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南/著
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1960年一經作家出版社出版,就受到廣大讀者青睞,一時“洛陽紙貴”,數年內多次重印再版,后來還成了廣西長篇小說的經典。在它推出半個多世紀后,廣西為促進文化的繁榮發展,推進“美麗南方·廣西”文化品牌的建設,讓《美麗的南方》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引出有關它的話題。但遺憾的是,有的媒體在敘說其中一些故事時,要么語焉不詳,要么與事實相悖,為難了讀者。這樣一來,作為小說作者陸地的后人當然就有話要說,說說《美麗的南方》背后的故事。
關于“美麗南方”的誕生地。小說反映的那場廣西土改運動發生于1952年上半年的邕寧縣十三區,區政府在老口圩上。它所轄涵蓋現在的西鄉塘區石埠街道辦事處與江南區江西鎮錦江村公所等一些周邊區域。之所以要提這個問題,是因為眼下對《美麗的南方》所描述的地域存在著不同的聲音。西鄉塘區石埠街道辦事處十年前在忠良村搞了個農家樂鄉村游,打出了“美麗南方”的牌子。這讓江南區有意見了,他們認為錦江村公所的麻子畬才是“美麗南方”的誕生地,因那里曾是廣西省土改工作團第二團的駐地。其實不管是石埠也好,麻子畬也罷,它們當年同屬邕寧縣十三區,都留下了作者的足跡,都包含在作者敘說的故事中。當年的“一家人”現在分屬兩家政府就打起架來了,這是很不應該的。關于這事的爭論還是應該尊重歷史,把現在以忠良村為中心開發打造的“美麗南方”延伸至麻子畬,由西鄉塘區和江南區共同開發建設,使得兩家政府能在“美麗南方”的品牌效應下獲得雙贏。
關于廣西省土改工作團第二團。該團并非如有的文章說的是中央土改工作團,而是在廣西省土地改革委員會統一安排下,由中共廣西省委宣傳部牽頭,將從北京來廣西參加土改的全國政協、中宣部等中央機關的干部和清華、燕京等首都大專院校的師生一百多人,與廣西省直機關干部、南寧師院師生混合編隊組建而成,共有數百人。團長最初是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劉宏,過了半個多月,才改為中共廣西省委黨校副校長謝芳春擔任。副團長則是北京來的著名經濟學家、清華大學教授吳景超和著名戲劇家、國歌詞作者田漢。在北京來的干部和師生里,除田漢、吳景超外,還有一批以艾青、胡繩、唐明照、李可染、夏同光、徐毓丹、江定仙、安娥等為首的文化名流。他們個性鮮明、思維敏銳、視角開闊、語言生動,為我父親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人物素材,也在精神上給予我父親的創作極大的支持與鼓舞。詩人艾青多次鼓勵我父親繼續小說創作:“回到自己家鄉了,可謂是如魚得水!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將會更加得心應手吧……當下的文學作品水平太低,太枯燥,人情味太稀薄了,真希望能有反映濃烈地方色彩和深刻人生意義的東西被我們的作家寫出來。”外交家唐明照曾在美國學習生活多年,擔任過美國共產黨加州大學的書記。在廟背村與我父親有番深夜長談,他就感到“現在美國作家生活只為了金錢,因而腐化了。我們中國這樣偉大,沒有作品表現太可惜,應注意組織作家創作才對”。
關于我父親在省土改二團的角色。有文章說我父親在團里是個聯絡員,這是不對的。1951年10月,廣西全省的第二期土改開始在邕寧縣心圩鄉陳東、陳西村試點,我父親因參加省委的另項中心工作而缺席。這第二期土改到1952年1月要重點鋪開時,我父親本來也未打算參加,但1952年的元旦后沒幾天,劉宏副部長突然把我父親叫到辦公室,讓他務必去參加這期土改,并稱已報省土地改革委員會的陳漫遠副主席、喬曉光副書記同意了,立即就可去辦轉調手續,到省黨校報到集中學習,參加省直土改團第二團的編隊。到了省黨校,我父親隨即被選為團工委黨總支的支委兼一中隊的支書。劉宏團長讓他當中隊長,他以沒有參加過前期的土改試點、經驗不足為由推辭了,只愿掛個中隊副的名義去一個叫滕村的地方駐點,到附近劉村、同禮、牛崗、上彭、下彭等村坡訪貧問苦、培養土改根子。至3月份土改進入新階段,我父親又先后轉到那扼嶺、廟背村、和安村駐點當“片長”,負責喬板、永和、靈托三個鄉的土改工作,走遍了忠良、三樂、楊村、永安、同勇、灘頭、靈灣、托洲等村屯。這幾個角色既有利于深入基層、體驗生活,又有利于了解政策方針、運動進展,點和面的情況都掌握了解了,對我父親日后創作《美麗的南方》幫助極大。
