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惱人的“口令”

徐文質

在“文革”破“四舊”和實行全民軍事化的高潮中，地處湖南益陽的長泊湖被抽干了用來造田。我所在的大隊（村）分得百畝平川后，立即組織下湖連隊去那里安營扎寨搞屯墾。連長是大隊副支書李玉琪，出身貧農，階級立場堅過磐石，但因是個文盲，所以始終只能是個副職。這次他組織連隊下湖時卻遇到了阻力——出身好的勞力見下湖艱苦，不愿“從軍”。他只得降格求其

次，帶“專政”對象去“改造”。我和堂叔徐運堂被征入伍。

李連長先帶“糧草先行”排搭建了營房，并在房內正廳布置了毛主席形象臺——要像在家里一樣“早請示”“晚匯報”。

一星期后的一個夜晚，營房內黑燈瞎火，堂叔在我耳邊結結巴巴地說：連隊人馬今天到齊，明天肯定要早請示了。我真害怕……我細聲地問：你在家里在隊上不早習慣了嗎，為什么到這里會害怕呢？

他說：你也曉得，我從小沒有進過學堂，現在常年用牛，只記牢了牛的前腳和后腳，對那站隊轉向，很難辨清左右，一旦轉錯，李連長會說我是對毛主席不滿，又會罰我跪紅磚——你要關照我呀！我問：怎么關照？他說：站隊時，我會緊挨你，是向你方轉，你就拉我一把；是向反方轉，你就推我一下。我知道他的害怕不無前因，便安慰說：這事你不用太揪心！大隊胡營長指揮軍訓時李連長也因轉反了向和拿倒了語錄爆出過笑料。而今他決不會讓自己在我們這些“牛鬼蛇神”面前錯喊口令而喪威嚴的！

第二天天剛亮，李連長吹響了長長的哨聲并喊到禾場里集合。堂叔早已戴上毛主席像章，手捧“紅寶書”不露聲色地站到我身旁。他渾身顫抖，額上和鼻尖沁出了汗珠——搞得我也慌了神。這時，李連長喊“一二一……”領隊進入廳堂，橫列于形象臺前。只聽一聲“向毛主席轉——”我們整整齊齊向右轉向了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三鞠躬”！施禮完畢。李連長帶頭揮著寶書領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接下來我們都習慣了——翻開“紅寶書”學語錄，跟著李連長背讀：“破四舊、立四新”“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僅這兩條連背了三遍——李連長到底翻到了“語錄”的哪一頁，拿的是順是倒，我們也不敢看！完后一聲“向李連長轉——”這時我回望堂叔，臉上露出了有驚無險后的笑意。

入夜，堂叔忍不住對李連長說：“連長，你今天的口令喊得最好了，聲音又洪亮，就連我這聾子也不會轉錯向的，你這真的是活學活用了毛主席思想；還有那背語錄，我死記了一年多，也只這兩條記住了……”李連長似乎被馬屁拍暈了，開懷一笑說：“現在‘文革運動正在大破‘四舊，大立‘四新。我們撈箕大隊也改名紅旗大隊了，南面的三姑大隊已改成興無大隊，張家塞公社已改成張思德公社了。還有長沙的黃興路、蔡鍔路都改成反帝路、反修路了。我看著向左、向右轉口令也是典型的‘四舊，也到了革它命的時候了……”

我們明知李連長原是對左右把握不準，急中生智想出的另類口令，可想不到他還能用自圓其說，同時又給了我們這些“專政”對象一個笑臉，真像唐僧咒語，頓時放松了我們頭上的緊箍咒，也讓那沉睡了千年的湖底有了苦惱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