氣壯地跟她理論,沒有真憑實據,還不知道誰搶誰的呢。她蘭芝一個寡婦,就更加沒有根據來奪回她好不容易搶占的地了。
秋津大娘是她堅實的同盟軍。很少來吃紅油米粉的秋津大娘,此刻雙手捧著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鐵碗,暖她那雙蒼老的手,那只貼滿風濕膏藥的手把碗刮得咯吱咯吱響,讓人聽了心里難受。她拉著看透世事的老前輩嗓門說,蘭芝這事要是放在以前啊,那是傷風敗俗,按照族規,要浸豬籠的。可惜呀,風氣壞了,管不住她了。不過,人在做,天在看,看她能囂張到何時!此話獲得了尹秀的掌聲,也僅是她一個人的掌聲,大家都看著她拍,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拍了。
天空陰沉著,似乎一個夜晚的雪還沒下完,憋著呢,不定哪時候就下了。
果然,天一黑透,又下起了鵝毛大雪。蘭芝站在院子里,拿著手電筒照天空,天被她照出了一個洞,從中漏下來好多好多的梨花,鋪在她的臉上,冰涼冰涼的。這是天上來的客人,跟地下來的客人一個樣,都是冰涼冰涼的。
下過雪之后,外出的人就少了,大家忙著打粑粑、殺豬、熏制臘肉,回南風一來,粑粑會發霉,臘肉會發臭,總之,就不像過年了。很多人住了高樓大廈,黛瓦廚房還保留在院子的一旁,煮的柴火飯就是好吃,紅火火的火塘還方便熏制臘肉。于是,那些黛瓦間就整天彌漫著青煙。蘭芝殺了一頭年豬,她一個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她準備幫女兒熏制一腿臘肉,幫母親熏制一腿臘肉。女兒出嫁之后,她就一個人過年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不能回娘家過年,俗話說,在家萬日好,不在娘家過個年。她的女兒不能回來,她也不能回娘家去,那就只有自己單獨過了。今年好啦,有人陪她過年了。
大年三十,方祖老婆從早上開始,已經在燉肘子、熬豬腳、殺雞鴨、剁肉丸了,砧板響得好不熱鬧。按理,仍舊是要整出十個以上的年菜。他則照舊吃了午飯才拿把鐮刀,提個竹籃,裝了供奉祖先的酒水、飯菜、粑粑、紙錢、金銀財寶、香和鞭炮,去給祖宗修墳封歲。他的路線也總是不變,由遠而近。待他把那些長滿雜草荊棘的祖墳修理干凈,一個個地在墳頭壓了紙錢,擺了酒菜,燒了紙錢和金銀財寶,點燃三炷香插在墳前,打一掛鞭炮,拜了祖先,請求他們保佑他發財,收了酒水,回到家時,已是黃昏。遠遠近近的村莊鞭炮聲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響得久,他們都已經把祖宗接回家去,準備開席了。他扛了鋤頭,來到菜地的墳堆前。前些年,看著這個只剩墳頭的墳堆,他的火便不打一處來,會朝著村莊一通大罵,大過年的,這并不好,是她們自找的。今年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準備在墳堆上豎一塊牌子,上面寫上:誰動墳土,不得好死。到現在,他心里虛了,不敢寫。這些狡猾的女人,知道他會修墳,早早地把菜收得干干凈凈,你都不知道她們曾經種過什么菜。他把四周的菜地攏回去,堆成一個土堆,工作量挺大,寒風呼嘯,他熱得脫了外衣,濕了汗衫。整完之后,天已經全黑。
他正蹲在那里擺酒水方菜,忽聽破風而入的腳步聲,輕輕地,向他而來。他濕透的汗衫緊貼在他的背上,涼意一下跑進了他的身體。他猜度,那個向他走來的,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他,他也正好問問,他到底姓不姓方,跟他的祖宗有沒有半毫關聯。他是個布衣,還是個將軍?腳步停在他的身側,他的手在顫抖,酒有大半沒倒進酒杯。
方祖——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發現一個龐大的黑影遮住了大半個天空。聲音似生似熟。
是我,蘭芝。
他定神再看,果然是個女人。一個美若桃花的女人。她說她叫蘭芝?他最近是看到過她寬大的背影,雍容華貴,但他真不敢相信,這張美麗的臉,就是多年前倚在大門口向他眺望的那張臉。那是一張憔悴黯淡的臉,毫無光彩。怎么會有如此巨大的落差?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動人的臉,遠勝城里那些妖艷的臉、那些冰如瓷器的臉、那些網絡里虛擬的臉,甚至,他心里暗藏的那張哈爾濱的臉。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春水蕩漾?波光粼粼?花香襲人?這些狗日的詞語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他覺得自己沒有知識真是可悲,連個恰當的詞語都找不到。她手腕上挎著一個小木桶,上面蓋著藍布。她穿的這裙子太特別了,也真是好看。他的心口酸了一下,他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吃醋了。他原來以為,他有樁大生意,在城里買了房,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情感上,他還有哈爾濱情人,在村里,他是活得最牛逼的,現在這優越感沒了。他的所有幸福加起來,沒有蘭芝的一半兒大,他的洋溢在下半身,而蘭芝的洋溢在全身,連頭發絲都顫巍巍的,泛出了幸福的光芒。
