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渝
不可思議的奇跡
中央蘇區第一次反“圍剿”作戰中,紅軍在1930年12月到1931年1月先后繳獲了敵人一部半電臺。后以連同電臺一起被俘轉投紅軍的王錚等人為骨干,迅速培養出了一批偵聽破譯人才,奠定了紅軍偵聽事業的基礎,并很快就創造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奇跡。
1933年紅軍第四次反“圍剿”作戰,生俘國民黨軍第五十二、第五十九師兩名師長。國民黨軍第十師師長李默庵在后跟進,幸免于難。他有感而發,賦詩云:“登仙橋畔登仙去,多少紅顏淚枯干。”此詩李默庵未示于人,只是用電報發給了遠在上海的夫人。三年后西安事變,周恩來在西安與李默庵見面,閑聊之中,周恩來隨口將李當年的詩句背了出來。李默庵回憶說:見我一副惶然不解的樣子,周恩來告訴我,這句詩是當時作戰期間,紅軍從電報中截獲轉呈給他的。因為詩句寫得形象生動,又表達了厭戰的心情,他一下便記住了。
1933年4月,蔣介石到江西崇仁陳誠軍中視察,鼓舞敗兵的士氣。紅一方面軍二局(即曹祥仁所在的偵聽單位)破譯了國民黨軍密電,知曉蔣介石打算白天走水路回南昌,觀山游水,以“示形敗而不餒”。崇仁河道不寬,正是伏擊的好地方,周恩來、朱德立即部署截擊。此后,又一份電報被破譯,蔣改變計劃,由陸路返回,紅軍遂撤銷伏擊命令。這個事例說明,國民黨最高統帥行蹤的絕密電文,紅軍截獲和破譯易如反掌。
國民黨軍方面先是根本想不到紅軍有截獲電報的能力,后雖加密,也不嚴謹。隨著“圍剿”戰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敗北,他們終于醒悟到“共匪”的偵聽能力大大超出想象。于是,蔣介石指令部下加大電訊保密力度,一電一密,頻繁更換。但是,得益于紅軍在敵人通信密級很低的時候就掌握了破解技術,隨著敵人的密級提高,紅軍的破譯能力也水漲船高,始終壓國民黨軍一頭。紅軍偵聽工作前輩鄒畢兆說:“直至蔣介石滅亡,他的密碼全部可以破譯出來。”
國民黨軍請外國專家幫他們編寫密碼,費盡心機,始終無法避開紅軍監聽破譯。相反,敵軍卻無法破譯紅軍的密電。國民黨軍負責破譯的電務股股長黃季弼無可奈何向上級報告:“職股對于赤匪電報迭經逐日分類悉心研究,時經兩月,毫無頭緒,實無從著手。”最后,黃季弼的結論是:“赤匪內部對于電報甚為注意,而且甚有研究也,職與全體人員再三討論,咸認為無法辦理此事。”
這是一個規律:只有掌握破解對方密碼的手段,才能使自己的密碼不被對方破解。如果說紅軍從戰略上和整體上是以弱勝強,那么單論偵聽破譯,紅軍始終是以強壓弱,占據絕對優勢。
國民黨軍方面認定紅軍無線電通信得到了蘇聯的幫助。連寫作《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的外國友人索爾茲伯里也在書中認定,紅軍的無線電機要偵察工作,是靠蘇聯人的訓練而創建的。其實,紅軍的偵聽工作完全是自力更生、獨創路徑的。《破譯科長》中寫道:“實際上,蘇聯在破譯技術上對中共一直守口如瓶。”
《破譯科長》指出:密碼學的能力一般是和科技發展及經濟水平成正比的,但紅軍在物質條件極端匱乏(甚至連抄報的紙張都不夠),幾乎白手起家的條件下,“完全靠自己的智慧摸索、鉆研,將破譯工作發展、完善起來。他們所取得的成果令外界不可思議。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工農紅軍的一個傳奇”。
偵聽破譯天才
