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國
天黑下來,半邊月亮,星光暗淡,村莊灰蒙蒙的。
于了塵來到一個破舊院落,這是一家地主老宅。正房及東西廂房還在,院落里十分雜亂,房子沒有了窗戶和門,正房的山墻上還寫著八個大字,打倒地主,打到惡霸,每個字上都打著×,屋子里堆些雜草短棍,斷磚爛瓦,木車破犁,墻一角還有一部銹跡斑斑的柴油機,靠山墻放著用荊條編制的糧囤,房梁上結滿蜘蛛網,蝙蝠屎滿地,幾只老鼠吱吱叫著,竄來竄去,看得出來,這里曾做過生產隊的倉庫。于了塵又來到西廂房,山墻上掛著一塊破舊黑板,黑板下面的地上散落著一些粉筆頭,屋里有幾排用土坯壘成的長條桌子,這里一定做過小學或夜校。地倒是干干凈凈的,好像有人打掃過。三十多年前,這幾間屋子曾是自己的臥室兼書房,門廳掛著一幅山水中堂畫,左聯:廣陵妙境八月驚濤,右聯:太華奇觀萬古積雪。廳前擺放著黃花梨木八仙桌,香椿木床就放在后墻一角,靠山墻是一排櫻桃木書柜,紅木書桌放在窗下。于家是黃河灘上有名的大地主,家有良田千頃,牛羊成群,徐州、商丘、開封都有于家的店鋪生意,叔父是國軍一個少將旅長,死在臺兒莊戰場,爹沒拉回自己兄弟的尸體,卻拉回一大箱銀圓。爹用這箱銀圓又買了一百畝地,蓋了幾處房子,那些房子現在都不見了,眼下只剩下這個小院落。小院依舊,人事已非,風塵滾滾,往事如煙,于了塵的腦海里閃現著在離開這個小院的頭天夜里發生的一切。
三更天了,窗外飄著細碎的雪花,寒風吹破了窗戶紙,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于了塵仍在收拾著行裝,屋子里亂糟糟的,杯盤狼藉,地上灑滿了紙屑雜物,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于了塵驚恐地開門,閃進來一個姑娘。于了塵驚訝地說:“黑丫,天這樣晚了,咋跑來了?”
黑丫抖動著身上的雪花,從懷里拿出一雙棉布手套,塞到于了塵手里說:“我連夜趕做的,路上冷,帶上吧,俺家窮,沒啥東西!”黑丫眼淚汪汪的。
于了塵很激動,緊緊抓住黑丫的手,深情地說:“黑丫,我爹要債逼得你爹上吊,你娘倆為了還債,到俺家做仆人,我爹沒少欺負你們,我跟爹也鬧翻過,他是爹我是兒,兒子犟不過爹,我拿他沒辦法,可我從來沒把你娘倆當下人看,我希望你不要恨我爹,我爹老了,解放軍要打過來了,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爹不會有好日子過,爹就我一個兒子,我走了以后,看在我倆相愛一場的份上,來看看我爹。”
黑丫抹著眼淚說:“我爹的死也不能全怪你爹,是叫賊子郎三嚇得。這幾年你對俺好,俺知道你的心,你跟你爹不一樣,了塵哥,你這一走,不知啥時候能回來?”
于了塵痛苦地搖著頭,眼圈紅紅的。
黑丫把手指放在嘴里咬著,半天才拿出來,她心里清楚,于了塵一走,能不能回來,還兩說著,突然抱住于了塵,喃喃地說:“了塵哥,于家就你一棵苗,外邊兵荒馬亂,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于家……只要你不嫌俺窮,不嫌俺丑,你給于家留個種吧……”黑丫睜著一雙腥紅的眼,死死盯住于了塵,使勁地解著扣子。
于了塵哽咽著抱起黑丫……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華東平原出奇地寒冷,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個不停,黃河故道成了銀色的世界,沼澤、河流,湖灘、塘洼封凍了,冰凌上的葦荒蒿草在寒風中抖動著。
淮海戰役進行到第二階段,中原野戰軍正在合圍宿縣西南雙堆集的黃維十二兵團,突圍徐州的杜聿明部被華東野戰軍包圍在永城東南陳官莊地區。蕭碭一線的黃河故道地處淮海戰場外圍,隴海鐵路部分路段仍在國民黨控制中,芒碭車站最后一列火車爬滿了流亡的青年學生。于了塵是三青團員,打擊對象,于仁信催兒子快走。
天一發亮,黑丫就趕一條毛驢車送于了塵來到車站。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憋在心里。毛驢脖子上的鈴鐺聲、車輪軋雪的吱啞聲,伴隨著西北風的哨音,匯成一曲生離死別的哀樂。黑丫咬著頭巾的一角,眼里含著淚水,一鞭一鞭地抽在毛驢身上。她想一步趕到車站,又多么想叫毛驢慢慢走,能跟于了塵多呆一會。隨著火車一聲長鳴,黑丫使勁把于了塵推上火車。于了塵打開車窗,把手中的兩只玉鐲送給黑丫一個。黑丫雙手捧著,按在胸口上,跟著開動的列車跑,恩情綿綿,怨離惜別,哀苦萬般,言以難表。
淮海戰役結束后不久,村里來了民兵隊,四處清鄉,剿匪除霸,大面積掃蕩國民黨殘渣余孽,于仁信是重點專政對象。惡人告狀,于家的家丁郎三反咬一口,告于仁信欺男霸女,剝削窮人,害死人命。民兵把于仁信拉出去暴打一頓,關了起來,放出來沒幾天,就一命嗚呼。
于仁信是大地主,親戚不上門,鄰里無人問。當天夜里,黑丫找到郎三,要連夜安葬于仁信,郎三不干,黑丫咬著牙根罵道:“郎三,你是個吃里爬外的孬種,東家待你不薄,你霸占于家多少財產,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于仁信干的壞事,哪一件能少了你?你落井下石,不得好死,明天我就告你去,叫民兵打你個皮開肉爛。”
郎三嚇出了一身冷汗,小聲道:“我的大少奶奶,可不要胡說,我在于家雖是個工頭,也沒少受于財主的氣,你不是跟于家少爺有一腿嗎?小心老子倒打一耙,現在,老東西死了,他兒子也跑了。于了塵走的前一天夜里,你鉆到于了塵房里,我都看見了,你肚子里有了于家的種,你當我不知道?要是嚷嚷出去,我看你咋辦?”郎三見黑丫不說話,知道黑丫怕了,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嘿嘿一笑,得寸進尺,“只要你嫁給我,就說這孩子是我郎三的種,你也不丟人,兩全其美,我都聽你的。”
黑丫含著淚水,百感交集,萬般無奈,打掉牙朝肚子里咽,只好答應了郎三。兩個人趁著夜里下雨,用一輛毛驢車拉著于仁信的柏木棺柩,在離于家老墳地不遠處挖個坑,打個滑坡,把棺柩推了進去,把于仁信埋了。