蘭芝蹲下來,放下小木桶,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方祖,我,想問你個事。方祖馬上說,你放心,我一直在幫你找大農呢,一刻沒停。蘭芝愣了愣,說,還在找?是的,當然要找了,是我說服你讓我帶他出去的,至少要給你一個交代,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我不信找不到他。蘭芝望了望從田垌里穿過的亮晶晶的動車說,二十二年了,他要是活著,早該走回來了。不要泄氣,也許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對他,我死心了。我想說的是,你真的確定這個墳就是你家的祖墳嗎?方祖也是愣了愣,他遲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不能確定,你也看到了,那塊墓碑是不是墓碑都說不準,那一點一橫也許根本不是字,是石頭上的裂痕罷。以前也從來沒有聽長輩說起過這個墳,也許真是我的一廂情愿。他還是在倒酒。他想,不管是不是他家的祖先,他都要敬他三杯酒。那么,你想放棄它嗎?蘭芝的眼睛里全是光芒,方祖盡量避免碰上她的眼睛,他說,你想要我怎么做?蘭芝頓了頓,毅然說,我想要它。方祖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說,你想好了?蘭芝毫不遲疑地說,早想好了,這個墳非我莫屬。可惜你出師無名,如何要過去呢?我想好了,我要跟他結婚。什么?!方祖霍地站起身來,驚異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張畫片,他覺得眼前這個叫蘭芝的女人太不真實了,她莫非是瘋掉了?蘭芝也站起身來,緩緩地說,我說的是真的,他叫姜森,祖籍河南,是個將軍。哦,對了,你不用害怕,他只是生活在另一個時空里,你看不見他罷了。方祖倒吸了口冷氣,感覺寒風刺骨,趕緊把丟在一邊的大衣穿上。他說,那么,這個叫姜森的將軍能夠看見我們嗎?蘭芝微笑著說,當然了,我們生活在實體的時間空間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實體的,他能夠看見。方祖問,那么,你們結婚之后,是他來你的實體時空生活,還是你去他的虛體時空生活?先是在我的實體時空生活,等我作古了,就過去在他的虛體時空生活。對了,到那時,我已經變老了,如何配得上他?方祖說,別,蘭芝,你可千萬別輕生,好死不如賴活著,別為了個虛不拉嘰的事自尋短見。蘭芝說,我還沒跟他說結婚的事,等我們商量好了再決定生活在哪邊的事吧。就當我沒問過。方祖一直在冒冷汗,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幫助蘭芝,不為別的,就看在失蹤的大農的份上,他也不應該袖手旁觀。
他再蹲下,端起酒杯對著墳頭說,我是個俗人,看不見你,錯把你當成了我家祖先,姜森將軍,這杯酒我向你致歉。他把酒灑在地上。再端起第二杯說,這杯酒,是這些年,我并未保全你的領地,讓你受苦了,這杯酒還是向你致歉。他把酒灑在地上,再端起第三杯說,這杯酒,我要稱你為兄弟,為你跟蘭芝的幸福生活干杯。他把酒灑在地上。然后收了酒杯方菜,站起來對蘭芝說,我佩服你的勇氣,但你要知道,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你們的幸福是不被祝福的,你要做好受苦的準備。我可以把它交給你,但是我不能保證別人會自動讓出。蘭芝說,我知道,世上不是還有你這樣的人嗎?這就夠了。方祖說,過年好,我要回去了。蘭芝說,過年好,謝謝你。
五
方祖回到家里,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菜肴。
上大學的兒子方瞰回來了。他很不情愿回老家,他有句名言,說老家的生活現狀就是:狗過著狗日子,豬過著豬日子,貓過著貓日子,村人永遠過著舊日子。只在過年那天,才浪子回頭,回到老家,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方祖的父母閑在一邊看電視,老婆圍著圍裙走來走去。
方祖回到房間,一屁股坐在獨椅上,頭深深地埋下來,兩手插在頭發里。
怎么沒聽見你點鞭炮?不是拿了一掛大鞭炮去的嗎?他老婆走進房來輕輕問,雙手在圍裙上擦拭著。
他抬起頭來,說,酒菜都準備好了?
