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祎

左: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上:清 張照《臨王獻之帖卷》下:宋 米芾《行書苕溪詩卷》
在明、清兩代皇宮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北京故宮博物院,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早期書畫(元代以前)來自清宮舊藏和從清宮散佚出去后重新回宮的古畫,前者是故宮博物院的第一批書畫藏品,后者是政府向社會征集的重點書畫。它們有的是來自國家征集,有的是屬于個人捐贈,啟功先生稱之為“二進宮”。
中國書畫作品,自古就講究臨摹古人。唐代張懷瑾《書斷》中就有“買王得羊”的記述,指想買王獻之的字,卻得到了羊欣的字。北宋末、明末清初、民國初年和當代20世紀90年代以后,是中國書畫作偽的四次高峰。尤其是明代,社會經濟日趨發達,書畫成為商品,作偽情況遠超前代,名家贗品泛濫,所以“二進宮”自然就面臨一個問題,如何鑒定?誰來鑒定?
在清代,最具權威的書畫鑒定家無疑是乾隆皇帝弘歷,這是古代中國封建的政治體制所決定的。乾隆皇帝秉承康熙皇帝雅好明代董其昌書畫的審美觀念,熱衷于收藏文人畫和當時御用畫家的佳作。但由于自己的偏好,乾隆皇帝把明代揚州八家、京江畫派等作品排除在外。在乾隆皇帝的影響下,清代后期的幾位皇帝也繼續排斥當時新派書畫家的作品,如改(琦)費(丹旭)派、海派、嶺南派等書畫名家的墨跡就從未進過宮門。
在辛亥革命后,清宮書畫藏品轉而為公藏。1919年“五四運動”后,中國引進了西方考古學等研究方法,史學界的“古史辨派”則發展了考據學。新中國成立以來,相對和平環境的條件(除去“十年動亂”)使得系統地鑒定、研究清宮舊藏書畫得以實現。
自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對皇家收藏的書畫開始進行全面鑒定與科學研究。1950年有“徐半尺”之稱的書畫鑒定家徐邦達被調到國家文物局從事古書畫鑒定,參與重建故宮博物院書畫館。1978年起,受國家委托,徐邦達與啟功、謝稚柳、劉九庵等老先生組成全國書畫巡回鑒定專家組,為國內各大文博單位所藏歷代書畫進行全面鑒定,歷時8年,撰成《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多卷。鑒定小組解決了中國古代早期書畫的鑒定問題,其中不僅包括留在大陸各個博物館的早期書畫,也包括徐邦達、啟功早年曾經親見的遷臺書畫,為國家鑒考、收購、征集到的傳世名跡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館奠定了基礎,也為故宮博物院研究早期繪畫建立了一套科學的鑒定方法。
重新認識先賢及皇家的鑒定結論,將臨摹本與原件區別開、真跡與贗品區別開,是20世紀中葉研究古代書畫的重要課題。比如,唐宋時期臨摹的晉唐書畫的副本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達20多本,在20世紀中葉之前全承清宮舊說,均以真本論之。自50年代初至60年代初,專家們基本解決了故宮博物院藏早期書畫的鑒定問題和定文物等級的問題,其成就的體現形式主要集中在一級品檔案里。1979年,徐邦達在《中國古代繪畫史圖錄》(上)里將一大批以往被認為是真跡的古代書畫分為三類:其一是摹本,其二是傳本,其三是仿本,主要集中在東晉至北宋初,并運用當時的出土文物進行校正。如:將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列女仁智圖》卷斷為北宋摹本,將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斷為南宋畫家之作。又將一批被清宮或前人定為真跡的古代人物畫降為傳本,如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卷、周昉《揮扇仕女圖》卷。