那么,創造這等奇跡的是何許人?曹祥仁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曹祥仁,湖北陽新人,1914年出生。1929年參加革命。1930年1月加入彭德懷領導的紅五軍,經受戰斗洗禮,負過傷。1931年夏,曹祥仁因為政治堅定、有文化被選派參加紅三軍團第一期報務訓練班。由于他的勤奮和天資,他在報務方面很快顯示出了巨大優勢,在革命戰爭中作出了突出貢獻。后來,他成為中央軍委專門負責偵聽情報工作的第二局局長。
關于曹祥仁的才干和貢獻,《破譯科長》一書作了詳細的記錄,選例如下:
由于他的聰明勤奮,熟記了幾千常用字電碼,聽到電碼可以直接在腦子里轉換為文字。也就是說,一般報務員是收聽電碼,而曹祥仁幾乎是在直接接收文字。
周恩來在上海黨中央工作時主管秘密通信聯絡,還親自編寫過密碼,此密碼被稱為“豪密”(周化名伍豪)。周恩來到中央蘇區后,曾當面問曹祥仁:你覺得我們的密碼怎么樣?曹祥仁直言快語:“我們的密碼太簡單,我用五天就可以破出來。”這使得周恩來更加重視秘密通信工作。
1931年12月寧都起義爆發,國民黨軍第二十六路軍倒戈加入紅軍,給紅軍帶來了40多名無線電通信人員。隨后,國民黨軍方面開始加大電報加密力度,使得紅軍偵破工作遇到巨大困難,諜報科抄收下來但不能破譯的密碼電報裝滿了幾大筐。1932年5月,紅軍總部將曹祥仁調去。從7月開始,曹祥仁與上級領導曾希圣合作。曹電碼熟,曾中文好,兩人密切配合,到10月完成了密碼破解工作。從此,國民黨軍的密碼基本上成為紅軍的明碼。“國民黨軍每發一份電報,經過電磁波的自由傳遞,實際上等于讓紅軍也得到一個副本。”這種局面幾乎貫穿國共戰爭史的始終,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點將要來曹祥仁的朱德撫摸著他的頭說:“還是你這個小孩子行!”此時,曹祥仁年僅18歲。
1933年第四次反“圍剿”期間,獨自值班的曹祥仁突然發現敵人電臺非常活躍,幾個師的電臺同時發報,都有“十萬火急”的呼叫。曹祥仁調動全部潛能,一人追蹤五部電臺,邊聽邊分辨,抓住關鍵電碼,分別主次,終于從吳奇偉部的電文中破譯了敵人調兵遣將的情報,為楓山埠戰斗勝利作出了關鍵貢獻。
1933年5月,軍委二局設立,曾希圣為首任局長,錢壯飛為副局長,曹祥仁任破譯科首任科長,年僅19歲。
1941年7月,曹祥仁將自己破譯工作的實踐經驗上升為理論,撰寫了專著《密碼學總論》。曹祥仁的同事王永浚和李廉士、胡備文也分別寫出了破譯學專著和無線電偵察專著。這是解放軍情報史上具有奠基性和開創性意義的理論著作。
曹祥仁最早將密碼破譯與數學應用結合起來,他明白單靠人腦跟不上無線電通信技術的發展。在東北解放戰爭物質條件十分有限時,曹祥仁就著手自制快速計算裝置,嘗試用機械計算的方法破譯密碼,取得了一定進展,在實際工作中發揮了作用,得到林彪的嘉獎。
曹祥仁的戰友鄒畢兆說:曹祥仁同志只讀過四年私塾,而搞起破譯來非常出色,證明學歷高低與工作只有相對的聯系。當然沒有文化是不行的。鄒畢兆還這樣評價曾希圣和曹祥仁:就破譯蔣介石軍隊的密碼電報來說,從構思,從抓緊來講,曾希圣局長是創始者;就實際工作的重任來講,曹祥仁是創始者。曾希圣、曹祥仁同志同是破譯蔣介石密碼的創始人,無疑是正確的。
1949年,軍委作戰部部長李濤在全軍二局工作會議上指出:我來時請教中央軍委的領導同志,一致認為在中國密碼破譯史上,第一個把碼子變成字的是曹祥仁同志。這是對曹祥仁破譯工作貢獻的結論式評價。
曾希圣晚年回顧往事時說:“破譯上曹祥仁最棒,他記憶力真好,太快了。”
曹祥仁的部下彭富九曾寫七言古風懷念曾希圣、曹祥仁,開頭兩句是:“江山代代出英豪,我輩前驅數曾曹。”