早準備好了,就等你回來接祖先。
好,趕緊吧,都在吃團圓飯了。
這些事做兒子的很是漠然,他從來不參與。方祖覺得不妥,總得傳承下去,他喊兒子端那碗雞頭魚尾,一起去接祖先。連喊了三聲,做兒子的只顧低頭看手機,裝著沒聽見。最后還是他爺爺喊了他的小名,他才有了反應,很不情愿地跟著去。然后鄙視著他們燒紙點香,喊祖先,嘴里還念念有詞。最后,方祖命令他點鞭炮,他便把一大盤鞭炮往院子里一滾,滾到院門口還沒完全打開,他嘟噥著過去再折疊著滾回來,剛好到了他們供奉的地方。他啪的一聲打燃火機,蹲下去點燃鞭炮引線,不慌不忙退回屋里。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了很久,好幾百塊錢就去了。這也是村里比富的一種方式,窮的打幾十塊錢的鞭炮,沒響幾聲就完了,打得越久,說明越富裕。大家都對他們家能放這么多的鞭炮艷羨不已,只有他兒子鄙夷地說,傻逼土豪。他跟他的兒子沒法交流。
飯桌上,進行得差不多了,他眼見著兒子要離席而去,就叫住他說,等等,我有事宣布。大家停了筷子,望著他。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茅臺,才說,菜地的那個墳,不是我們家的,我決定明年不再去封歲了。
為什么?他老婆最著急。
只有他兒子眼里冒著光,好像他對此事感興趣。
不為什么,那墳頭的墓碑上也沒有明確寫著是我們方家的祖先,我們不能憑著那點亂痕就占著。
那不明明是個“方”字嗎?你以前就是這么說的。方姓就我們一家,不是我們的祖先會是誰家的?
我以前錯了還不行嗎?方祖顯得有些不耐煩。
父母看看兒子,又看看兒媳,什么話也不說。
總得有個原因吧?他老婆氣沒順下來。
有個原因?好吧,我說給你們聽,這個墳墓的主人大名叫姜森,是姓姜,不是姓方。他是河南人,還是個將軍。我們祖上有過這么輝煌的歷史嗎?族譜上有嗎?
咦——你是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的?他老婆不依不饒地問。
是蘭芝親口跟我說的。
蘭芝?我就說有鬼嘛,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我們的祖墳了呢?原來都是蘭芝在作祟。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森是她男朋友,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什么?!大家都瞪圓眼睛望著他,只有他兒子啪啪地拍著手,笑嘻嘻地說,跟地下人結婚?太好玩了。我挺她,為她點三十個贊,真有種。
他母親生氣地問,你吃好了吧?見他聳了聳肩,就發命令說,吃好了就一邊去,別跟著瞎摻和。兒子來了勁,說,我洗耳恭聽還不行嗎?
經不住他們磨嘰,方祖把遇到蘭芝的事一五一十地作了詳細交代。他本來打算要保密的。他知道事情要是到了他老婆的嘴里,茅廁里的蛆就會長出翅膀,到處亂飛了。局面會空前混亂,他也是有心無力,幫不上什么了。
他的兒子喜滋滋地問他,那么說,蘭芝現在還在墳前?
你上天臺看看不就知道了?方祖懶得理這個吊兒郎當的兒子。
第二天,蘭芝的女兒跟丈夫孩子回來了。村人看他們陰沉著臉回來的,是不是回來興師問罪了?村人都很好奇,豎起耳朵朝向蘭芝的院子,努力傾聽。嘭的一聲,把他們都驚了一跳。是碗砸在地板磚上破碎的聲響。緊接著,是孩子的哭聲。他們果然聽到了想要聽到的,都滿意地笑了。他們雖沒聽清他們之間的對話,但他們已經猜到了,那是恩斷義絕、割腕相逼的動人場景,這樣的電視鏡頭,他們諳熟于胸。
最開心的是秋津大娘和尹秀,她們放出惡話:絕不讓出墳地!就算蘭芝跟墳堆里那個叫姜森的將軍結了婚,她們也不會承認他們的不倫婚姻。除非她們看到他們的紅本本——結婚證。
只有春大娘,用她一貫淡泊的口氣說了句中肯的話,她說,都是女人,何必苦苦相逼!