《故宮書畫館:第二編》的代序中提到,常看古書畫的人都知道,有的作品落有名款或鈐有印章,有的(大半是元代以前的)卻是沒有款印的。因此,在鑒別中,對前者是辨真偽,對后者則為明是非。所謂“辨真偽”,就是通過分析作品的個人風格和時代特征,分析有款署的作品之款署是否與作品相符。而對于無款印的書畫就無法那樣講,它在流傳的過程中,有的經過別人(多半是后代人)評定,認為它是某代或某人所作,這樣評定,有的符合事實,有的則不符合事實,因此需要我們去辨別這些評定,即“明是非”。
“目鑒”是中國傳統書畫鑒定的主要方法。所謂“目鑒”,就是不依靠機器,而是依靠鑒定家的眼睛觀察,將作品與鑒定者腦中存儲的“樣本”相比較的過程。至今,還沒有一種可以依賴的科學技術或儀器能夠替代鑒定家的眼睛來進行書畫的鑒定,這主要是由于書畫作偽的歷史十分悠久,而且作偽的手段和情況最為復雜,僅僅靠使用儀器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而“目鑒”就要求鑒定者除了要盡可能多而久地接觸文物之外,更應具備廣博的文史知識,熟悉中國書畫發展的歷史,掌握書畫理論常識,并且要了解書法、繪畫的基本創作方法與創作過程。徐邦達曾經將自己青年時代花300塊大洋買王原祁假畫的事情比喻成“付學費”,他說:“要玩字畫,就得付學費。”幾乎所有的鑒定家都有類似“走眼”的經歷。既是書畫家又是鑒賞家,同時還是作偽高手的張大千就曾在其《故宮名畫讀后記》中深有感觸地說:“夫鑒賞非易事也。其人于斯事之未深入也,則不知古人甘苦所在,無由識其深;其入之已深,則好尚有所偏至,又無由鑒其全,此其所以難也。蓋必習之以周,覽之也博,濡之也久,其度弘、其心公、其識精、其解超,不惑于前人之說,獨探乎斯事之微,犀燭鏡懸,庶幾其無所遁隱,非易事也。”
古書畫作偽的手法,除了常見的依照名家某些突出的手筆特點直接仿造外,一些改款、拼接、代筆的情況,更增加了書畫鑒定的難度。而在鑒別古書畫的真偽、是非時,常常還會涉及一個問題,即要不要去衡量它們藝術水平的高下。古人向有“鑒賞”之謂,但鑒與賞是兩回事。在書畫鑒定過程中,往往會遇到這種情況:真跡不一定藝術水平很高,而偽品也不一定藝術水平低劣。比如曾擔任故宮古物鑒定委員,有“南黃北齊(齊白石)”之說的安徽山水畫家黃賓虹,他鑒定書畫時就以作品的整體風格和筆墨技巧為標準,除判別真、偽、臨、摹外,還評價作品的精、佳、平、劣。在他鑒定畫的記錄中,經常可以看到“真品非佳作,偽品尚可取”的情況。如:
文徵明《古木寒泉》,絹本,設色,粗筆。嘉靖己酉冬徵明寫,得梅沙彌之神,真。
郭熙絹本,水墨、設色合體,瀑流隱現巖谷間,意極工而筆極簡,云頭皴石、蟹爪樹均合郭河陽章法。款為后代所加,然卻是舊畫,可作真本觀。
華嵒紙本,淺色,鍾馗。筆墨稚弱,偽。復觀筆墨稚弱處無大疵累,或一時游戲之作,天入格律耳。款字亦弱,與習見不同。
一般來說,筆法、墨色和章法結構,它們是書畫鑒定最基礎的三方面。歷代大家的書畫,其作品在這三方面的功力皆會高人一籌,尤其是作品中所蘊涵的作者素養、個性等,不是等閑造假者或臨仿者可在短時間內輕易學得像的。但是,任何一個書畫家,隨著年歲的增長和藝術經歷的豐富、拓展,其藝術總是從不成熟到成熟,從成熟到極盛,而后又從極盛到逐漸衰退。即使是一位大家在藝術高峰時期,他的作品也不一定是成功之作。如米芾所書《苕溪詩》和《蜀素帖》,均作于宋元祜戍辰年(1088),前后相隔僅一個月,但由于前者以粗壯筆書于紙本,后者以瘦勁之筆書于綾本,雖二作筆法風格相近,但仍然呈現出自由奔放和收斂含蓄的不同面貌。
如今故宮博物院的館藏中,既有上世紀30年代鑒定中被誤判的一些真品,如宋徽宗《聽琴圖》、馬麟《層疊冰綃圖》等,又有文物南遷時錯置亂放而遺留下來的珍品,如元倪瓚《幽澗寒松圖》等,還有清末太監欲盜走而未遂的,如唐代盧楞伽《六尊者像冊》、《法書大觀冊》等。
三聯生活周刊2015年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