天資,加勤奮,加忠誠,加奮不顧身,曾經七天七夜不下電臺,完成任務后因高燒倒在床上,這就是曹祥仁成功的秘訣。這也是紅軍偵聽破譯戰線全體指戰員的集體寫照。周恩來曾為二局題詞:“共產黨掌握了技術,一定能夠戰勝反動派使用的技術。”彭富九指出,這是因為那時的共產黨員,具有“我黨的政治優勢,在二局體現為戰爭年代形成的一套優良作風”。
偵聽破譯工作的重要性
偵聽破譯工作對于中國革命戰爭勝利的作用,可以說怎樣評價都不過分。它不僅是戰斗戰役勝利的保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確定戰略方向和戰略行動的依據。這一點,在紅軍長征途中表現得最為突出。
紅軍在第一次反“圍剿”中得到一部半電臺,只能偵聽不能聯絡。特殊的歷史過程,形成紅軍無線電偵聽早于通信的特例。但是紅軍很快就從偵聽破譯中嘗到了甜頭。從1932年10月曾希圣、曹祥仁偵破敵人第一本密碼開始,中央紅軍的每一次戰斗勝利,幾乎都與偵聽破譯敵臺通信相關聯。敵人的番號、駐地、行進路線和目的地,一清二楚,偵聽破譯工作成為武器裝備、人員數量都處于劣勢的紅軍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敵軍的優勢。
鄒畢兆說:從密碼電報中取得情報,既迅速,又準確,所需人員和物資又少,而且不存在像派遣偵探、情報人員所帶來的危險和損失。情報是指揮員的耳目,是定下決心的重要前提。破譯敵人的密碼電報,在戰爭中的重要作用,顯然是極為明顯的。
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長征途中,無論是開始階段血戰湘江,找到敵人封鎖線的缺口,還是四渡赤水,在圍追堵截中巧妙穿行,游刃有余;無論是毛澤東力主改變打鼓新場戰斗計劃,還是山城堡殲滅胡宗南來犯之敵,奠定長征勝利的最后基礎,偵聽情報工作都起到了關鍵性作用。這些過程,《破譯科長》一書都以戰史資料和當年的電報通信為證,作了詳細的記錄。
葉劍英評價四渡赤水后,紅軍在不到30公里的空間迷惑敵軍:紅軍進進出出,局外人看來非常神奇。但我們十分清楚,很重要的一條,是靠二局情報的準確、及時。如果沒有絕對準確的情報,就很難下這個決心。
曹祥仁回憶,長征勝利后,毛澤東高度評價二局的貢獻:二局是長征中黑夜走路的燈籠,我們是打著這個燈籠長征的。沒有二局,長征是很難想象的。
彭德懷則認為,長征具有很大的冒險性,紅軍能“免于覆滅到達陜北”,“幸賴紅軍的英勇和巧妙的偵察工作”。
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二局的偵聽工作繼續發揮著重大作用。
1943年6月,共產國際宣布解散。蔣介石趁機掀起又一波反共浪潮,想在與日本的相持階段騰出手來對付共產黨。6月,二局獲知蔣介石密令胡宗南、閻錫山等集結40萬大軍準備突襲延安。7月2日,二局偵知,胡宗南命令各部于7月10日完成一切作戰準備。延安失守、國共合作破裂的危險迫在眉睫。
正是毛澤東根據二局截獲的情報,下定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心。7月4日,毛澤東召集李克農、曹祥仁等情報部門主管開會,告訴他們:“嚴守黨的機密是黨的紀律,今天黨中央書記處討論后,決心想大泄一次密。”他命令將從各方面得到的國民黨軍準備進攻延安的情報公布出去,用國民黨自己的機密文件揭露其破壞統一戰線,破壞國共合作的陰謀,借助社會輿論和國際壓力迫使蔣介石放棄攻打延安的計劃。
要知道,這個行動可能付出極大代價:潛入敵人內部的情報人員會暴露身份;中共偵聽情報的能力會使敵人警覺,更換密碼和通信方式,給今后的偵聽破譯帶來極大困難。毛澤東說:我們這次大泄密來挽救邊區和挽救延安的危局。我們在很危險的時候,走這一著險棋,以泄密為代價,來換取制止蔣介石的進攻。你們說,合算不合算?……這是很合算的。