初二,村人看見了一張新面孔,他怒氣沖沖的,走進了蘭芝的院子。這是蘭芝的哥哥,蘭芝嫁來二十多年,這個做兄長的不曾來過妹妹家一次。就是嫁外甥女,也是由他老婆來的。
蘭芝見到她的哥哥,高興之余,哀傷莫名。正如村人猜測的那樣,他端著酒杯一個勁地重復一句,認命吧,妹妹!命啊,妹妹!蘭芝聽得煩了,反駁一句,就不可以改變這個命嗎?他醉意朦朧地說,錯,命就是命,誰也改變不了的。認了吧,哥也懂你的苦,這是沒辦法的。蘭芝苦笑,是啊,沒辦法的。曾經,她帶著幼小的女兒回到娘家,那個地方畢竟是她的家鄉,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至于感到孤苦無依。可是做哥哥的呢,他任憑嫂子侮辱她,打罵她的女兒,她們母女遭盡了她的白眼,不就是害怕她回去分他們的家產,要回他們已經占有了的她原來的田地嗎?他沒權利來這里教訓她,他的目的不純,不是為他的妹妹,而是為了他的名聲。他還婉轉地轉達了老母親的意思:做女人,要本分,不要壞了自己的名聲。她聽了這些話,更加悲涼。她說,她給母親熏制了一腿臘肉,讓他幫拿回去。他端詳著酒杯說,母親有他這個兒子照顧,自己留著吃吧。女兒也不要她幫她熏制的那一腿臘肉,往年都高興地帶回去的。她看著這個稀客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東倒西歪地走出院門,她想,她跟娘家人的情分也是盡了。
寒冷終究是要過去的,在那么多的花開了之后。生活在農村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隨隨便便看到各種各樣的花。在竹林的旁邊,有一大片布朗李,如今枝頭上吐著一團團一堆堆的白雪,近看晶瑩剔透,惹人愛憐,遠看像片白霧,流動著花香。荊棘鳥、紅翅雀歡喜地飛來竄去,這寒風料峭的春天,也別具風味。各家各戶的院子里,有的開著粉紅的桃花,有的蓬松著一堆嫩黃的迎春,有的掛著一樹的白雪梨花,有的托著大朵大朵紅艷艷的茶花。當然,不用人種的各種野花也相繼盛放,一簇簇的野菊花,從桂花樹下伸展出來,像朵淡藍的云;路邊的千里光,這里一團,那里一簇,黃蕊白瓣,高高地開在莖頭,素雅端莊;就是菜地里芫荽那星星點點的小白花,在陽光里嚶嚶嗡嗡的,也煞是迷人;菜花更是恣肆,一大片一大片的,黃得花人眼,蜜蜂圍著它們忙得團團轉。
蘭芝賣了一頭豬,鐵了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要把姜森的家園保護好。她盤算著怎么花這些錢。要不要請民間樂團?要不要縫制一件新娘裝?要不要換一張新床?要不要請個伴娘?關鍵是,如何把那個紅本本領到手。姜森無法理解辦這些事有什么必要,也無法理解要辦成這些事有多艱難。不管多難,她必須一件件去做。
方祖跟家人說,他有一樁生意,需要出趟遠門,讓他老婆先回去看守鋪子。他奇怪地看著方瞰,問他,以前不是過完年就回去了嗎?獨來獨往的,像個獨行俠,現在都初五了,怎么還賴在家里?兒子邊看手機邊說,就不許我跟爺爺奶奶多親近親近?你不是說,不常回來,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兒的人了嗎?爺爺奶奶聽了,舒開滿臉的皺紋,笑呵呵地應和他。他們愛看孫子是真的。好吧,別鬧出什么亂子來。明天就各自干各自的了,年就過到這里了。方瞰嘟噥了一句,反正我要出了元宵再回去,不是說出了元宵,年才算過完的嗎?隨便你,別忘了開學的事。方祖說完便回房去準備行李。
方祖和他老婆初六早上剛上車離開,方瞰家就來了一大堆同學,男男女女,嘰嘰喳喳的,家里頓時熱鬧非凡。爺爺奶奶住在二樓,他們昂著腦袋望著嘣嘣咚咚的天花板,說,夠忙上一陣了。他們說的是煮飯菜的事,還好,過年的余菜還相當多。
一陣亂響之后,樓上安靜下來,似乎在密謀什么大事。奶奶有些擔心,跟爺爺說,這些孩子,會不會撩出什么事來?爺爺寬心一笑,說,在這小地方,能撩出什么大事?