村里有人議論說,是黑丫、郎三想霸占于家的財產,合伙害死的老地主。
在那個時期,死個地主,如同死一條狗,人人恨地主惡霸,于仁信的死無人同情,也無人過問,時間一長很少有人再提。
郎三從于仁信堂屋墻根挖出幾根金條,騎了于家一頭毛驢趕芒山集,再也沒有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人聽說,郎三在集上吃喝嫖賭,出手大方,被人盯上,夜里被土匪砸了黑磚。
黑丫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郎思臣,于莊人都以為是郎三的種。
于了塵一走沒有回頭,杳無音信,后來聽說去了臺灣。
黑丫少年守寡,懷抱嬌兒,淚水連連,吃糠咽菜,艱難度日。花開花落,春思秋盼,黑丫一絲希望不滅,等于了塵回來。
歷史掀開新的一頁,海峽兩岸幾十年的冰封解凍了。
于了塵在臺灣,收到一個遠房親戚的一封信,說于仁信是黑丫和郎三害死的。于了塵思鄉的心里蒙上一層陰影,苦惱和怨恨凝成了解不開的疙瘩,要說郎三害死爹于了塵相信,說黑丫害死爹怎么也想不通。每到夜半醒來,于了塵拿出黑丫給他做的棉手套,遙望窗外,暗暗落淚,喃喃地說著:黑丫啊,黑丫,你為啥害死我爹?
于了塵來到于家墳地,過去的一切都不見了。他清楚記得,每到清明節,爹就帶著他給祖宗上墳。當時的于家墓地是何等的氣派,墳地幾十畝,合抱粗的柏樹有幾百棵,一大片石碑樓群,祖宗八代的名字都刻在上邊。眼下所有的墳不見了,柏樹不見了,石碑不見了,更不要說爹的墓了。于仁信面對于家老墳地,感概萬千,無限失落,深深鞠了一躬,哽咽地說:于家列宗列祖在上,不孝子孫于了塵回來了……
一九五八年莊里辦食堂,于家墳地的柏樹林給砍光燒盡,石碑拉走修橋鋪路了。后來,土地實行機械化耕作,政府要求所有墳頭下掉深埋。家里有人的就自己把祖宗的遺骨深埋了,沒人問及的,平墳的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挖亂掘,棺材板扔得滿地都是。于仁信剛死不久,棺木尚完整,村里幾個老人不忍,就把于仁信的棺柩埋掉了。黑丫燒了幾鍋開水,又買了幾盒煙,招呼眾人,大家都知道黑丫母女曾在于家做過傭人,受過于家的恩。文革期間,鄉村修路劃線,于仁信的墳正在線內,貧下中農家的墳還有個說法,地主家的墳無人過問。于仁信的棺柩第二次從土里挖出來,停放在路邊上。
后來,于莊有人傳說,是黑丫連夜把于仁信的墳給搬遷了,搬到哪里,無人知曉。
分田到戶的時候,幾十畝的河灘荒地無人愿要,不知為什么,黑丫主動要這塊地,生產隊二畝算一畝分給了黑丫。
莊里有人說黑丫是個沒心沒肺的傻老娘們,黑丫裝作沒聽見。
張三爺總說黑丫是個能扛事的人,她的心里比誰都亮堂。
于了塵在臺灣三十多年,一直經商,生意做得很大。他先娶了一房妻室,十幾年沒有生育,后來又養個外室,還是下不了崽,于了塵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自己出了問題。早幾年,女人患腦淤血死了,小女人卷走他一筆錢去美國定居去了。于了塵雖家產萬貫,一人生活,倍加感到孤苦,越發思鄉心切。兩岸互通了音信,于了塵帶著怨恨和疑問來到了家鄉。
縣外事辦的同志把于了塵送到于莊,接待他的是村長郎思臣。于了塵知道,于莊就一家姓郎的,難道說他就是郎三的兒子?于了塵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下來,他清楚記得郎三的樣子,尖嘴猴腮,小眼睛,鷹鉤鼻子,再看看郎思臣,高挑身材,濃眉大眼,一表人才,怎么也跟郎三聯系不上。這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跟自己長得倒很像。于了塵很想打聽黑丫的情況,又怕村長有什么誤解,嘴張了幾張沒有說出口。現在的于莊畢竟不是他當年做少爺的于莊,問不好會惹出麻煩。郎思臣請于了塵吃飯,特意要了兩個菜,一個是紅燒糖醋魚,一個是辣子雞,還有幾張油蔥烙餅,于了塵好生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最愛吃這兩樣菜和油蔥烙餅?于了塵心里打著問號,又不好多問,只是大口大口吃起來,他覺得這是他離開于莊三十多年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
于了塵在街上買了很多奠禮,他想到黃河灘上祭奠爹,他想,爹的墳總離不開于莊的土地,一定在黃河河灘上。
陰沉沉的天,牛毛一樣細細的雨絲,曲曲折折如大霧一樣,纏纏綿綿飄下來,雨霧灑在臉上,涼滋滋的,眼睫毛托著的水珠,流到眼里,遮住了于了塵的眼線,霧蒙蒙,灰茫茫,什么也看不見。這霧氣,把天地連在了一起,把人跟萬物連在了一起。黃河灘變得一片渾濁。
于了塵提著一包祭品,在沙灘上,毫無目標地走著,他身上的衣服潮濕了,鞋子粘滿了泥,仍不停留地朝前走。他想著,幾十年過去了,黃河灘還是黃河灘,自己在黃河灘上長大,黃河灘上的氣味,黃河灘上的泥土,黃河灘上的草木,和過去沒有多少的不同。他來到一片沙丘上,這個沙丘在他走時是于家的一片桑園,還生長著一棵合抱粗的歪脖子桑樹,一到夏季,特別是天氣炎熱的時候,常常在桑樹下讀書乘涼。桑樹四月份開花,到了七月,桑椹一串串掛滿樹枝,讀書渴了,就摘下幾串桑椹吃。于了塵記得,一天下午,太陽掛在了樹梢上,黑丫趕著一群山羊路過桑園。
這是于家的羊群,黑丫放一天羊,可以從于家領兩個窩頭。黑丫一大早起來,趕著羊群到河堤上放牧,傍晚趕著羊回來,要是羊吃不飽,東家只給一個窩頭。
那時黑丫已十五六歲,長得像個大姑娘,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好看,于了塵特別喜歡看黑丫的眼睛,黑丫的眼睛多么漂亮,笑起來像兩道彎彎的月牙兒,濃墨的眉毛像兩片細細的柳葉兒,滿面風光宜人。于了塵在縣城讀書,學校的姑娘都沒黑丫長得好看,可憐她生在貧困人家,沒錢讀書不說,連吃穿都是問題。黑丫是個有志氣的姑娘,哪一天要是羊吃不飽,東家就是給她兩個窩頭,她也只拿一個,于了塵暗暗喜歡上黑丫。
有一次,于了塵把一朵紅牡丹花插在黑丫頭上說:“都說黃河灘上的牡丹花最美,你比牡丹美三分。”
黑丫嗔怪說:“一個黃河灘上的放羊野丫頭,值得你這個地主大少爺稀罕?”