毛澤東指示曹祥仁,立即整理有關電文,盡快發給重慶的周恩來和前方的彭德懷,搶在胡宗南開始行動之前公布這些材料。同時,劉少奇和葉劍英又分別指示李克農和曹祥仁,部署有關潛伏人員轉移和準備破解敵人新密碼。
7月7日,新華社將蔣介石進攻延安的計劃公布于世。胡宗南被迫以“敝部換防,請勿誤會”,自找臺階作罷。
解放戰爭初期,曹祥仁從晉察冀根據地調到東北任二局局長,后兼任四野副參謀長。他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帶領二局全體同志很快開創了新局面,對東北解放戰爭勝利貢獻良多。林彪這樣稱贊二局的工作:有人說我會打仗,我打仗靠的是情況明……掌握敵人的情況靠的是你們。林彪還說:作戰方案定了,部隊部署好了,敵情有變化,與其說等我下命令,不如說等二局下命令。能得到林彪如此盛贊的單位,確實很少。
林彪住在哈爾濱,曹祥仁和錢江等有時會受邀坐上火車從雙城去林彪家看電影。演蘇聯電影時,葉群負責講解。一向不善交際的林彪這樣款待二局的干部,對他們的重視可見一斑。東北野戰軍司令部的同志還會拉著二局的干部去吃飯,“吃最好的”。
即使是毛澤東,也對曹祥仁等十分重視,厚愛有加。1935年9月草地分兵,在受到張國燾威脅的形勢下,毛澤東決定秘密拉走一軍團北上。在此關鍵時刻,毛澤東特地囑咐葉劍英:“二局一定要帶上”,“曾希圣、曹祥仁、鄒畢兆三人先行到三軍團駐地”。
延安時期,毛澤東對二局工作親自過問,并告訴曹祥仁:“有重要的事,你直接來找我。”曹祥仁照辦,并未多想。他幾乎每周都要到毛澤東處直接匯報工作,趕上飯點,還和毛澤東一起吃飯。二局同志見曹祥仁騎上馬了,就知道他要去毛澤東那里了。
筆者認為,毛澤東對情報工作的重視,超過了許多人的想象。
《破譯科長》指出: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長期革命戰爭中,軍委二局全體同志卓有成效的辛勤勞作雖然不為外界所知,但他們對于勝利的歷史性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這個評價很中肯,很樸實。
情報準確也不一定打勝仗
陳毅總結魯西南戰役勝利的原因,除了中央正確領導、指戰員作戰勇敢、友軍和人民群眾大力支持外,還有一點是:有蔣介石的幫助。他給部隊發命令,照樣也給我發一份,我拿他的命令去打他的部隊,是睜著眼打瞎子嘛。
“睜著眼打瞎子”,哪有不勝之理?
真的不一定。
情報工作是戰役戰斗勝利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情報有了,怎樣理解和使用情報就成為決定性因素,特以以下戰例為證。
中央蘇區第二、三、四次反“圍剿”作戰,正確使用情報,作出正確部署,取得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績。但情報同樣正確有效的第五次反“圍剿”卻失敗了。為什么呢?因為解讀和使用情報的人不一樣了,根據情報制訂的戰略戰術不一樣了。
在第五次反“圍剿”中,曾希圣、曹祥仁、鄒畢兆等人忍著病痛,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下頑強破譯了國民黨軍352本密碼,幾乎每天破一本,病中的曹祥仁破譯得最多最快。曹祥仁說,在第五次反“圍剿”期間,二局對蔣介石軍隊的所有活動,包括意圖在內,都是了解的。蔣介石軍隊凡配有電臺的師和旅以上的司令部,他們干什么,只要通過電報,我們就知道。