一堆人圍著坐在赭黃印花的布藝沙發上的方瞰,看那張手提電腦里的照片。平時沉默寡言的方瞰此刻滔滔不絕,講他如何扛著三腳架,背著老爸昂貴的單反相機,偷偷地躲在田埂底下,架上相機,足足按了兩個小時的快門,被冷風吹成了蔫蘿卜,才拍出了這張絕世照片。大家仔細欣賞那張絕世照片,一個女子穿著華麗的裙裾,坐在墳堆前,雙手舉著酒杯,似乎在跟誰碰杯,一臉的甜蜜笑容,旁邊鋪著塊印花藍布,布上擺放著幾碗菜肴,還有另一只酒杯,另一個碗,和另一雙筷子。當然,還有一個小木桶,就立在蘭芝身邊。方瞰提醒大家說,注意關鍵點、關鍵點。有位男生指著酒杯說,這只酒杯好像離開了藍布。大家湊過去看,有人說,光線太暗,根本看不出來。大家求證似的望向方瞰。方瞰不置可否,說,繼續找,繼續找。大家又擦亮眼睛繼續尋找。一個女生驚叫,我看見了一個影子!方瞰也嚇了一跳,說,哪里?大家圍得緊緊的,精神高度緊張。那個女生指著蘭芝的對面,那只酒杯的上方,說,在這里,看見了嗎?大家皺緊眉頭,死盯著她指著的位置,沒有誰說看見了。這個女生是學畫的,她的眼力當然超群,她教大家,不要把眼睛睜得那么大,要瞇成一條縫,這樣視力才能泛散開來,看出懸浮的東西。大家都瞇縫著眼看,一個女生驚叫,她看見了。另一個女生尖叫,也看見了。最后,方瞰也說看見了。方瞰激動地說,他本來是想嚇唬嚇唬大家,沒想到還真的出了這樣的絕世效果。
大家聽完方瞰對蘭芝身世的介紹,又聽完了發生在她身上的絕世情緣,最后聽他信誓旦旦地說,他號召大家前來,就是要幫助蘭芝達成心愿,結成婚,保住姜森將軍的家園。大家聽完方瞰情緒飽滿的演講,都紛紛表示要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促成這樁美妙的事。
于是,方瞰做了嚴密的分工,你,用你高超的寫實筆法,負責給蘭姨完成結婚照;你和你,是天才演說家,你們共同去說服民政局的領導,打出結婚證;你,是室內設計高手,負責蘭姨的婚房布置;你,你,負責蘭姨的服裝和新娘妝;你們仨,星星樂團,就負責婚慶的喜樂。我負責各方協調工作。大家一臉的嚴肅,齊聲說,保證出色完成任務!
那天下午,蘭芝看見一大群少男少女擁進她的院子。寂寞的她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這熱鬧,紅著臉聽完方瞰的簡單說明,有些忸怩地說,這樣不太好吧,本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需要這么大的排場,會惹來更多指責的。方瞰說,蘭姨,您覺得您這么做見不得人嗎?她頓了一會兒,說,我不這么想,村人這么說的。方瞰追問,您覺得村人這么說,是尊重您、關愛您嗎?蘭芝沉默了,她說,我只是不想再過以前的生活,我需要幸福。方瞰激動地說,這就對了,沒人能阻擋一個人的幸福。作為一個現代的女性,就應該像您這樣勇敢,您是當代女性的楷模。其他的女生附和著說,對對,我們就該向您看齊,太勵志了!蘭芝說,我本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只是想過寧靜平凡的生活,我謝謝你們的理解,也需要你們的幫助,只是,我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我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方瞰掉回腦袋,對著同盟軍長長地噢了一聲,同盟軍便回聲道,是的,我們謹守您的秘密。蘭芝笑了。
各組便開始了行動。畫畫的女生詳細地盤問蘭芝姜森將軍的每一個外貌細節,問完之后,她的手稿上便出現了一個頭戴盔甲、身披戰袍的英武男子。她問蘭芝,結婚照上要保留這樣的裝束嗎?蘭芝看了看她畫的,驚叫,就是他,如果換了裝束,我怕認不出他來。那好吧,就這樣。她回到方瞰家,從包里取出大張素描紙,鋪展在地板上,仔細比對姜森的身高比例,然后開始了再創作。
蘭芝拿出賣豬的一千元給方瞰,說,就這點錢,看需要使用吧。方瞰接過來說,行,保證給您一個驚艷。
