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
在1976年天安門事件之后的幾個月里,胡耀邦和李昌基本上停止了在中國科學院的日常事務,在各自家中將寫“檢討”當作一件大事。胡耀邦依舊找來了幾個月前協助他起草《關于科技工作的幾個問題(匯報提綱)》的吳明瑜,這次是請他起草“檢查”。李昌的秘書明廷華本來長于文筆,這次就直接為首長起草“檢查”初稿了。
這次怎么寫“檢查”?胡耀邦對吳明瑜提出了一個基本要求:不要將什么都攬到自己身上,要吸取“文革”之初大包大攬,人家說什么都承認的教訓。胡耀邦說:“這個檢查是要站得住腳的。”
由于這次的“檢查”格外難寫,起草和修改的時間拖長了。吳明瑜、明廷華經常到胡耀邦和李昌家中看望,發現這兩位領導對理論都有濃厚的興趣。經歷了“文革”劫難,他們在經受“反擊右傾翻案風”煎熬的時候顯得相當平靜,并不顯得沮喪,而且都進行了深深的理論思考。
去大連化物所受批判
1976年初春送交了“檢查”以后,幾個月都沒有什么回音。但是清明時節發生了天安門事件,“文革”的風暴更是急驟。“反擊右傾翻案風”不斷升級,“批鄧”完全公開化了。胡耀邦心里明白,這一回自己在劫難逃。
進入盛夏后,胡耀邦面臨一場新的大批判。7月中旬,中國科學院運動辦公室通知胡耀邦,要他到大連去,接受設在那里的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簡稱“化物所”)“革命群眾”的批判。為什么要胡耀邦去那里呢?因為他對化物所在“文革”高潮中的做法不滿意,是和科學院造反派頭頭對著干的。
大連化物所是個規模較大的科學研究所,其雛形是1907年日本占領大連時建立的南滿鐵道株式會社中央實驗室,1949年3月19日創建為大連大學科學研究所。1950年定名為東北科學研究所大連分所,兩年后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工業化學研究所,1954年改名為中國科學院石油研究所。1962年再次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
“文革”中,這個研究所的造反派風頭很勁,知識分子很受排擠和折磨。該所躥紅成為著名“革命化”典型,尤其在“開門辦所”方面非常激進。此所的“經驗”時常見諸報端,被當作學習的“榜樣”。1975年5月,中國科學院組織在北京的各單位一、二把手去大慶學習時,曾專程到化物所參觀。新華社記者和中國科學院調研處的人員合作,在7月寫出一份化物所的“先進典型報告”,打出清樣,希望盡快發表。
就在這時,胡耀邦、李昌到中國科學院走馬上任。他們對化物所“開門辦所”的做法不以為然。1975年8月2日,胡耀邦到科學出版社時就說:“什么叫開門辦所?七機部開門辦,原子能所加速器開門?還要保密呢,連參觀也不讓。”他還說:“我看這種獨創性還是少搞點。有些地方門口掛上牌子‘機密要地,謝絕參觀,怎么開門?”
8月5日,李昌與黑龍江科委來人談話時也說:“開門辦所,會產生壓力,使人不敢搞理論。現在的主要傾向是知識分子不敢搞理論。”
8月15日,胡耀邦、李昌批示,這些“典型報道”文章先不要發表。誰知道新華社記者以為是稿件不全面,拔得不夠高,到9月又寫出幾篇謳歌“文革”的稿子。
此時,胡耀邦恰好完成了向鄧小平等人作的關于中國科學院工作的匯報。9月29日,胡耀邦針對一份報道清樣批示:“這個(化物)所的情況究竟如何?”
胡耀邦隨后針對一篇報道文章寫道:“據我所知,這篇報道與事實頗有出入。報道已發了兩期,是否還會發?”
