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在危險處拯救的寓言
王干

這些年來,作家對人的精神處境的關(guān)注開始多起來,前年我讀到劉永濤的小說《我們的秘密》曾寫過文章推介過。前不久,讀到石一楓的小說《地球之眼》,也感到作家對生存的關(guān)注漫漫轉(zhuǎn)向?qū)θ说木窭Ь车年P(guān)注。安勇在我印象中是一個比較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存的作家,他寫于今年的《我們的悲憫》,就是一部寫實主義小說。
這篇小說以細膩扎實的筆墨,寫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是如何戕害我們的生活和精神,它呈示了一種危機:悲憫情懷的秉持者沒受到尊重反而徒增煩惱。作品中等待死亡的小金寶、困頓中出軌的小金寶之妻,以及因慈悲而煩惱重重的母親,他們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留戀、對生活的渴望、對情懷的自持,復雜而深刻,這部作品寫出了人性的深度,有社會的寬度。
安勇的《洪水》,則出乎我意料,他這次發(fā)表的是一部荒誕小說,呈現(xiàn)了安勇創(chuàng)作路數(shù)的多樣性。《洪水》中主人翁的精神和道德被抽得干干凈凈后,卻留給他們?nèi)庥跋順烦渥愕淖杂伞S辛诉@樣的人物,作家繼而是賦予他們?yōu)樗麨榈纳睿谑牵骷冶銊?chuàng)造出種種荒誕的情境:一位父親,愿意把女兒嫁給貪財好色之徒;丈夫和妻子,婚前辦理公正手續(xù),允許對方出軌;離婚和結(jié)婚的人太多,令工作人員吐血……安勇讓小說對日常生活秩序進行了藝術(shù)性地顛覆,令人觸目驚心,他在敘事的狂歡中,把主人翁推向末路。
一年兩次寫人的精神和道德危機,兩篇小說雖風格迥異,但創(chuàng)作的策略一樣——也就是荷爾德林所說的:“危險孕育拯救的力量。”海德格爾喜歡這句話,他這樣理解荷爾德林的話:“愈是接近危險,通往拯救之路也愈明亮,我們也愈是表示懷疑。因為懷疑是思想的虔誠。”《洪水》這篇小說自然是脫胎于《圣經(jīng)》的,上帝見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充滿罪惡,于是,想親手毀掉這一切,這樣就有了一場大洪水、有了拯救、有了諾亞方舟。毀滅和拯救是緊密相連,危險中孕育拯救的力量,也是一種上帝的方式。在小說中安勇的“洪水”,是一場急劇傳播、擴散的疫病——這當然是對罪惡的懲罰。
小說的開頭,準女婿突然接到未來岳父的電話,接受一次測謊式審問,通過岳父審問后的他,獲準和女友結(jié)婚。挑選女婿的原型故事,各國各地有許多版本,最終都以德才兼?zhèn)湔邉俪觥⒂星槿私K成眷屬的光明結(jié)局告終。《洪水》套用了這種原型故事的模式,但對原型故事進行解構(gòu)。作品中順利通過了考驗的女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婿人選,而本身以測謊選婿這一情節(jié)便飛離了現(xiàn)實。小說中的這場審問為荒誕的故事確立了基調(diào),同時,通過“把無價值的東西展示給人看”,定下喜劇的調(diào)子。這部作品中的場景,具有明顯的實驗室風格,如同荒誕話劇的布景典型、夸張,測謊實驗、結(jié)婚實驗、背叛實驗……安勇通過這種迥異于日常的實驗室生活,勘驗人性,活現(xiàn)靈魂、道德抽離后,人丑陋的行為。
作為一部荒誕小說,作品中的離奇故事和奇異場景,自然是作者想象力的一種體現(xiàn)。這是一種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性再現(xiàn)——它顛覆了現(xiàn)實生活本身的邏輯。道德和是非觀被拿掉,故事發(fā)展就會脫離軌道,成為奇景,而現(xiàn)實生活的常態(tài)則會成為小說奇景的一種反襯。如今讀者反映乃至抱怨:小說中的故事為什么常常不及生活本身精彩?像安勇這篇小說這樣創(chuàng)作,小說自然會比生活精彩。精彩的故事無疑是一部分讀者渴望閱讀的,但小說的價值,不僅僅依靠故事的精彩程度下判斷,小說寫作也不僅僅是止于說清楚一個兩個道理,成為一種宣喻,更重要的是,作家要寫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以及作家對世界理解的深刻性,筆無藏鋒多少缺了些力度。
安勇這篇小說中的人物,是一開始就被抽掉了精神與道德的空心人——畢竟是空殼。如果說不是空殼,還有內(nèi)容,那有的也只是有強烈的欲望、有無聊的自由。如果安勇不是這樣設置人物,那又不可能演繹出后面的故事。因而,作品成也在此,敗也在此——以空心人作為小說的主人翁。這是否意味著《洪水》非常失敗?非也。《洪水》倒是可以給安勇本人推開一扇頗具啟發(fā)性的窗口:他完全可以寫出比生活本身精彩千百倍的小說。他可以繼續(xù)荒誕下去,朝卡夫卡《饑餓的藝術(shù)家》《變形記》,朝加繆的《局外人》努力,讓主人翁情感豐盈、人性復雜;他也寫過《我們的悲憫》這樣結(jié)實、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可以像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大師契訶夫那樣,寫《套中人》那樣的,帶著些荒誕意味的作品。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想,屬于一個老編輯、老評論工作者對作家的期待。
王德威在《想象中國的方法》中曾毫不客氣地說:五四之后作家狂熱推展寫實及現(xiàn)實主義,是拾取十九世紀西方的遺唾。他認為,以魯迅的才情和影響力,如果一直沿著《故事新編》的路子寫下去,很可能對推進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起到巨大的作用。王德威關(guān)于魯迅的假設,雖可商榷,但不無道理。安勇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之外也寫荒誕小說,這無意間讓我對他的創(chuàng)作多了一些耐心的期待。
(安勇小說《洪水》刊于《文學港》雜志201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