負責洞房和新娘服飾設計的女生拿了錢上街購物去了。星星樂隊的男生說,一定拿出一首特別的婚禮曲,為這個婚禮增色添彩。負責游說民政局領導的男生已經在村里開始了調查,他們摸清了一般村民辦結婚證的正常程序,和民政局所在地。第二天就是初七,到了上班時間,他們要趁熱打鐵,迅速攻下這個婚禮的前沿陣地,沒有結婚證,后面所有的事都是虛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人就來到了蘭芝的院子,畫畫的女生把畫布置在山墻上,方瞰把相機架在山墻下,負責設計的女生正在里屋給蘭芝梳妝打扮,等待太陽出來,就可以拍結婚照了。
蘭芝從屋里一走出來,第一縷陽光就鋪在她的身上。方瞰揉了揉眼睛,他以為自己昨晚沒睡好,產生了幻覺。她哪里是一個種了半輩子田地的農村婦女?不是都市俏女郎,也不是不沾凡塵的仙女,瞧她,頭上戴的,不是金釵銀鳳,而是鮮艷欲滴的鬼臉茶花,襯有菜花、迎春,烏黑的頭發盤桓若云,歪在左側,托著鮮花。右鬢貼著一縷黑發,與左邊呼應。更絕的,是她身上的穿戴。胸前碧玉般的肌膚上,吊掛著一塊紅玉石如意,是紅蘿卜雕的,碰見陽光,鮮艷剔透,惹人垂涎。與吊墜呼應的,是左手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用鉑片包了那顆大寶石,邊上還嵌有黃瓜青肉,綠瑩瑩的,很好看。裙子是粉紅的棉麻布料做的。“V”字領,腹上畫著一株精致淡雅的白牡丹,款式是貼身的旗袍。外面還套一件大紅的羊絨斗篷,喜慶又富貴。對了,臉頰羞紅,杏唇紅潤,更透出幾分妖嬈與柔美。她往山墻邊一靠,天啦,與英武雄壯的姜森是絕配。清晨潔凈的陽光正好照亮他們,方瞰不停地按快門,還趁此機會,擺放了很多姿勢,拍了很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張蘭芝舉頭望姜森的,被放大掛在婚床之上。蘭芝看著這些照片,含著淚說,已經到頂了,她想要的幸福就是這些了。只這么一瞬,此生再無遺憾。方瞰說,就是要把這一瞬無限延長,才是美妙的人生。
村人都翻著白眼看這群孩子自蘭芝的院子進進出出,不知道他們在折騰什么。
打結婚證那邊,是要先辦理跟大農的離婚,才能重新打結婚證。經過他們的上躥下跳、左右磨舌,終于辦妥了一切事宜,只待蘭芝親自去領離婚證和結婚證。
事情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方瞰嘴里開始哼一首歌,一首聽不出快樂的歌,“在這涼薄的人間……”總是這一句顛三倒四的,也不知是個什么調。有同學好奇地問他,唱的什么歌?他微微一笑說,我也不知道,心里突然出現了這么一句歌,就想哼出來。這句哼唱,啟發了星星樂隊的創作人,他奔回方瞰的家,伏在桌上嘩嘩啦啦地把歌寫了出來。在吉他手與鼓手的伴奏下,他唱出了世上最動人的歌兒。
蘭芝來到民政局,戰戰兢兢地坐在窗下的長椅上,看著那幾個情緒飽滿的工作人員,心虛得像個犯人。他們好奇又審視的目光,讓她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他們有絕對的優勢,壓迫著她小小的自尊。他們看了她好大半天,才正式發問。
你確定要跟失蹤了二十三年的丈夫離婚?
確定。
你還希望他回來嗎?
呃——蘭芝不懂回答,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他們輕輕一笑,再問,你確定離婚之后還住在他家?
他家?蘭芝低下頭,暗自惱怒,怎么說是他家呢?哪一塊磚不是我搬來的?我的戶口遷來了,就有權利住在這里,也有權利分得田地。他們難道也不懂這個?
你真的離婚之后要跟一個清朝人結婚?
是的。蘭芝抬頭迎接著他們的目光,他們自覺避開了。
給清朝的人打結婚證,這個事法律上沒有,我們可以一試,但要面向社會公示一個月,看社會反響來決定。如果大部分人支持,那就給你打,如果大部分人反對,我們也無能為力。
蘭芝想了想,說,好。
你把結婚照給我們看看。
蘭芝從包里拿出來遞過去。他們相互傳閱了一會兒說,這個姜森還挺有氣度,挺帥的。只是,有證人嗎?我們不能憑你一個人的想象,就給你跟想象中的人打結婚證,這會留下歷史笑柄的。
證人?