不僅如此,到10月31日,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即將掀起,胡耀邦、李昌已經置身險境之際,他們向分管科技工作的副總理華國鋒提交的報告中還說,對化物所“文革”以來變化的報道“言過其實”,“有過頭的地方”。
胡耀邦、李昌的做法大大觸怒了中國科學院的造反派頭頭。好不容易盼來了“反擊右傾翻案風”,他們要抓住這個機會,狠狠地“回擊”胡耀邦和李昌,于是找化物所發難,要胡、李務必前去那里接受批判。
既然有這個來頭,新華社總社記者奉命前往大連采訪。從北京派出的專訪記者有三人,到遼寧以后受新華社遼寧分社社長的指揮。
接到通知知道是去大連挨批斗的事情時,胡耀邦正患痢疾,就提出能否不去大連。他的要求被拒絕了,只好抱病與李昌乘火車共同前往大連。他們的秘書梁金泉、明廷華十分抵觸,覺得兩位老領導在一起挨批斗很是受窘,借故拖拉,遲一天前往大連。
在大連沉穩面對大批判
1976年7月25日下午,在大連,國家科學技術辦公室和中國科學院聯合召開“全國開門辦科研大連現場會”,批判專程而來的胡耀邦、李昌。批判會由化物所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劉××主持并講話。
胡耀邦、李昌到大連后,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直接前往會場。當時在場的新華社記者黎信回憶說:
當時的化物所由工宣隊掌權,批判會開的時間很長,一連好幾天。會議開到第四天的時候,將胡耀邦和李昌從北京接來,當天下午就在所里的大禮堂里開會批判他們,由北京趕來的柳××主持。我當時的印象是,胡耀邦的身體不好,正在拉痢疾,頭發沒有理,顯得有些凌亂。他穿著很普通的衣服,要是走在街上,人們會當他是一個普通的老頭。
對胡耀邦和李昌的批判持續了一個下午。造反派集中批判的是“五子登科”,臺上慷慨激昂,臺下反應冷淡。臺上有人發言,下面幾乎沒有人鼓掌,跟著喊口號也不熱烈,稀稀拉拉。胡耀邦和李昌坐在臺上,一邊聽一邊做記錄。這時的批判會比“文革”之初已經顯得“文明”,批判時沒有出現打人現象,最后主持人讓胡耀邦出來表態。
胡耀邦抬起頭來,平靜地講了約40分鐘。李昌沒有講話。
胡耀邦講的主要內容,我已經記憶不清了。但是印象深刻的是,他講得很得體。有許多人說胡耀邦講話容易激動,但是當天沒有這樣。他講話很沉穩,根本就沒有激動。他在講話中綿里藏針,一方面沒有得罪造反派,一方面又把造反派對他的批判一一予以否認和駁斥。我當時坐在最后一排,心里想:胡耀邦真了不起!
會后,胡耀邦、李昌上了面包車。他們正好和我們這些從北京來的新華社記者都住在著名的棒槌島賓館,新華社記者住在7號樓。
面包車來了,我先上車,胡耀邦后上車。他上車之后我站起來,算是向他表示敬意吧。我沖他笑笑,他也沖我淡淡一笑。到了棒槌島賓館,我先下車了。他和李昌住在另一個地方。
第二天原打算還要批判,但是第二天一早臨時通知,說會議不開了,原因是胡耀邦的身體不好,到不了會場。宣布的時候,已經在凌晨發生了唐山大地震,我住在大連有明顯的震感,天亮后發現許多漁船都被海浪掀到了岸上。
原來,批斗會給胡耀邦造成了極壞的心境和肉體上的摧殘。剛剛回到賓館,他上吐下瀉,極度虛弱,馬上被送進醫院急診。醫生認為病得相當嚴重,幾乎脫水,當下就提出,最好馬上把病人送回北京治療。
當晚正好有一趟去北京的列車,胡耀邦上車返京。李昌在大連多留了兩天。
歸途中遭遇唐山大地震
胡耀邦所乘回京列車經過秦皇島時,恰好經歷了驚天動地的唐山大地震。地震發生時,列車被迫停駛,胡耀邦只好隨車返回秦皇島。
這一來,可給胡耀邦的家人帶來了很大的驚嚇。第二天一早,胡耀邦的子女就給大連化物所打電話詢問胡耀邦的下落。
化物所方面什么都不知道。胡耀邦的子女找到了仍在大連的梁金泉和明廷華。一聽說胡耀邦沒了蹤影,會務方面的人也急了,立即向北京打電話,通過公安部了解那趟列車的情況,這才知道列車沒有受損,在遇地震損毀的大橋前停住了,隨后返回秦皇島,等鐵路恢復后會駛向北京。
李昌的家人也因此受到一番驚嚇。李昌夫人馮蘭瑞在地震發生后,馬上給大連打電話,詢問李昌的情況,卻聽接電話的人說李昌(其實是胡耀邦)已經回北京了。馮蘭瑞心中一驚,生怕有什么意外,立即打電話向胡耀邦的夫人李昭詢問,卻發現胡耀邦的處境更加危險,胡家子女也在擔心地打聽父親的下落。
當時,北京關于地震的風言風語四下里傳播。放下電話的馮蘭瑞心中不安,四處打電話詢問,突然聽到有人說,胡耀邦已經生病去世了!她大吃一驚,趕緊出門奔到富強胡同詢問。她不敢敲門進胡耀邦家,就徑直走到后院的胡克實家中探問。她一見胡克實就問:我怎么聽說耀邦已經不在了?
