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誠
1942年,抗日戰爭處在最困難的階段,中國共產黨在全黨范圍內展開一次整風運動,內容是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以樹立馬克思主義的正確作風。它破除了黨內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決議和蘇聯經驗神圣化的錯誤傾向,以便實現黨內在思想上、政治上的統一和行動上的一致,同心同德地戰勝困難,奪取抗日戰爭的最后勝利。
在開展整風運動期間,中共中央各部委和延安的一些機關、學校于1943年春開始了審査干部的工作。
中央決定,延安中央機關部分受審查的人,集中到“西北公學”(簡稱“西公”)進行審查。
西公是中社部辦的一所新型的革命學校,專門培養情報保衛干部,由李克農兼任校長。因之,他直接負責領導西公的干部審查工作。
李克農負責的這方面審查工作,又直接受康生領導。因為康生是中社部部長,又是整風總學習委員會副主任,是中央領導審干工作的實際領導人。
李克農對審干工作是很重視的。這是中共中央的決定,要求在整頓黨的作風的同時,對全黨干部進行一次認真的組織審査。這些年來,共產黨的隊伍迅速擴大,在國民黨加緊特務活動的條件下,組織審干也是必要的。
但康生在代表中央領導審干工作中犯了“左”的錯誤。他夸大敵情,掀起所謂“搶救失足者運動”,大搞“逼、供、信”的過火斗爭,造成了大批冤假錯案,出現嚴重的偏差。
李克農在開始審干時,是比較謹慎的,步驟也比較穩妥,強調多調查研究,多了解情況。
康生發動“搶救運動”后,李克農受到康生的“左”的錯誤的影響,在西北公學內召開大會,作了報告,號召學員坦白,對被審查干部施加了一些壓力,把一些干部思想上、工作上的缺點和錯誤或歷史上未弄清的問題,懷疑成政治問題以至反革命問題。隨著“搶救運動”的逐步升級,大批干部被打成“特務”、“叛徒”、“反革命”,李克農對康生的一套主張和做法逐漸產生懷疑。
這時,運動大轟大嗡,搞得人人自危,鬧出一些荒唐事。有的領導干部半夜三更吹緊急集合號哨,讓大家起床一起抓“特務”,第二天人們精神不振,鬧得正常工作近于停頓。還有一個人半夜跑到李克農家里敲門,硬說他新婚妻子行為反常,是“特務”。仔細一問,原來他開會回來晚了,妻子坐在燈下一直等他,他疑心妻子心中有鬼,拉她到李克農這里來交代問題。李克農披衣起床,看到哭哭啼啼的新娘和半癡半呆的新郎,真是哭笑不得。
李克農把這對夫妻勸走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他意識到許多人在這場運動中頭腦發昏發熱,再這樣干下去,不用特務來破壞,自己就會把自己折騰得半死。
運動后期,李克農的調門降下來了。當時,他與剛從蘇聯養病回延安的中社部干部李士英談延安審干工作時說,我們無論做什么工作,第一,要教育提高黨員的政治覺悟和思想覺悟;第二,我們黨是代表和率領無產階級前進的;第三,現在我們是處在一個領導全國人民打日本的時期。
李士英后來回憶時認為:這些是很普通的話,強調“我們黨要團結一致,要一致對敵”,與康生強調特務如麻的調子不一樣,是含蓄地針對康生搞“搶救運動”而說的。
解放后,約在1954年,李克農對秘書提起康生說:在中社部,康生一人說了算,開會時就他說話,是家長作風。又談到搶救運動,李克農說,“他說他的,我做我的。”
至于發現“搶救運動”錯誤并進行糾正的是毛澤東。他針對這一錯誤提出審查干部的九條方針:1.首長負責;2.自己動手;3.領導骨干與廣大群眾相結合;4.一般號召與個別指導相結合;5.調查研究;6.分清是非輕重;7.爭取失足者;8.培養干部;9.教育群眾。
1943年8月15日,中共中央鑒于“搶救運動”所發生的偏差和惡果,正式做出《關于審查干部的決定》,申述了毛澤東關于審查干部的九條方針,并逐條做了具體說明,主要強調要調查研究,分清是非,重真憑實據,不搞“逼、供、信”,尖銳地批評了“逼、供、信”的錯誤做法。后來,中央又制定“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原則,并發出一系列關于甄別工作的指示,要糾正所有錯案,使審干工作穩妥進行。
中央的這些指示,如雷鳴電閃,使李克農看清了“搶救運動”的錯誤,也看清了自己在執行中的錯誤,決心要改正。李克農在西北公學大會上公開承認錯誤,并誠懇地進行自我批評。他在講話中說:“我是眇一目,有些事看不準。”“眇一目”是指他自己一只眼睛看不清。他還說:“我們是黑房子里捉老鼠,傷了不少好人。”
他積極領導和組織對被審査對象的甄別定案工作,還直接找這些對象進行個別談話。他在這些個別談話中,既認真地詢問,又親切地關懷,要弄清事實真相。
對青年干部黃鋼的個別談話,是個典型的例子。
黃鋼,1917年生于武漢市,是中共建黨初期的革命烈士黃負生的遺孤,幼年時受到中共領導人惲代英、陳潭秋、任弼時的關懷。1938年離開武漢到延安,進入“魯迅藝術學院”學習,后到《解放日報》任記者。
這是個純潔的青年。但是,他有一段歷史,遭到懷疑和誤解。
原來,黃鋼到延安之前的三年,曾在南京和重慶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所屬的“中央電影場”擔任助理編輯和新聞電影組代理組長。這還算是一般的簡歷。嚴重的問題是:他進入該場開始做見習生是由國民黨文化巨頭張道藩向場長張沖介紹的,張沖又是國民黨中統特務機關的一個頭子。
于是,黃鋼到延安的來歷受到懷疑,1943年3月被送到西北公學學習,接受審查。7月13日,國民黨中宣部長張道藩在重慶發表了極為兇狠的反共談話,黃鋼在延安擅自組織電影(學習)小組。他來延安是否有什么特殊目的?黃鋼在《解放日報》任記者時,曾采訪國民黨派到延安談判的一個代表團,未向組織請示,就應允國民黨代表團的要求,準備贈送一批延安印行的文藝刊物給他們,被報社有關人員發現阻止,才未送成。這些刊物雖是公開的,也不能隨便送給國民黨人員啊!