于了塵情意綿綿地說:“我不愛什么金枝玉葉,也不愛什么斑鳩鳳凰,我就愛你這棵生在黃河灘,長在黃河灘的野花!”
一會,黑丫趕著羊群朝于了塵走來,一邊走一抹眼淚,很傷心的樣子。
于了塵迎上去說:“黑丫,誰欺負你啦,告訴我?”
黑丫一下子跪在于了塵跟前,哭著說:“少爺,小羊羔少了一只,有可能叫野狗叼走了,我找了一下午都沒找到,俺家窮,賠不起……”
于了塵在外讀書,畢竟對天下大勢有所了解,對共產黨的主張也略知一二,他不贊成爹對佃農的做法,如果共產黨取得天下,爹不會有好下場,常勸爹把眼光放長遠,黑丫母女在于家做工,總希望爹對她們好點。可于仁信這個老地主,晚年雖然有所收斂,但本性難移,稍不如意,對黑丫母女就罵罵咧咧。當他發現兒子跟黑丫有來往時,就放出話說,癩蛤蟆還想爬到桌面上,癡心妄想。爹就是爹,于了塵無可奈何,黑丫的痛苦揪著于了塵的心,黑丫的淚水沖刷著于了塵的靈魂。
看到黑丫哭得傷心,于了塵也不是個滋味,他知道爹的脾氣,黑丫娘倆干一年,也掙不到一只羊錢。于了塵扶起黑丫,寬慰地說:“黑丫,不怕,這事怪不了你,黃河灘陰森野條,常有野狗夜貓出現,丟只羊羔是正常的,爹這幾天不在家,等老頭子回來,就說羊是我弄丟的。”
黑丫用感激的眼光看著于了塵,搖搖頭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俺就是賣了全部家當,也要還你家的賬。”
于仁信外出收賬去了,家里事于了塵說了算,不但沒叫黑丫母女還錢,還送給她家幾十斤糧食。于了塵利用星期假日,偷偷教黑丫認字,有時候還陪著黑丫到黃河堤上放羊。
黃河大堤,野花燦燦爛爛地開放,于了塵掐一朵花,插在黑丫頭上;桑椹熟了,于了塵摘下一串桑椹送到黑丫嘴里。黃河灘上傳出一對男女青年的爽朗笑聲。
于了塵站在高坡上,看著黃河故道,想到跟黑丫那些相聚的日子,不由得浮想聯翩,喃喃地喊著:黑丫,你在哪里?可一想到黑丫害死了爹,心里又有說不出的怨恨,無論如何不能原諒黑丫。于了塵甚至想報殺父之仇。
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于了塵到現在也無從知曉,黑丫為什么害死爹?她的目的是什么?更是一頭霧水。爹死后,誰葬的爹,到底埋到哪里了?問誰誰都說得含含糊糊。有的說在這,有的說在那,把于了塵搞糊涂了。
于莊坐落在黃河故道外灘,于了塵堅信一條,爹的遺骨離不開于莊的土地,一定就在這河灘上。于了塵擺上供品,點燃紙燭,跪在地上,面對黃河灘地,淚流滿面。自己是于家唯一獨苗,娘死的早,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自己,爹死兒子不但沒有送終,連爹的墳在哪里都不知道。于了塵心里有說不出的悲哀,他把頭深深埋在沙土中,讓淚水一滴一滴流在沙土里,爹爹如地下有知,看看你流落在外三十多年的兒子,少小離家老大回,滿頭白發心更悲,于了塵一抽一噎自語著:三十多年前,可憐喪家子,懷恨世道亂,故土三千里,望也望不見,大海白茫茫,苦苦思斷腸,兒子只能在海那邊焚香禱告。今天,兒子總算回來了,回到黃河故道,回到咱于家的土地上。于了塵捧起沙土,使勁地聞著那泥土的氣味,很想把土撒在爹的墳上,可大地蒼茫,黑夜沉沉,雨霧蒙蒙,爹的墳到底在哪里呀?那捧著的沙土只有順著指縫慢慢飄落下來……
于了塵的哭聲,在沉沉的大霧里,在蒼茫的河灘上,顯得分外凄涼,這悲哀的哭聲,似乎驚動另外一個人,于了塵感覺到遠處有個人影在看著他,也隱隱聽到喂喂的哭聲,他聞著哭聲走去,那黑影越走越遠,他怎么也攆不上……
于了塵趴到地上看腳印,那是一個女人的腳印。
看到這個女人的腳印,于了塵猛然想到,這個腳印一定是黑丫的,悲哀的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她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她是跟蹤我么?為什么跟蹤我,你我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天到這里來什么意思?你要害我不成,我又不是地主,也沒有民恨,于莊的人跟我沒有仇,跟你黑丫更沒有仇,我對你的好你都忘了?再說,對歷史上有問題的人,共產黨的政府,都寬恕了,不追究了,難道說你還恨著我爹,還想報私仇?你就不怕犯法,你爹的死你自己不也說,不能全怪我爹,我爹被你殺了,三十多年過去了,你還想干什么?于了塵的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怎么也理不明白。
于了塵想到自己跟黑丫的愛戀,想到臨走的那天晚上,心緒又慢慢的調整著,掏心掏肺地深刨著跟黑丫的每一次約會。黑丫總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體貼 ,那樣解人心意,清清楚楚記得黑丫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她笑的樣子,自己對黑丫也是真心的,自己雖然是大地主家的少爺,可自己從沒看不起黑丫,爹爹一要欺負他們,自己都是護著,為這,自己沒少挨爹的訓斥,難道這一切你都忘了?你嫁人我不怪你,是我對不住你,我不可能叫你等我三十多年,我自己也在臺灣成了家。令于了塵不解的是,你嫁人就嫁人,可為什么偏偏嫁給郎三,那是個什么東西,你爹的死他要負主要責任,對這樣一個殺父仇人,你不去報仇,還要委身于他,做他的女人,給他生兒子,黑丫呀黑丫,我都為你臉紅,你到底是個什么人呀?