是的,就是真正看見過他的人。
蘭芝想了想,好像證人挺多的,村人都說看見過他呢。她得回去找他們出來給她做證人。于是對工作人員說,這個沒問題,我回去找他們來就是了。
回去跟方瞰商量,方瞰派負責辦理此事的同學去尋訪證人。
晚上吃飯的時候,方瞰還不見他們回來,打他們手機,將他們催了回來。他們垂頭喪氣地走上樓來,連飯也不想吃。方瞰急了,追問他們,怎么了?一個證人也沒找到?不可能呀!我回來的時候,村里還是流言滿天飛呢,都說看見了蘭芝跟一個什么什么樣的人在幽會,這會兒又沒有一個人看見了?是不是想要誤工費?他倆都搖頭,說,什么辦法都使了,都沒用。真可惡,我就是最討厭村人這點。我去問爺爺奶奶去。他下了樓,沒一會工夫,他也垂頭喪氣地上來了。他說,爺爺奶奶沒看見,還打電話給爸媽,他們都說沒看見。
那張照片上不是有姜森將軍嗎?有人說。可是,那哪算數,你睜開眼睛就看不見他,只有心靈純凈的人才能看見那個影子。他們肯定看不見的。畫畫的女生說。
還有,他們已經在網上公示這事了,我們得把有力的證據放上去,才能爭取更多的支持者。負責辦證的同學說。好,先把蘭芝的結婚照放上去,還有那張朦朧的夜晚照也放上去,最好做一下說明。方瞰說。
結婚證的事急不來,我們還是先趁著沒開學,給蘭姨辦個婚禮吧。一個女生說,如果我們走了,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方瞰想了想說,我這就去跟蘭姨商量一下。
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她沒裝電話,也沒用手機。我先過去,等我回來。
方瞰敲開蘭芝的門,把找證人的事詳細說了,他說,如果有證人,勝算就大許多。他讓蘭芝好好想想,有沒有遺漏的證人。蘭芝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緩緩地說,其實天地都看見了。這個可不行,方瞰笑著說,它們都不能作證人。蘭芝說,最好的證人不是我自己嗎?我真的看見了他的。方瞰說,這個也不算數。蘭芝說,好吧,我記得第一次跟他見面,他把我的糞桶碰倒了一只……蘭芝說,碰倒一只糞桶?好,這個可以弄一張照片,給個說明,勉強為證吧。蘭芝也很無奈,只能這樣了。蘭芝也同意先辦婚禮。
第二天,方瞰去補拍了一張照片:蘭芝在培土,扭過頭來驚異地看著那只倒地的糞桶,另外一只立在旁邊。發在網上,照片下面補充說明道:本是天地可鑒,無奈糞桶為證。這個草根的八卦,又扯了點立法的邊,各大網站也相繼把這事拉上了頭條。關注此事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爭相表達自己的不同看法。很快站成兩隊,互相掐起了架,引發了一個網絡事件。
開學在即,方瞰一伙抓緊時間籌備婚禮。
日子定在十二日。蘭芝一個請帖都沒發,她知道沒人來喝她的這杯喜酒,她也不需要這些親人帶難看的臉色來給她看。只是,婚禮的頭天晚上,她失眠了。
她失眠不是因為找不到親人來喝喜酒,而是整夜都有凋零的聲響,驚心動魄,令她哀傷。首先是風聲,那夜的風有些異樣,不凜冽,不號叫,平靜得有些冷寂,偶爾桂花樹葉颯颯一響,像是考場的老師沒收作弊的紙條,只有服從,也可以恐懼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最先被沒收的是桃花。她的院墻外有一株,靠近她的臥室,她聽到一大片窸窸窣窣的聲響,像無數紙飛機撞在地上。之后是院子里的那株茶花。它們大概太過傷心,性子也暴烈,咚咚的,從枝頭蹦下,撞響大地。她想,它們不是一瓣瓣地離去,而是整朵整朵躍下枝頭,嘴里還強硬地說著,給你給你,全給你,一團團的紙扔向這個嚴厲的監考老師……還有梨花,雪花那般輕盈,卻也是冰清玉潔地來,冰清玉潔地去,它是受不得委屈的,一有風吹草動,便先自做了了斷,讓人無端端地落下淚來。后來,有了雨,氣溫也降下來,蘭芝感覺自己的雙腳泡在冷水里,很難受,在被窩里移來移去,始終找不到暖和的一處。她想起跟姜森商量拜堂的事,沒個長輩,該拜誰呢?姜森說,就拜天和地吧,也只有天地為證,夫妻相約,還求什么呢?他說得很好。蘭芝早早地起來,坐在梳妝臺前,看著自己,她問,真的是她自己嗎?生活真的有這么好嗎?她覺得尹秀看起來好可憐……還有,大部分村人都很可憐。
