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
2009年9月底,我在為母親整理回憶錄時需要找老照片,意外從白生太叔叔的女兒福蘭姐家找到兩張底版,是一些抗聯后代1966年春與馮仲云伯伯及薛雯阿姨的合影,也是馮伯伯生前的最后一次留影。我把照片發給了馮伯伯的女兒憶羅姐姐,并獻上了一首懷念馮伯伯的小詩。
這張照片至今快半個世紀了,馮伯伯和薛阿姨都已去世。當年十幾歲的小孩,也已白發蒼蒼,超過照片中伯伯的歲數。
一
記得1967年12月6日赴北大荒前,我到二里溝向馮伯伯告別。他得知我已經報名去黑龍江雙鴨山市集賢農場(今雙鴨山農場)很高興,并告訴我那里曾是抗聯的老根據地,犧牲了很多同志,囑咐我要努力工作。許多話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道別時,我已經快出樓門了,他還趴在二樓樓梯上,大聲叮囑我有什么事給他寫信。
到農場以后,聽老職工講,曾經有位姓金的抗聯領導在當地養傷,可能是金日成。我想了解外婆金成剛犧牲的具體地點在哪里,就給馮伯伯寫信詢問。很快收到了馮伯伯的回信,信中詳細地說明了金日成當年活動的地區不在雙鴨山,根據當年在雙鴨山一帶活動的抗聯部隊情況,估計老鄉們說的那個受傷的領導人,可能是抗聯第三軍四師的政治部主任金策。他還詳細描述了七號屯所在的地理位置。七號屯是在鶴崗與鶴立之間的一個小站(今新華農場附近)。七號屯是我母親的老家,1932年馮伯伯第一次到湯原活動時,就住在我母親家。外婆金成剛是地下黨員,有一次馮伯伯遇險,在外婆一家奮力掩護下才躲過了一劫。
不料,幾個月后馮伯伯就慘遭康生、“四人幫”毒手,被關進監獄。1968年3月17日,馮伯伯不幸含冤去世,年僅60歲。
回想起馮伯伯的音容笑貌,時間愈久,一些往事反而在腦海中愈發清晰起來。
馮伯伯是我父母參加革命的引路人,在1933年、1936年分別介紹父親于保合加入共青團和轉為中共黨員。他也是母親李在德1936年在抗聯第六軍游擊隊轉為黨員的介紹人。十幾年血與火的洗禮,他們之間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雖然從小聽父母說過,馮伯伯是他們在東北抗日游擊隊時的老領導,也帶我們到馮伯伯家里做過客,但并不知道他們當年都經歷了什么,抗聯又是怎么一回事。曾在中小學的課文里讀到過楊靖宇、趙一曼的英雄事跡及抗聯游擊隊“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的感人詩句,我卻從沒有意識到這與自己的父母有什么直接的聯系。父母都不健談,又因為長年做保密工作的習慣,他們對自己的事幾乎守口如瓶。我甚至連母親的朝鮮族出身都搞不清楚。
二
“文革”開始后,我從馮伯伯的口中聽到父母及抗聯的點滴往事。
1965年,時任水電部副部長的馮伯伯因心臟病在家休養。1966年五六月份,我正準備初中畢業考試,“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大字報鋪天蓋地,天下大亂。我們這些“根正苗紅”的革命后代,戴上紅衛兵袖標“造反有理”,除了到外校串聯、看大字報外,還在本校搞“三大”(大字報、大辯論和大批判),把老師當“牛鬼蛇神”,給他們剃鬼頭(陰陽頭),關押、批斗他們,沒心沒肺、無拘無束。