這一切也許都是天意,是那個動蕩的時代把黑白都顛倒了,把人變成鬼了,把善人變成惡人了,于了塵想著想著,不由得流下淚來。于了塵又恨自己軟弱怕死,自己要是不走,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無非在監獄里蹲幾年,回來跟黑丫成個家,過莊家人的日子,那些沒去臺灣的人,不也活著,自己眼下雖家產萬貫,到頭來孤身一人,于家到自己這一代不但斷了煙火,連老祖宗的墳都沒有了,于了塵是自己走錯了路,成了于家的不孝子孫……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對于了塵來說將是終身的遺憾。三十年前,于莊的每一寸土,都是于家的,于莊除于姓外,都是于家的佃戶,他們分光了于家的土地,現在,政府不是有政策嗎,我可以花錢把于莊的土地都租過來,我一畝一畝挖,一分一分找,不信找不到爹的墳。
于了塵注冊一個公司,租賃于莊的土地搞開發。
聽說于了塵要在于莊投資,全村都像過年一樣高興,互相傳說,奔走相告,村長郎思臣更是興奮,招商引資走在了全鎮最前面,多次受到鎮政府表揚。
丈量土地那天,陽光普照,風和日麗,萬物充滿生機。
于了塵西裝革履,扎著領帶,戴著禮帽和墨鏡,嘴里叼著雪茄,高昂地站在河灘上,他要告慰下世的爹,你的兒子風風光光地回來啦,失去了三十多年的土地又回來了。地主還是地主,窮鬼還是窮鬼,黃河灘還是于家的黃河灘,于莊還是于家的天下。
莊里幾個老農民看到于了塵洋洋得意的樣子,心里很不是個滋味,搖著頭,暗暗私語,這家伙比他爹當年還闊氣。
于了塵在人群里走動著,誰見了誰向他點頭哈腰,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滿臉帶笑,畢恭畢敬,像敬天神一樣敬著他。于了塵不由地發出微笑,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窮鬼見了自己跟三十年前見了爹沒什么兩樣,仍是一副奴才像,于了塵打心里鄙視這些人,分我家的地,分了我家的房,三十年了,連肚子也沒吃飽,多數人家還住著草房子,一個村莊連臺拖拉機都沒有,生就的窮骨頭,到啥時候都是窮骨頭,于家走背子三十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地輪回,陰陽倒過來了。于莊人要想吃飽肚子,穿好衣服,住好房子,還要靠于家,于了塵越發感到自己成了于莊的救世主。
于莊的戶主幾乎都來了,唯獨黑丫沒有來,于了塵感到奇怪,難道說她不愿把土地出租?黑丫害死了爹,也許她不好意思來,無臉見自己。可于了塵萬萬沒有想到,當鎮土地所的人丈量到一塊河灘地時,郎思臣說,這塊地的主人不愿租。
有人插嘴說:“思臣,你不是戶主嗎?”
郎思臣臉通紅,不好意思地說:“俺娘是戶主,大事她說了算。”
租不租地承包人說了算,誰也不能強迫,政府有政策。
于了塵走過來,問是誰家的地,一個年青人搶話說:“是黑丫嬸子的。”
給于家扛了幾十年長工的張三爺嘆口氣說:“黑丫就是這個脾氣,她這一輩子,把這塊河灘地當成她的命,分地的時候,她好地不要,偏要這塊河灘地,開始那幾年,莊稼種不好,她家生活很苦,村里要給她換地,她說死都不干,為改造這塊河灘地,這些年,她可沒少吃苦,沙堿土硬是叫她養過來了,好地也沒她的河灘地肥,黑丫不易哪!”
大牛說:“土地承包出去,比自己種劃算,黑丫這老娘們糊涂了。”
張三爺瞪了大牛一眼說:“你小子懂個屁,黑丫也許有她的打算,這個女人有骨氣,不像我,一輩子只知道憨出力。”張三爺嘆著氣,想了想,又哈哈笑著說,“命就是命,現在于家的人回來了,人家想要,咱還給人家,種了三十多年了,還不該還給人家嗎?”
聽了張三爺的話,不少人大笑起來!