婚禮舉辦得太過熱鬧,那個星星樂隊真是可愛,他們的歌聲在村里飄揚,新奇又好聽。村里的年輕人都來觀看,漸漸的,老老少少都受不住誘惑,圍在蘭芝的院子里,院墻外面的柴垛上也坐滿了孩子。不久,村里來了一臺六個人抬著的花轎,多么稀罕的古物,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的。花轎后面還跟著一個嗩吶樂團,嗚里啦里吹得好不歡快熱鬧。村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們把花轎落在蘭芝的院外。方瞰按照設計的程序,讓一個女生為蘭芝撐開紅油紙傘,把蘭芝扶上了花轎,然后繞著村莊走了一圈,直接往菜地去了。后面跟著一大隊看熱鬧的村人。花轎經過桂花林、梨花地、竹林、菜地,到墳地落了轎。蘭芝下轎來,方瞰遞過一把鋤頭與她,她拿著鋤頭繞著墳地刨了一道小小的溝,然后回轎,再繞田間小路到國道上,最后沿著大路回到家里。
然后就是拜堂了,按照習俗,除了要拜高堂,還要拜長輩,每拜一個長輩,都會收到一份豐厚的禮金,還得由司儀高聲念出數目來,大家聽得真真切切才準數,人家就是沖著這個面子一擲千金的。村人沒有看見蘭芝的一個親戚,連她的老母親也沒來,看她拜什么堂。而最最讓人牽腸掛肚的,就是那位跟蘭芝一起拜堂的新郎官了。誰不想親眼看一下這位清朝大將軍的風范呢?他們只是在電視劇里看見過這么風光的人物。村人饒有興趣、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這個程序安排在晚上。拜完堂就直接入洞房了。
到了那一刻,村人爭相往堂屋里擠,搶占有利位置。只見蘭芝戴著紅頭巾,由一個小姑娘攙扶著從樓上下來。到得堂屋,方瞰把扎著大紅花的綢布給了旁邊的小姑娘,再由小姑娘遞給蘭芝。蘭芝接了紅綢,將另一端往左邊遞送……村人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見另一端綢布竟然穩穩當當地飄浮于半空,當真像被另一個人牽扯著,大紅花就在他倆的中間飄蕩。方瞰高喊,一拜天地。他們回轉身,對著門外深深鞠躬。二拜家堂。不是拜高堂嗎?怎么變成家堂了?村人正疑惑,他們已經朝堂屋的墻壁深深鞠躬。夫妻對拜。只見蘭芝左側了身,對著大紅花的另一頭深深鞠躬。送入洞房。小姑娘就領著蘭芝要往樓上去了。村人趕緊讓開一條大道,因為蘭芝后面的大紅花飄著,似乎還跟著一個人哪。
方瞰耳根邊有人說,哼,這樣就算結婚了?沒有結婚證并不合法。
方瞰叫來負責打證的男生,問網上的公示情況。那男生興奮地說,我們把剛才的照片發了上去,現在網上贊成的人數已經飆升,成壓倒性優勢了。方瞰白了一眼說此話的尹秀,故意高聲說,結婚證馬上就會批下來了吧?那男生也高聲說,那是肯定。
村人意猶未盡,有個小伙子問方瞰,哎,要不要抬糖茶、吵洞房?
方瞰想了想說,這些都免了吧。看著蘭芝他們馬上就要進入洞房了,村人有些不甘,都不愿離去。此時,方瞰的手機在褲兜里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老爸打來的。他老爸問他是否在家。他說在。說是否方便去叫蘭姨接個電話。他說方便。往樓上喊,蘭姨等會兒,我爸叫你接個電話。蘭芝就站在樓梯上等方瞰把手機遞過來。小姑娘將手機傳到她的手里,她將手機塞入紅頭巾喂了一聲。不一會兒,手機便從紅頭巾里掉出來,嘣嘣幾聲滾到了方瞰的腳跟。方瞰撿起來,見還在通話中,就對老爸說,你剛才跟蘭姨說什么了?那邊傳來方祖興奮的聲音,他說,大農,你大農叔找到了……手機又從方瞰手中掉落下去,嘣嘣幾聲,落在了秋津大娘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