接著是大串聯、停課鬧“革命”。我們這些十幾歲的中學生每天都處于極度亢奮之中。抗聯后代之間的聯系也更加頻繁,孩子們經常待在馮伯伯家,敘說學校和社會上的見聞,進行各種爭論,許多不明白的問題,都喜歡向伯伯請教。馮伯伯學識淵博、閱歷豐富,雖沒見過這種混亂陣勢,但他生性開朗熱情、平易近人,總是盡可能地給我們一些啟發和忠告,或者勸解和警示。隨著運動的不斷升級,馮伯伯自己也面臨造反派的揪斗批判。有一段時間,醫生要求他臥床休息,一來因為他心臟病嚴重,二來也可回避水電部造反派的揪斗。但每當聽到外屋的孩子們議論熱烈時,他總忍不住出來說上幾句。這時,薛雯阿姨就趕緊過來,指指對面有人監視的樓窗,催他快回臥室。我們忍住笑,看他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
黑龍江的造反派揪斗時任副省長陳雷,誣陷他在東北抗聯中是“大劊子手”,幫助趙尚志屠殺100多名抗聯干部戰士,還批斗他寫的《露營之歌》的首段《春》是剽竊烈士之作,沽名釣譽。許多紅衛兵到北京“外調”,父親與母親作為“走資派”也在單位受到沖擊,被迫交代“歷史問題”。那時,他們在單位的境遇,回家也不說。直到有一次,父親被三機部造反派打斷肋骨、鼻青臉腫地押回家,我們才忽然感覺到他所處的困境。馮伯伯聽到后很氣憤,開導我相信父親是個久經考驗、對革命忠心耿耿的老實人,他很了解我父親的歷史。為煽動造反,當時社會上流行“懷疑一切”的口號。伯伯讓我堅信我母親也是位忠誠的革命者。他沉穩堅定地對我說:“你的姥姥、姥爺都為抗日犧牲了。你媽媽從小就參加了游擊隊,如果連你媽媽這樣的人都要打倒,那就是‘打倒一切!”
在嘈雜的批判聲浪中,總聽到趙尚志的名字,我問馮伯伯趙尚志是一個怎樣的人。馮伯伯說:他是抗聯三軍的軍長,作戰勇敢。接著,他瞇起一只眼,縮只手,踮只腳說,趙尚志個子不高,一只眼睛不好用,一只手有傷,一條腿也有毛病,但很能打仗,日本人怕他。趙尚志的理論水平很高,那時王明在蘇聯是被喊“萬歲”的,沒有人敢反對,他就敢反對。被開除黨籍也要革命、打日本,不怕死,犧牲了……
馮伯伯對趙尚志沒有多講,一是“文革”前對趙尚志的結論多為負面,二是東北黨內錯綜復雜的歷史糾葛,給我這樣的小孩子也講不清楚,更何況康生在“文革”舞臺上正紅得發紫。許多疑問成了我腦海中難解的謎團。直到后來,我在幫母親整理回憶錄的過程中,看到“文革”前馮伯伯關于抗聯斗爭史的訪談記錄,才明白那時因為“王(明)康(生)指示信”而引起的東北抗聯黨內的分歧、分裂,是一道很深的傷口,甚而時至今日還隱隱作痛。馮伯伯在思想、實踐上傾向于趙尚志的主張,但又不能違背上級的組織原則,心路之痛苦,始終難以釋懷。“文革”前夕,馮伯伯在一次歷史訪問中說,他和周保中曾就抗聯的歷史問題達成共識:“保中同志死前,我和他談妥兩個問題:一、王(明)康(生)指示信,他同意是錯誤的,理由就是以前談的那些(統戰問題、根據地問題、消極和積極的問題)。二、趙尚志不能稱為反革命,是抗日的,當然恢復黨籍問題沒有和他談。對于歷史問題,要由組織上下結論,個人是不能作結論的。”簡明扼要,是“文革”后沖破阻力為趙尚志平反和深入研究抗聯歷史提綱挈領的總結。在訪談錄中,馮伯伯曾明確地說:“最基本的就是路線問題,‘王康信‘中代信是抗聯歷史中一個重要問題,是很關鍵性的一個問題,這同關里的路線斗爭一樣。你不弄清楚這個問題,會得出很多錯誤的結論。……現在看來可以肯定地說,王明、康生的路線是錯誤的。康生在1938年前,他是犯錯誤的,(從蘇聯)回來轉變了。所謂王明的‘第二次投降路線也是從共產國際來的。”馮伯伯襟懷坦蕩,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大有陳老總的風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