于了塵想不到黑丫竟跟自己作對,大家都租了,你不租,不是掃我于了塵的臉嗎?再說這塊地要是租不下來,影響規劃呀。于了塵不死心,找到郎思臣,叫他做黑丫的工作。
郎思臣搖著頭,感到為難。
一個鎮干部對郎思臣說:“思臣同志,招商引資,是鎮里的大事,也是讓于莊快富起來的關鍵,你是個村干部,不能拖后退,一定做通你母親的工作。”
郎思臣很勉強地點著頭。
黃昏了,一個農家小院,雞撲棱著翅膀飛到一棵棗樹上,幾頭豬哼哼叫著想吃食,一條小黃狗在院子里不安地轉著圈子。一間低矮的廚房上的煙筒冒著裊裊炊煙。隨著一陣風箱的呱嗒聲,爐膛里躥出一股火苗,照著一位五十多歲女人的臉。兒子郎思臣,媳婦張大苗,雙雙跪在灶膛前,這么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只能聽見呱嗒呱嗒的風箱聲。終于,母親被煙嗆了一下,咳嗽了幾聲,郎思臣爬起來,去拍母親的背,母親一揚手說:“滾,我沒那么嬌貴!”
屋子里還是這么僵持著。寂靜得叫人窒息。
小黃狗站在門口朝屋里探探頭,嗚了一聲,又回到院子里。
兒媳張大苗再也憋不住了,小心地說:“娘,你老別這樣,你打你罵,你兒和我都能擔得起。”大苗停了一下又說,“咱縣電臺天天廣播于了塵在咱莊投資的事,全縣都知道了,你兒子是個村長,他是個要臉面的人,人家都租了,咱不租,叫一莊人咋看咱,再說鎮里、縣里你兒子也不好交代啊!”
黑丫抖地從灶前站起來,拿起燒火棍,朝兒媳身上砸去,罵道:“人家活人家的人,咱活咱的人,不租地你兩口子就不活了?”說著,踢了兒子一腳,大聲說道,“站起來,沒出息的東西,咱種咱的地,該繳稅繳稅,該完糧的完糧,還要向誰交代?”
兒媳大苗沒敢動,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兒子退到墻根上,立在那里,一句話也不敢說。
黑丫咬著牙,渾身顫抖著,大聲說道:“他姓于的算老幾,叫他滾回他的臺灣去,他回來還想當地主,還想把于莊的地都弄到于家,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黑丫停了一下,深有所思的說,“他不是懷疑是我害死他爹嗎?就是我害死的他爹,我看看他能翻了天!他爹是個地主,靠喝窮人的血活著,不該死嗎?”
兒媳大苗慢慢爬起來,搬個板凳叫婆婆坐下,唯諾地說:“娘,人家有錢,縣里、鎮里都把他當神敬著,現在,誰有錢誰是爹!”
“錢,錢是王八蛋!”黑丫瞪著兩只腥紅的眼,高聲叫道,“現在不是大清朝,也不是老蔣的天下,他姓于的別想翻天!”
“奶奶,我餓啦!”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挎著書包一陣風似地跑進院子。
聽到孫子的叫聲,黑丫快步走出了廚房。
于了塵投入大批資金在河灘地開挖魚塘。開工那天,縣里、鎮里來了不少人,場面搞得好熱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縣劇團還來了幾個演員,周圍村莊的人都來看熱鬧。為感謝各方面的支持,于了塵在鎮上安排了筵席,白酒喝了十幾箱,喝倒了很多人,郎思臣也喝高了,直到天黑才搖搖晃晃回到家里。
郎思臣一進院,就看見娘坐在一個長凳上,氣呼呼地等著他。郎思臣還沒來得及說話,黑丫手里的棍子就扔過來,郎思臣一偏身,沒有打著,黑丫大步走過來,一巴掌敲在了兒子的臉上,罵道:“你就是個軟骨頭,沒囊氣,滾出去,這里不是你的家……”
兒媳張大苗帶著兩手面,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男人喝成這樣,也抱怨說:“娘這兩天心情不好,你又惹老人家生氣,看你喝成啥啦!”
郎思臣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半,面對娘和媳婦的數落,自覺理虧,無話可說。只是他不明白,娘以前不是這樣,來了個于了塵把娘氣成這樣。娘和姥姥過去在于家當傭人,這些年從沒聽娘說過于家不好,有時候說到于家,還看到娘流過淚。他知道娘有一個玉手鐲,藏在箱子底下,只是每到年節才拿出來看一看,難道說這個手鐲跟于家有什么關系?郎思臣不敢深想,他小時候,曾聽東院里的三奶奶說過,娘跟于家少爺有私情,于了塵的到來,娘的情緒如此反常,郎思臣越發摸不透了。
天黑下來,郎思臣倚在一棵樹上睡著了,他感到一個東西壓在身上,朦朧中睜開眼,娘把一件衣服搭在自己身上,郎思臣慌忙坐起來說:“娘,兒錯了!”
“孩子,起來吧,回屋去。”黑丫扯著兒子的手走進屋里,把一碗酸辣湯放在兒子跟前說,“醒酒的,喝吧!”
郎思臣喝著酸辣湯,豆大的淚珠滴落在碗里,看著娘憂傷的臉,心里刀攪一樣的難受。娘是于莊最苦命的女人,十八歲守寡,屎一把尿一把把自己拉扯成人,三十多年來,娘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難,受過多少人的欺負,說也說不完,娘含辛茹苦地活著,都是為了自己,自己已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又當了村干部,還叫娘這樣為自己操心。郎思臣從懷里掏出一包糖果,放在娘的手上,深情地說道:“娘,這是上海生產的大白兔奶糖,你吃一塊吧,這糖果是兒子用咱家的錢買的。”
黑丫緊緊地攥著糖果,兩只眼睛一直看著兒子,那目光,是郎思臣幾十年沒見過的,娘今天這是咋了?好一會過去了,黑丫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兒啊,別生娘的氣,娘也許錯怪了你,娘老了,不中用了,以后咱家的事你就做主吧!”黑丫擦著眼淚,沉悶了好大一會又說,“孩子,你也有老婆孩子啦,娘不能再瞞你了,娘的一句話憋了三十八年,今天給你說了吧,你不姓郎,你姓于!”