但是,第五次反“圍剿”的實際指揮者、來自共產國際的李德命令紅軍全線抵抗,打陣地戰,使得辛辛苦苦偵聽來的情報毫無用處,反而中了蔣介石“堡壘主義”戰術的詭計。只是在被迫放棄中央蘇區,長征到了陜北以后,李德才檢討道:必須由中國人的心理和傳統,由中國軍事經驗的特點來決定在一定的情況下采取什么主要戰術。中國同志比我們更了解在他們本國打革命戰爭的正確戰術。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曹祥仁此時調到晉察冀根據地,主持軍區二局的組建和運作。1946年6月,國共內戰爆發。二局偵聽敵人密報,向軍區提供可靠情報,但由于對敵人戰斗力估計不足,戰術運用不當,一開始仗就沒有打好,陷入被動。
9月下旬,軍區主力投入保衛張家口的戰斗,十多天時間,殲敵1萬多人。此時,蔣介石將張家口劃歸傅作義管轄,調動了傅作義的積極性。二局及時偵聽到這個情報。接著,二局發現平綏路西段傅作義的騎四師等部的電臺聯絡突然出現了靜默狀態。對于偵聽工作來說,截獲敵報是情報,發現對方突然靜默也是情報。根據多年情報判斷的經驗,曹祥仁向軍區首長報告,敵可能用騎兵部隊迂回包抄襲擊我軍。但是,“首長不信,竟然反問:‘你怎么知道的?曹祥仁一再堅持,甚至發生爭執,但仍未引起上級重視”。
曹祥仁的判斷不幸言中,晉察冀軍區部隊倉促應戰,作戰失利。
10月,戰后總結教訓,軍區領導承認:“對集中優勢兵力殲滅敵人的思想,在戰役指導上和戰術指揮上均存在問題。”
但問題仍然存在。
1947年2月17日,軍區三縱、四縱對姚村敵第九十四軍發起總攻。二局偵得敵人兩個師將增援姚村,遂向軍區領導作了報告。前指司令員同時接到了前線地面偵察報告,說敵人已經突圍,于是決定停止圍攻,改為追擊。曹祥仁和彭富九都報告,電臺偵聽證實敵人沒有跑,他們接連發出SOS求援電報,已無斗志,再堅持一下就能把敵人解決,敵人的援兵趕不到。但對方的答復竟然是:“地面偵察說跑了,你們整天坐在房子里知道什么!”《破譯科長》記載:“曹祥仁火冒三丈,說:不會當司令就讓別人當嘛!最后雙方都氣得摔了電話。”
結果,煮熟的鴨子飛了。彭富九說:“為這個,二局的同志火了,因為在空中抓住敵人一個情報很不容易。”
看來,抓住情報和運用情報之間,還有一個互相信任、磨合和正確運用的過程。一旦獲得情報,如何判斷和決策就成了勝敗的關鍵。
接連的窩囊仗,令曹祥仁萌生去意,要求到東北戰場去。軍區首長用軍區副參謀長兼軍區情報處處長的職務都沒留住曹祥仁,最終還是放他走了。
這里,舉一個情報和決策完美結合的戰例,說明情報判斷和運用的重要性。
1948年遼沈戰役期間,東北野戰軍攻克錦州,關閉了敵人南逃大門,下一步就是要殲滅廖耀湘兵團五個軍。但是,廖兵團一連幾天實行無線電靜默,偵聽部門無報可收。野戰軍首長等待著制訂戰役計劃必須依據的情報,曹祥仁備感壓力。他根據經驗,向林彪、羅榮桓、劉亞樓報告:大兵團作戰離不開無線電聯絡,沒有無線電聯絡就可以判斷,廖兵團肯定是在原地按兵不動,猶豫不前。
《破譯科長》寫道:一向對二局極其信任的林、羅、劉首長,接受了二局的判斷,于10月20日定下了在野外殲滅廖耀湘兵團的作戰計劃。錦州戰役后僅僅休整了三天,東北野戰軍十個縱隊和數個獨立師就迅速集結,從四面八方向廖兵團逼近。
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是正確的。沒有信號,就是一種信號。戰役指揮員對這種特別信號的正確理解決定了戰役的勝利。
仗打起來,敵我糾纏,擒賊擒王,廖耀湘在哪里?關鍵時刻,曹祥仁從未加處理的電報中發現了線索:“王先生尸胡家窩棚”。這是一份沒有任何意義的明碼電報,譯電員未加理會,卻被曹祥仁抓到了:“王先生”就是廖耀湘的代號,繁體“尸”字的代碼與“在”字代碼只有一個數字之差,這個毫無意義的“尸”肯定是“在”,是收報員把電碼抄錯了,廖耀湘在胡家窩棚。