不久,“搶救運動”開始了,黃鋼就成了“搶救”對象。黃鋼在運動的沖擊面前,以為反正是黨內審查,不必硬頂,先避過當前的風頭再說,就“承認”自己是國民黨特務,由張道藩派到延安來的,還說了張道藩派他來的“過程”。
李克農向毛澤東匯報了,毛澤東不相信。
李克農要親自詢問。
黃鋼是由學習班的班主任王濤江帶到李克農的辦公窯洞里的。沿路上,王濤江對他在“搶救運動”中嘩眾取寵的表現給予了嚴肅的批評。
在辦公窯洞里,李克農一開頭就說,“我們昨天還向主席匯報,說你‘回來了,共產黨的親骨肉呀,掉進了敵人的泥坑,又重新回到了黨的懷抱!”
這頭一句話,黃鋼沒有聽清,便問,“向誰匯報?”
“向毛主席!”李克農大聲地說。
李克農接著問:“怎么?前兩天,你剛剛承認是張道藩派你到延安的,你昨天又把自己的交代推翻了!”
“那是我在困難面前說謊。李副部長,我到延安來是我父親留給我的路,博古和夏之栩同志在漢口八路軍辦事處給我開的介紹信,我的來歷是清楚的。”黃鋼決心現在要如實地說明問題。
“清楚?既然清楚為什么要說謊?要編造?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嘛(指是否有特嫌而言)!”李克農接著說:“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方法就是不老實。你就是不實事求是嘛!好比說這把茶壺,工人階級說它是圓的,你說它是方的,因為工人是生產它的。你呢,你要如實地反映客觀的事物嘛!你就沒有學會這一條!”
“黃鋼,在南京,你認識徐恩曾么?”李克農單刀直入地詢問實質問題。
“副部長,你把我估計太高了。1935年進中央電影場,我還是一個18歲的學生啊!”
“陳果夫、陳立夫,你認識么?”
“我跟CC系沒有組織上的關聯。”
“那袁牧之,你總有聯系吧?”
“袁牧之,我當然是認識的。1938年秋,我離開重慶‘中電,就是沿著他的蹤跡到延安來的。”
“袁牧之現在在蘇聯,也在受審查,”李克農告訴黃鋼。接著,李克農質問他為什么在延安擅自組織電影(學習)小組。
“這是袁牧之1940年去蘇聯學習以前和我說過的,他叫我等他回來,一起搞電影。”黃鋼對袁牧之在蘇聯的意外遭遇,頗為震動。
“他叫你組織電影小組?”
“沒有這樣說,這是我整風以前的錯誤。”
“你是根本不知道黨的紀律為何物哇!”
在談話中,李克農的態度是和藹的,但目光是銳利的。他看出黃鋼身上有自由主義和組織紀律性不強的缺點,但總的說,是一個革命的好青年。缺點嘛,可以在以后的革命鍛煉中改正。至于個人的歷史問題,一時無法調查,可以在以后的革命工作中來觀察、來檢驗。
黃鋼后來成為杰出的新聞工作者、著名的報告文學家和劇作家。李克農領導的平反甄別運動積極而穩妥地進行著,平反了幾百名干部,大多數留在中社部工作,后來成為情報、保衛戰線上的骨干。只有四個人,有充分的材料證明確是特務、叛徒,在查清問題、本人悔過后,實行給出路的政策。
甄別平反的結果表明,“搶救運動”中所說的失足者,99%都是好人。李克農向這些受冤屈的同志一再賠禮道歉,并說:為了黨的事業向前看,希望同志們諒解。
李克農對他執行的“搶救”偏差,一直抱著歉然心情。若干年后,他回憶往事時說:當時有人向毛主席匯報“搶救運動”的情況,毛主席問道,“你們打算要搶救的百分比是多少?”有人回答說,“是的,估計是5%,”然后,又降到百分之二三。毛主席堅持地反駁說,“怎么能夠是這樣?不可能!(特務)都開了花了!”
李克農還回憶說:“延安審干時,毛主席經常派人來聽匯報。等到向他本人匯報,他開頭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壞,一直沒有表態,只說了一句,‘青年人的災難啦!當時我體會,以為毛主席說的是青年人在國民黨統治區遭受的災難,現在,我的體會就更深了。”(意指在審干中搞“逼、供、信”,是青年人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