關于創作的靈感與激情。邕寧十三區和諧美麗的自然風光,勤勞純樸善良的農民和他們那近似于作者鄉音讓人感覺親切的土語方言,以及青春洋溢、朝氣蓬勃的土改隊員身影,充分激發了我父親的創作靈感,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情感記憶。他當時就說:“在四個多月的時間里見到不少東西,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假如要寫文章,那是太豐富了。”在和安村與廟背村駐點時,他看到“迷人的橄欖樹林,它的樹干是那樣魁梧、挺拔,把這一帶的平原點綴得好像一個大花園。夜間,附近村莊的農民攜著四方玻璃風燈,像螢火蟲閃耀阡陌間,聚到橄欖樹下來開著他們的會議。會場的山歌此唱彼和,充滿田園風味。我們生活在這里,感到大自然的優美,使人幻想著美滿的生活……假如將來建集體農莊,這里應該是最理想的場所了”。在那里,他還看見“春來了,田間蓄滿水,青蛙日夜鳴叫,辛勤的農民忙于牽牛下田耕作,一派‘春晴兒女忙農去,閑煞門前一樹花’的美妙景致。木棉在那兒比別的樹高出一頭,燦爛的花朵綴滿枝干,野玫瑰在河邊也盛開了,春意特別濃”。村前村后,田邊溝渠的蛙聲,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還成為他開啟這段美好回憶的鑰匙。第二年,我父親有幸被中宣部借調上京,獲得中國作家協會統一組織安排的為期一年的作家下鄉下廠和到志愿軍中深入生活創作假期,重新回到土改時生活過的邕寧縣十三區和安村與農民群眾一起搞農村互助組。再次聽到蛙聲一片時,油然產生了對去年那段土改生活的追憶:“田邊又鳴叫著音樂般的蛙聲了,可是我仍和去年一樣分辨不出它們有幾種聲音在合唱。”甚至十年后,《美麗的南方》已經出版,他在自治區干部療養院醞釀創作第二部長篇小說《瀑布》時,聽到路邊菜畦田疇間的聲聲蛙鳴,仍免不了懷念起當年在一塊土改的北京大學生,寫下“又是蛙聲遍地喧,月光如故映階前。十年往事頻入夢,何處天涯寄素箋”的詩句。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任何事情都會有個結束。土改團收隊,北京來的土改隊員踏上歸途時,我父親感到了失落:“人們都從麻子畬走遠了,以后每天黃昏再沒有一些悠閑的教授和一些風塵仆仆的土改隊員在這條小路和這條小河邊出現了。”又過了一個星期,當他也要離開時,依戀的情結加深了,“住了四個多月的麻子畬,突然走開了,那個草坪,那株榕樹,那門前的兩只石礎,都讓我回頭看了看,是那樣的不舍啊,這些地方都曾留下了我的蹤跡!”
正是有著這樣一份情感,這樣一份對這塊土地和人民的深深愛戀才有了我父親的這部《美麗的南方》。
廣西解放得比較晚,新中國成立之初,其匪患又非常嚴重,土改運動的開展在全國來說是滯后的。所以,我父親當年著手要創作這部以土改為題材的作品時就被認為是“過時”了。有好心的朋友勸他說:“你現在去寫它,可能會吃力不討好。”確實,當時全國已經出版了兩部叫得很響的反映土改運動的長篇小說,那就是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后者最早是解放戰爭時期在《東北日報·副刊》上連載的,當時我父親是該報副刊的主編,是該小說的第一任編輯,也是第一位讀者,他三天兩頭往立波家取稿,熟悉小說的故事,也了解作品的創作過程。而丁玲的小說是我父親準備動筆《美麗的南方》了,專門去書店買回閱讀的。他這樣做就是一心要突破之前土改題材作品的模式束縛,寫出一個與他們決然不同的土改故事來。我父親深知文學藝術創作最忌雷同,拒絕模仿。因此,他的小說未用過多的筆墨正面地去寫土改運動,而是通過寫被剝削、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貧苦農民的翻身蛻變;黨的干部改變作風,樹立為民愛民的思想;眾多知識分子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通過與農民群眾同甘共苦的勞動鍛煉,思想感情發生了變化,糾正了對群眾和勞動固有的偏見,從而在精神上獲得了新生。全書在天翻地覆的廣西土改運動這一時代背景下,仍凸顯了人性之善、人情之美,這是有別于以往其他有關土改題材的小說的。而書中大量壯族地區人文風俗細致真切的描寫,使這部作品的民族特色、地方特點非常鮮明,猶如一幅反映祖國南方土改斗爭色彩斑斕的歷史畫卷。書一出版,便被當年中國作家協會視為有成就的作品之一。這似乎也印證了文學創作中的那句老話:“不在于你寫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