接到情報,東北野戰軍司令部立即發出緊急命令:“令各部迅速向大虎山東胡家窩棚、二道境子前進殲敵。”
廖耀湘被俘后,林彪、劉亞樓讓曹祥仁審訊他,林、劉在隔壁旁聽。
干革命真的不容易
曹祥仁15歲參加革命。當年,干革命是個危險活兒。參加革命的人都知道這是“提著腦袋”拼命。共產黨員入黨宣誓:犧牲自己,保守秘密,永不叛黨!因此,大致只要不怕艱苦,不怕犧牲,忠于黨忠于革命就算是很有覺悟了。
可是,事情并不這樣簡單。
就拿“不怕犧牲”這一條來說:曹祥仁當過戰士,上過戰場,負過傷。他受過真正的戰爭考驗。在長征轉戰云貴期間,工作緊張、體力透支的曹祥仁在一次行軍中掉了隊。當時,四周都是民團,他們抓到掉隊紅軍格殺勿論。曹祥仁覺得,這回要犧牲了。關鍵時刻,曾任紅三軍團紅八軍四師政治部主任的黃克誠騎馬趕來,發現了躺在路邊不能動彈的曹祥仁。他把曹祥仁扶上馬。半路上,又遇到一位走不動路的團長,曹祥仁迷迷糊糊地看到他跪下來求黃克誠:老表,行行好,馱我一段吧!黃克誠只能二選一,他狠狠心丟下了那位團長,將曹祥仁帶回部隊。
黃克誠救了曹祥仁一命。《破譯科長》說:曹祥仁后來多次回憶這段經歷,總要傷感地說,那個團長多半是被民團殺了。
犧牲,還是活下來,很偶然,簡單也不簡單。
共產黨員忠于革命,非常重視自己的名譽,但名譽又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把握的。
搶渡金沙江前,二局譯電科的陳仲山落入敵手。二局從敵人的電報通信中得到消息:敵人從陳的身上搜到已經譯成電文的國民黨軍密電,并報告了在貴陽督戰的蔣介石。蔣急電龍云,要他每日調換密碼,輔以晴天時的空投通信,屏蔽共軍偵聽。
《破譯科長》說:陳仲山在二局曾任黨支部書記,頗得二局領導與同志們的好感。據說他在云南被俘后慘遭殺害。他究竟是被俘還是叛變,至今無法查證。
鄒畢兆堅持認為:陳仲山被龍云抓去了,當時我們也沒有排除陳可能是跑到龍云那里去了的看法。現在證明陳仲山同志是被龍云抓去的,而且工作沒影響,也沒有從敵人方面傳出任何不利于二局的材料。
即使決心為革命犧牲,也不一定能被革命所承認。這是參加革命時沒人能想得到的,而這種可能性在特定情況下又是很難避免的。
堅信陳仲山沒有叛變的鄒畢兆的遭遇很令人唏噓。
解放戰爭初期,鄒畢兆任中原軍區鄂西北軍區第一軍分區司令員。1946年中原突圍時部隊被打散,鄒畢兆一個人在大山里轉了一個月,吃野果,喝山泉,最后把手槍藏在山洞里,在一個黃姓老鄉的幫助下養好傷病,北上找到部隊。劉伯承說,我認識他。鄒畢兆這才被收留。
在一個共產黨員的履歷中,最怕有“脫隊”“脫黨”環節。無論你在失散期間如何堅定,如何積極地尋找部隊和黨組織,這一段經歷都是你一生中的包袱。如果找不到可靠證明,那就會成為一顆定時炸彈。光憑忠誠,是捍衛不了自己名譽的。
鄒畢兆的這段經歷,就是因為沒有可靠旁證,其工作任用和升遷都遇到了“玻璃天花板”,大家心知肚明,但誰也不說。“文革”期間,這顆定時炸彈爆炸了。鄒畢兆被當作“叛徒”審查批斗。他在偵聽破譯工作中為黨和革命作出那么多貢獻,統統不算數了。
1972年,鄒畢兆在戰友的幫助下重返湖北尋訪故地,幸運地與當年救助他的老鄉重逢,還從山洞中找到了埋藏的手槍。《破譯科長》說:“他頑強地挨過煎熬,有幸生存下來。”
這樣的性格是很吃虧的
曹祥仁是一位心直口快,坦蕩無私,對人對事既嚴厲又熱忱的革命者。曹祥仁的老部下李培基評價他:他人是絕對的好,脾氣是絕對的壞。在延安談話時我們之間發生了激烈爭吵,氣得他要關我的禁閉!這一生中他仍是我最信任、最佩服、最敬重的長者!