好在這時胡耀邦已經從秦皇島回到了北京,和胡耀邦家前后院居住的胡克實知道內情。他問馮蘭瑞:誰說的?耀邦不過是在大連生病,現在已經回來了。馮蘭瑞這才知道是虛驚一場。
唐山大地震驚天動地,造成了極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最先來到胡家看望的,是有“青年魯班”之稱的李瑞環。李瑞環擔心胡耀邦家震后的安全,特來看望。等到他看到胡耀邦時,卻為滿不在乎的前任團中央書記處第一書記捏了一把汗。原來回到了家中的胡耀邦并不把大地震當回事,認為主震已經過去,再有鬧騰也掀不起大浪。他對家人在院子里搭建防震棚,過野營式的生活頗不以為然,自己堅持在屋子里生活。
李瑞環以一位富有經驗的房屋建造者的眼光檢查了胡耀邦家的房子,認為這座房子年久失修,不能再抗大地震。胡耀邦又堅持不到院子里露宿,實在有危險。于是,李瑞環替胡耀邦拿了主意。他離去后很快帶著工人運來木料,在書房里釘了一個木架子,正好將胡耀邦的床罩住。這個木架子釘得非常結實。李瑞環對胡耀邦說:這下子再有地震來,你就趕緊在床上待著。要是房頂塌下來,這個木架子也能頂住。
胡耀邦非常感謝李瑞環,感謝他張羅著搭起了木架子,免除了自己在院子里的露宿之苦。
大地震后細讀馬克思經濟學著作
木架子剛剛釘好,大約是7月30日,在撰寫《科學院匯報提綱》中熟悉起來的于光遠跑來看望胡耀邦,后來他這樣描述當時看到的情景:
他沒有在自己的院子里搭防震棚,但并非不防震,而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用很堅實的木頭做了一個像雙層床那樣的東西。躺在下面,一旦房屋倒塌可以避免磚瓦梁柱直接壓在身上。這樣,辦公室也就臨時成了臥室。而他就在這樣一間房子臨窗的一張大辦公桌旁邊讀書。桌上有摞著的書,同時也總有打開著的正在閱讀的書。
我去他家,兩人免不了要發泄一通對“批鄧”的不滿。那時不知道為什么根本沒想到在我們的身旁裝有竊聽器的可能性,講話毫無顧慮。幸而也的確沒有什么嚴重的后果。不過這樣的話說不了幾句也就完了,見面談話后很自然地就集中到理論問題上去了。
記得第一次去他的那個房間,桌上擺著一本劉瀟然翻譯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第三分冊。耀邦主持起草《中國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時提到的“科學是生產力”的這個論點,所根據的就是這本書。我問耀邦:“你怎么還在看這本書?”他說,在“批鄧”中,科學院有人說他把“科學是生產力”作為馬克思的一個論點介紹出來,是歪曲了馬克思,因此他想再仔細看一遍。說罷就問我的觀點。這本書我也是研究過的,于是我們兩個人把書中直接有關的論述找了出來。我記得主要有這樣幾條:
“知識的技巧的積累,社會的智慧所含有的一般生產力。”
“生產力里面當然包括科學在內。”
“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的社會學識、學問已經在多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
“社會的勞動生產力,首先是科學的力量。”
當然還有別的。我們一起研究了這本書后,認為書中馬克思雖然沒有寫“科學是生產力”這句話,可是明顯地講了那樣的意思,說我們歪曲了馬克思的原意完全是故意陷害。在討論中,我看到耀邦對馬克思的這本書看得很仔細,也理解得很清楚。
劉瀟然是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資深研究員,精通德文。他翻譯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全書共4冊800多頁,由人民出版社內部發行。這部書內容艱澀,計算公式頗多。于光遠還從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做實際工作的老同志肯下功夫啃這樣難讀的著作。
過了幾天,于光遠又去胡耀邦家看望,他看到胡耀邦桌上翻開放著由劉瀟然翻譯的另一冊《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胡耀邦解釋說,這部書的發行真怪,二、三、四分冊已經出版多時,這第一分冊卻剛剛出版,他是剛剛得到的。現在,他正在看第一分冊的《導言》。
于光遠告訴胡耀邦,這個《導言》在馬克思生前沒有發表,只是作為手稿存在。但其中對政治經濟學的許多基本問題有系統闡述,特別講到了生產、交換、分配、消費這四者間的關系。
胡耀邦很有興致地說起對生產和消費兩者之間關系的看法,特意談到,馬克思認為“生產的目的是消費”,他十分贊同這個觀點。后來,胡耀邦在實踐中發展了這個認識。他在改革開放歲月里提出,要討論什么是生產的目的,一方面使人們意識到消費,特別是正當消費對生產的促進作用,一方面看到生產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消費。再到后來,他將這個觀點發展為生產是為了人們享受到物質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