郎思臣打了個寒顫,他撲通跪在娘的面前,哭著說:“娘,娘,你氣糊涂了吧,都是兒不好,是兒不爭氣……”
黑丫一把拽起兒子,咬了咬嘴唇,沙啞地說道:“郎三不是你爹,他是個畜生。”
郎思臣看著娘那滿眼的淚水,想到自己長這么大,娘很少提到爹,孩提的時候,見人家有爹,自己沒爹,就回家問娘爹呢?娘就沒好氣地罵道:“你爹死了,叫野狗吃了,再提你爹 ,我打斷你的腿。”
郎思臣聽東院的三奶奶說過,爹叫土匪害了。郎思臣不知道娘為什么恨爹,三奶奶說爹也是個苦命人,三十多歲才娶了你娘,以后離家走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黑丫看著兒子吃驚的樣子,沉悶了半日,說道:“兒子,你聽著,于了塵才是你爹,于仁信那個老地主是你爺爺。”
郎思臣驚訝地一腚坐在了地上,幾乎傻了,里間里一陣響動,黑丫說:“大苗,你也出來吧,這事也不瞞你了,于了塵是你公爹,他不是來了嗎?要認你們就認,要不認就不認,咱還過咱的日子。”
大苗從里間走出來,眼里含著淚,靠著婆婆坐下,把一杯熱茶放在婆婆手里。
郎思臣一切都明白了,這事來的太突然了,叫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娘現在想什么,看來娘跟于了塵有難解的恩怨,停了一會便試著說:“娘,你……”郎思臣沒敢把話說下去。
黑丫說道:“孩子,娘知道你想說啥,他不知喝了誰的迷魂湯,說他爹是我跟郎三害死的,天地良心,是不是我害死的,老天爺知道!”
大苗小心地說:“娘,他知道思臣是他兒子嗎?”
“我不說誰也不知道。”黑丫看著屋頂,強忍著淚水沒有掉下來。
郎思臣明白了娘為什么嫁給郎三,這是于了塵給娘煮的一碗黃連水啊,娘整整喝了三十八年!
窗外刮著風,一片殘月掛在天邊,月色朦朧,星光閃閃。
屋子里,娘兒仨個在淡黃色燈光下,說了很久很久。
于莊,這個黃河故道上的偏僻村落,世世代代,莊稼人種地都是犁耕耙拉,搖耬撒種。今天一下子來了幾十臺現代化機械,有推土機、挖掘機、大汽車,機聲隆隆,汽笛長鳴,把千年的黃河灘吵醒了,于莊從此失去往日的寧靜。
于了塵站在一個高坡上,小聲禱告著:“蒼天保佑,能早一天找到爹的墳墓……”
幾十臺挖掘機沿公路兩邊一路挖了四、五口魚塘,于了塵一刻也不離開工地。當一臺挖掘機開挖另一口魚塘時,被一個人女人阻止了。
司機說:“找死呀,快閃開。”
黑丫仍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個技術人員走過來說:“大姐,這地于先生承包了,開發漁業也是政府批準的,你沒權利阻止。”
黑丫冷笑一聲說:“這魚塘離我的承包地太近,要是下大雨,沖了我的地怎么說?我是個莊稼人,我要靠土地吃飯!”
看到這邊爭吵,于了塵大步走過來,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于了塵一眼就認出了黑丫:“是你?”
“是我,于家少爺!”黑丫挺著腰桿,昂著頭,看著她的河灘地。
于了塵一臉尷尬,滿臉通紅,他萬萬沒有想到黑丫會在這個地方等著他,一時不知說啥是好,他叫人到那邊干活去,自己要跟黑丫單獨談談。
人們散去了,只有黑丫和于了塵站在那里。于了塵朝黑丫跟前走了兩步, 抱怨地說:“你今天總算露面了,幾十年過去了,你害死了我爹,我不怪你了,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都聽說了,你也受了不少的苦。”
黑丫肯定地說:“我黑丫一輩子不說假話,我沒害死你爹,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倆的事早過去了。”
于了塵說:“我在臺灣這些年,一天沒忘記于莊,一天也沒忘記你,我只說這一輩子就死在臺灣,想不到還能回來。”于了塵用手畫了個圓,臉上露出微微笑色,“過去的事我也不想提了,你看,于家的地,又回到了我手里。”
黑丫看于了塵得意的樣子,聽了他的話,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大聲說道:“你說啥?地又回到你手里?我問你,你有地約嗎?有土地證嗎?你不過是租了俺農民的地,到底你是地主還是于莊的老百姓是地主?到秋后,是老百姓給你交地租,還是你給老百姓交地租?”
黑丫一番話把于了塵噎了回去,他一陣茫然,無話對答。
黑丫看看已經挖好的魚塘,一針見血地說:“這么多低洼地你不挖魚塘,跑到這坡地上挖,我看你這不是在挖魚塘,你是在找你爹的墳,聽說你還想給你爹修墓,豎起碑碣樓群,再蓋幾間陰宅……”
于了塵臉色一下子變得蠟黃,忙擺手不叫黑丫再說下去。
這時,只聽有人喊道:“于先生,快來。”
人群哄地圍攏上來,原來,挖掘機挖出一口柏木棺材。于了塵跳下坑里,仔細一看,就是爹的那口桐油刷了十幾遍的棺木,爹在五十多的時候就準備了這口壽材,光大洋花了好幾千,十幾個木匠干了半個月。于了塵趴在爹的棺柩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自語道:“爹,兒子總算找到你了,兒子一定風風光光再給你辦一次喪事。”
幾個人拉著于了塵勸于先生節哀!于了塵想再見爹一面,爹的棺材是生長了幾百年的柏木做成,又有深厚的桐油,可百年不朽,爹的遺體一定還好好的,爹的棺木已然出土了,不見爹一面,將是終生的遺憾。于了塵慢慢推開棺頂,睜睛一看,大事不好,不見了爹的遺骨,頓時五內崩裂,淚如泉涌,嚎叫一聲,昏倒在地上。眾人忙扶起于了塵,把他喚醒,于了塵坐在地上,雙手捶胸,痛哭不止。
站在遠處的黑丫看到了這一幕,淚水不由地流下來。她的兩條腿顫動著,臉色鐵青,眼里滲血,往事把她推到三十八年前: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黑丫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來到于家墓地,在新修的路基旁,于仁信的靈柩還停放在那里,等著家人的重新安葬。黑丫心里清楚,于家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在于莊早沒有直系親屬,在階級斗爭殘酷的年代,幾家遠親誰也不敢伸頭,怕沾染上晦氣。靈柩已被人打開,這一定是哪個賊子想尋找殉葬品干的,作孽呀作孽,黑丫暗暗罵了一陣,看看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她一邊把于仁信的骨頭一塊一塊地裝進麻袋,一邊說著:“于仁信呀,于仁信,你一生風光,一生做人上人,享盡榮華富貴,于莊的百姓你想打誰打誰,想罵誰罵誰,你萬萬沒有想到你今天會暴尸荒野,看來這于家墳地也沒有了你的安身之處,你隨我到黃河灘上,那是埋窮人的地方,我把你埋在那里,誰都看不見你的墳,誰也找不到你,也就沒人再罵你了,你兒子以后要是能從臺灣回來,他會到黃河灘上找你的……
黑丫把于仁信的遺骨背到河灘地,挖了一個深坑,用一口缸,重新把老地主葬了。
第二天,張三爺喊莊里幾個老人,不聲不響地把于仁信的那口空棺材就近挖個深坑埋了。
不見了爹的遺骨,于了塵痛心疾首,悔恨交加,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痛哭著,他使勁地跺著地,把地跺出一個深坑,萬般無奈,無奈萬般,淚水盈盈的眼睛看著黃河灘,哭喊著:爹呀,你在哪里啊?”