曹祥仁知道自己的毛病,他把自己和曾希圣對比,說:曾希圣脾氣不好,在長征時和王稼祥吵架,拔出手槍對王稼祥說,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多吃了兩年洋面包!老子斃了你!但曾希圣不對我發脾氣,他發脾氣,我脾氣比他還大。有一次他向我拍桌子,我把桌子都踢翻了。
彭富九說:曹祥仁同志是個眼睛里糅不得沙子的人,最討厭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邪門歪道,最容不得對工作的懈怠和不負責任。碰到這類事情,他毫不客氣,不講情面。
在延安中央黨校的千人大會上,曹祥仁對“搶救運動”提出了公開批評,直言“如不糾正對革命危害極大”。許多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而且他真的得罪了康生。曹祥仁自己也承認“有些后怕”。
這樣的性格是很吃虧的。直率、忠誠和效果之間并不成正比。曹祥仁明白自己的性格不合時宜,在此后曾想有所收斂,但畢竟“本性難移”。
新中國成立后,曹祥仁以大使身份出使保加利亞,回國后任第一機械工業部副部長,又先后任黑龍江和浙江的省委書記。1964年前后,曹祥仁在浙江省委書記任上,“鼓足勇氣,給黨中央寫了一封信”,就黨內民主建設,成立政治學院訓練青年干部,成立節制生育委員會(對外可不公布),成立畜牧部發展畜牧業等跨度很大的八個方面問題,提出自己的建議。
不久,周恩來陪同外賓來到杭州,在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對曹祥仁說:你提的那八個建議,我看了。這些問題我們都知道。你以后不要再寫這些,這樣對你不好。
曹祥仁是一位偵聽天才。取得全國政權后,他得到了比較高的位置和待遇,但在這些崗位上,曹祥仁雖然很努力,卻總是找不到在二局那樣游刃有余的感覺,還常被組織上認為“驕傲自滿”“右傾”“不安心工作”等。
1962年,曾有一個機會與曹祥仁擦肩而過。當時,二局局長彭富九因病需要治療,林彪想到了曹祥仁,在杭州當面告訴他,將要讓他回部隊重掌二局,補授中將軍銜。曹祥仁很愿意干老本行,但事后他回憶:后來才聽彭富九說,葉劍英、聶榮臻同志一塊兒找彭談過話,說還要他搞下去……
“文革”中,曹祥仁作為地方領導干部,受到沖擊和迫害。康生算老賬,指責曹祥仁“反對延安整風”。1967年2月,周恩來將各地受到沖擊需要保護的領導干部召到北京,其中包括東北的黃火青、歐陽欽,四川的李井泉、廖志高,湖南的張平化,湖北的張體學,江西的楊尚奎,江蘇的江渭清,山東的譚啟龍,浙江的江華、曹祥仁等。相比之下,曹祥仁是知名度最低的一個。曹祥仁受到這種待遇,應當與他的偵聽情報工作經歷有關,在大亂時節,這樣的人需要保護。曹祥仁說:接我走,還不是因為我以前是干那個工作的,運動那么亂,卷進去,越來越說不清楚了。
周恩來的保護是有限的。1969年“戰備疏散”,重病在身的曹祥仁從北京“疏散”到了湖北省潛江縣城以南15公里的總口農場。在缺醫少藥的環境里,患有重癥類風濕的曹祥仁高燒尿血,危在旦夕,逼得他掀開被子,悲憤地高喊:“死了算了!”
曹祥仁又是幸運的,他熬到活著返回北京。在北京醫院病房里,鄒畢兆來看望他。當年紅軍中最杰出的破譯英雄曾、曹、鄒,曾希圣已于1968年離世。看到曹祥仁的病弱之軀,鄒畢兆一番寬慰鼓勵,卻忍不住在病房外失聲痛哭。
1975年8月24日,曹祥仁逝世于北京。29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了追悼會。周恩來、康生、葉劍英等送了花圈,紀登奎主持追悼會,羅青長致悼詞。8月30日,《人民日報》發表了追悼會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