在場的人看到于先生這樣痛苦,無不跟著難過,暗自落淚,人都是爹生娘養的呀!
前來檢查工作的鎮長李國華勸說道:“于先生,節哀吧,當時在那種形勢下,你父親的遺骨一定是叫哪個好心人給偷偷安葬了,政府會幫你慢慢調查,一定找到你父親的遺骨。”
站在一旁的張三爺想上前勸說兩句,想了想,又站住了,吧嗒吧嗒抽著煙袋,蹲到一邊去了。
聽了鎮長的話,于了塵心里寬舒了許多,他擦著淚說:“謝謝政府,謝謝政府!”
于了塵無心再挖魚塘,他安排工地休息一個星期。
幾天來,于了塵誰也不叫陪,除了喝悶酒,就是一個人在黃河灘里轉圈,幾乎走遍了于莊的每一塊土地。
于了塵從莊東走到莊西,不知道哪個院子是黑丫的家,黑丫原來住的地方,他記得是在一個小池塘邊,有一年夏天,還和黑丫一起在塘里摸過小魚,黑丫把小魚燒了一碗湯,鮮美極了,正你一口我一口喝著,黑丫的娘回來了,把黑丫打罵了一頓,自己以后再沒敢到黑丫家來過。現在小池塘不見了,黑丫家房子沒有了,生長著一片茂密的樹林。黑丫家一定搬到了新地方,于了塵想打聽一下黑丫的住處,碰到一個人,卻又沒敢問,怕惹出人家的猜疑。
幾十年過去了,于莊沒有多大變化,只是莊里多了幾間瓦房,修了幾條道路,在一家的屋墻上,隱隱綽綽還可以看到一幅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字樣,在臺灣曾聽說過,大陸在搞文化大革命,階級斗爭你死我活,自己還不相信,以為是臺灣當局的宣傳,現在看來是真的。于莊人把于家的地分了,老地主也死了,沒有了敵人還跟誰斗?于了塵怎么也想不明白。于莊現在還是清一色的莊稼人,家家戶戶的日子并不富裕,屋里除了有幾囤糧食以外,再看不到什么像樣的東西,地里的莊稼,東一片,西一片,五花八門,種什么的都有,三十多年了,家鄉仍處在原始耕作狀態。
于了塵住在縣城賓館,一天要參加好幾場招待宴會,喝得他暈頭轉向。想到農村這樣窮,很多農民還住著草房,這些政府官員竟如此吃喝,真叫他難以理解,金山銀山也能吃窮啊!自己憑一時沖動,砸出去這些錢,不知前景如何?不由得幾分后悔幾分擔憂。
于了塵拜訪了幾家遠親,又去看望了幾個老同學,令他感慨萬千。和他坐同桌的許笑山,也是個三青團員,文化大革命中給紅衛兵打斷一條腿,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找到,抱著一條拐棍,靠在大街上賣茶度日。許笑山后悔自己就晚一步,沒爬上火車。還有一個叫韓燕的女同學,家也是地主,人長得一朵花似的,嫁給了一個工廠燒鍋爐的,文革挨斗嚇破了膽,到現在腦子也不清楚,再提醒也記不起于了塵是誰!
清明節就要到了,城里城外到處都是燒紙祭奠的人群,他看到不少城里的人在十字街口燒紙,大街上紙灰紛飛,煙霧繚繞,這些人為什么不到墳上祭奠,難道他們家的老墳也找不到了?于了塵試探著問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為什么在大街上燒紙?那個人不好意思說:“家太遠了,在這里燒燒算了。”
于了塵心里一陣凄楚,暗暗嘆息,在臺灣,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一到清明節,就一個人跑到大海邊,遙望著大陸,一邊焚燭燒香,一邊思念著家鄉的親人。
大街上人海茫茫,聲音嘈雜。
于了塵在大街上走著,心煩意亂,兩眼發澀,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了。
清明節一大早,于了塵又來到于莊的黃河河灘上,他看到自己那天燒的紙灰還在,不由地想看看叫他一直心神不安的腳印,那腳印果真還在,只是經過幾場小雨,變得有些模糊了。于了塵順著腳印走,走著走著腳印不見了,腳印進了一塊麥田。于了塵不好朝前走了,怕踩壞人家的麥子,又一想不對,租賃地的青苗費已付過了,抬眼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黑丫的那塊地嗎?量地時來過,叫郎思臣跟他娘商量,到現在也沒商量好。于了塵想了想,還是大著膽子走進去,到底是金地還是銀地,值得你黑丫這樣寶貴。于了塵順著麥壟走著,突然發現一堆剛剛燒過的紙灰,尚有余溫。于了塵想,黑丫一家是從夏邑縣逃荒來于莊落戶的,她爹死后送夏邑老家了,難道說這地下埋著她的母親?郎三死在外地,這里不可能是別人了,一定是黑丫的母親。捫心想一想,黑丫母女在于家干活多年,吃了不少苦,自己也該拜一拜。于了塵跪下來,深深地磕了三個頭。
于了塵扶著雙膝慢慢站起來,看著腳下這片土地,土質松軟肥沃,麥苗黑光油亮,生長旺盛,今年一定是個豐收年。這里過去曾是一片鹽堿窩,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雖是于家的地,可從未種過莊稼,想不到被黑丫改造成良田,這塊土地,一定浸透了黑丫不少心血和汗水。于了塵慢慢明白了黑丫不愿出租土地的心情,深深佩服一個女人堅強的毅力。
于了塵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感到輕松了許多,他抬起頭來,遠遠看去,在一片小梨園里,一個女人正朝這里張望,于了塵忙揉揉眼睛,想看個明白,可那個人影忽然不見了。于了塵感覺到這個女人身影和那天晚上人影相像,一定是黑丫,于了塵油然升起一絲安慰,一種對女人的情懷。
于了塵大步走出麥田,朝村里走去,恰巧在村口碰見張三爺。三爺當年在于家干活,正值壯年,三爺干活麻利,從不惜力,爹都高看他一眼,眼下,三爺老了,頭發胡子全白了,三爺笑模悠悠地迎著自己走來。于了塵忙掏出臺灣長壽牌香煙,恭恭敬敬遞給三爺一支,三爺接過煙,卻沒有吸,別在了耳朵上,說道:“了塵,這些天你都看到了,都是鄉里鄉親,于莊沒人把你當外人看,你回來,老少爺們都高興。三爺剛才碰見黑丫從地里回來,我看她眼淚汪汪的,幾十年來,每到清明節她總是第一個起來上墳。一塊兔子不拉屎的地,能整成今天這樣,你都看到了,不易啊,你知道她的心嗎?”
于了塵扭過臉去,遠遠地看著那塊綠油油的麥田,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嘴唇顫動著,含在嘴里的煙掉在地上。
三爺看著于了塵那疑惑的臉色,想了想又說:“三爺我過去在你家干活,你家的十幾畝煙葉都是我打理的,老東家就喜歡吸我給他烤制的煙,那味道吸著過癮,我現在每年還種一點,一年到頭不用買煙,走,到我家去,嘗嘗你爹當年喜歡的土煙。”
太陽出來了,紅彤彤的,田野和村莊沐浴在陽光里。
于了塵跟著三爺朝莊里走去。
于了塵從三爺家出來,他多么想去看望黑丫,可又怕去看黑丫,他不知道怎樣面對這個女人,不知道黑丫見了自己會說什么?走一步退兩步,口問心,心問口,在黑丫房前屋后轉了半天,也沒勇氣進去。
于了塵決定調整魚塘結構,建設一批蔬菜大棚,開辟新果園,把臺灣的優質品種和技術引過來……
于了塵起了個大早,正要出門,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挖的魚塘,一個孩子跌了進去,住進醫院。
于了塵買些補品到醫院看孩子。一問,出院了,問是誰家的孩子,回答是黑丫的孫子。真是冤家路窄,于了塵十分為難,去,他深知黑丫的脾氣,不去,自己失了禮數,自己挖的塘出的事,別人會說自己無禮。人到理不虧,于了塵壯壯膽子,直奔黑丫家走去,一進家門, ?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坐在一個推車上, 腿上打著石膏,黑丫正端著碗給孩子喂飯。
于了塵微微綽綽地說:“我來看看孩子。”
黑丫放下碗,閃了于了塵一眼,不客氣地說:“孩子是掉在你挖的坑里,你跑不了。”
于了塵不敢看黑丫,只是說:“孩子的醫療費我全包了。”
黑丫翻了于了塵一眼,不客氣地說:“你以為你有幾個錢,這于莊的天下就是你的了?”
于了塵悶悶無語,他抖動著手把鐲子拿出來,又從包里拿出一雙棉手套,放在桌子上,眼圈紅紅的。
黑丫一見這兩樣東西,鼻子酸酸的,停了一陣,黑丫叫媳婦把孩子推走,把碗扔在地上,說道:“看來你今天是來算賬的。”
于了塵搖著頭,哽咽著說:“不,我是叫你知道我的心,我一直把這兩樣東西當寶貝留著,我老了,這個鐲子算給孩子的補償吧!這手套我還帶走。”
黑丫眼淚唰地掉下來,忙從身上掏出另一只鐲子,跟于了塵的放在了一起。
于了塵把兩個鐲子,合在一處,緊緊攥著,老淚橫流,說不出話來。
黑丫說:“你是不是一直懷疑你爹是我害死的?”
于了塵忙說:“是我錯怪你了,爹的死和你無關,我去了三爺家。”
黑丫說:“你知道我為啥不把我的河灘地租給你嗎?”
于了塵木然地看著黑丫,黑丫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浸濕的一縷頭發遮住半個臉。
于了塵看看郎思臣,又看著床上的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黑丫說:“你從臺灣跑來,就是為了顯示你的錢?”
“我一個孤苦老頭,現在除了幾個錢,什么都沒有了。”于了塵掏出手帕擦著眼淚。
黑丫一驚,慢慢抬起頭來,深深地看著于了塵,于了塵頭發花白,臉色顯得十分疲憊,滿臉淚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沉悶了一陣,小聲問道:“你女人孩子呢?”
于了塵搖搖頭,不愿再說下去。
“你從臺灣回來,就是單單找你爹的墳,你就不想找點別的東西嗎?”黑丫還是追問不舍。
這時,郎思臣,張大苗和八歲的孩子都來到于了塵跟前。
聽了黑丫的話,于了塵驚呆了,郎思臣的長相,黑丫的舉動,受傷的孩子,似乎都在向他展開了心膛……
于了塵看著黑丫,黑丫卻看著兒子,他似乎明白了,試探地叫了一聲:“思臣,于思臣……”
郎思臣按捺不住,普通跪在娘的面前,哭著說:“娘,這老頭,瘋了?”
“他沒瘋,他不是來找根嗎,你就是他的根……” 黑丫說著把臉轉到一邊去,“了塵,這是你做的孽,我今天把他們都還給你……”
于了塵悲喜交加,做夢沒有想到,自己在大陸還有兒孫,他撲通跪在地上,顫動著雙手,捧著八歲孫子的臉,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孫子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