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人在年輕的時候,常常喜歡簡單明了的姿態,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總以為是非曲直是一目了然的。經歷的世事多了,反倒游移不定不敢輕易斷言了。同樣的,學生時代讀書,對于黑紙白字堅信不疑,也是在后來的真實生活里,逐漸明白書本與現實的距離。世事紛繁,千頭萬緒,歷史總是要人寫的,不會自動生成,在這些人造的歷史背后,匯聚了多少有名無名個體生命的累加?那些蓋棺定論的文字后面,掩藏了怎樣的悲歡離合滄海桑田?歷史是如此厚重而遼闊,無情而匆忙,在它永不停息的洪流里,我們連自己蒼白的面孔都來不及辨認。假使將個體生命放到歷史的大背景下觀照,恐怕很多人失去了奮斗的動力和勇氣。好在除了帝王將相和抱了大志向的杰出者,蕓蕓眾生鮮有創造歷史改變歷史的壯志,不過是蠅營狗茍地活著,也許機緣巧合命運弄人,不自覺地成為歷史長頁里的一個符號,隔著歲月的長空望過去,依然是去不掉的蒼涼和無奈。于是總有不甘,借助想象重塑歷史,而文學的虛構特質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得以滿足。作為一個青年作家,楊晉林近期創作的抗戰系列小說,就傳達出這樣一種去歷史化創作理念,在空洞宏大的歷史空間,選取最微小的沙粒,放大個體生存細節,虛化歷史背景,通過跨時空的人世滄桑,表達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異,形成對歷史的反思和個體命運的悲憫。
相較此前發表的《逃兵》,《臥底》無論從篇幅上還是人物塑造上都厚重了許多。如果說《逃兵》是再現了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一個瞬間,截取的是人物一生中的片段,那么《臥底》則是它的展開篇,時間與空間的跨度不再是一場戰役,而是一個人的一生。盡管在小說的構建與人物命運的設置上有相似之嫌,但《臥底》仍有其獨到之處。
首先是對歷史的解構與建構。小說仍以作者熟悉的晉北鄉鎮為背景,以崞縣南河底村郝孟橋的一生為主線,寫他的家史,他困頓奔波的年輕時代,他如何當村長,如何入黨,又如何受黨的委派離開村莊到縣城當果物社經理做臥底,最終積勞成疾死去。這樣一個人物在過去的敘述模式里屬于英雄式傳奇式,即便不是“高大全”,也一定智勇雙全有過人之處,如人們熟知《潛伏》里的經典臥底余則成。《臥底》的作者顯然要竭力避免落入這樣的人物窠臼,無論從敘事風格還是情節設置,作者都有意淡化戲劇性沖突,力求還原生活的本真面貌。郝孟橋的成長經歷沒有任何典型意義,他所做的一切都沒有超出一個中國農民的基本思維模式——一切為了改變貧窮的命運。因為目睹家庭的貧困,聽膩了娘娘(奶奶)的責備,年輕的郝孟橋跟著鄉人東奔西跑,試圖通過做買賣改變命運,卻最終一事無成回到鄉里,這樣的經歷為他今后的人生打下了基礎,為此他當上了村長,領著村人種白麻受到擁戴,還得到一塊“急公尚義”的匾,但這一切這并沒有改變他貧窮的命運,蓋房子欠下的高利貸還要還,盡管他的父親在祠堂里跪了一夜,拜遍了列祖列宗,祈求保佑郝孟橋富貴發達,然而富貴發達還只是一個遙遠的美夢。父母的離世更激起郝孟橋改變命運的渴望:“我就不信了,別人能成龍能成鳳,我連只蛇獅子(蜥蜴)都變不成。”為此,當他從小學教員郝秉然那里聽說“啥時候共產黨坐江山了,啥時候就沒人會餓肚子了。”在他問道“比方我家沒糧了,會不會白給我家送兩布袋茭子面?”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不畫叉了,他打個鉤說,你這話算說到我心坎兒上了,你可不能蒙我。”只是為了這樣一個樸素的愿望,郝孟橋加入了共產黨。入黨后的郝孟橋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依然當村長,用自己的智謀為全村化解危機。因為他有見識善于權變,組織上派他去原平做臥底,結果他第一份情報就出了差錯,引起組織的懷疑,于是出現了另一位臥底人物李玉樓。小說在開頭部分以詳盡的筆墨敘述了郝孟橋爺爺的死,因為爺爺的意外溺亡牽扯出和李玉樓家的瓜葛,兩個少年時代就相遇的人物至此才發生真正意義上的命運交錯。因為郝孟橋送出的第一份情報出錯,李玉樓被組織上派來暗中監視郝孟橋,這種在我們印象里很嚴肅的政治活動,卻摻雜了李玉樓的個人恩怨,有假公濟私的成分。郝孟橋殫精竭力地周旋于日本人與當地各種勢力之間,為組織套取情報,營救被捕人員,李玉樓卻時刻監視他,尋找他的破綻。這兩個人物的成長背景和經歷,解構了通常印象里的正面人物形象,他們很普通,沒有崇高的追求和理想,有農民固有的自私狹隘。但是,解構的同時作者又在建構,在貌似平淡缺乏跳躍的敘述里,放入了大量容易被忽略的細節,仔細玩味這些細節,人物的內心世界就顯現出來,過于密集的敘述性文字就有了張力。正如作者對郝孟橋的塑造,從頭看下來沒覺得大起大落驚天動地,掩卷細想,郝孟橋實際上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一生經歷也稱得上傳奇,年輕時的走南闖北,當村長后帶領大家種麻致富,為還高利貸到大同做生意,直至為了改變命運加入共產黨,這個人物性格中有一種不認命的倔強。做臥底后,在紛繁復雜的形勢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升華,如何與日本醫生建立良好的關系,如何不動聲色巧妙地獲得藥品,如何通過調制煙土籠絡各方關系,都表現了他過人的膽識。他常年不回家不顧及自己的家庭,則表現了他作為一名黨員的無私與忠誠。作者有意去典型化,刻意營造一種日常的原生態場景,力圖還原歷史,讓人物形象在真實中樹立起來。作者試圖通過郝孟橋的一生經歷,來闡釋時代風云下個人命運的不確定性,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個體的選擇并不是空洞虛無的某種主義感召或者沒有依據的精神追求,而是匯集了每個人具體的生存環境也想說明在某種
其次,人物形象的山藥蛋味道。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西山藥蛋派享譽國內文壇,對山西作家的影響自然非同小可,地域語言風俗的一脈相通,使得山西本土作家與這一派別有天然的親近。趙樹理小說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那些不求上進,有各種缺陷和毛病的山區農民,他們土生土長,與山野的草木土石一樣自然貧賤,卻又生機勃勃充滿個性色彩,比如三仙姑,二諸葛,糊涂涂,小腿疼等等,這些人為了生計各自施展自己的小奸小壞,想方設法占些小便宜,可氣又可笑。正因為如此他們是活生生的,是有氣息和溫度的人物。相反,那些作者要肯定和歌頌的正面人物,反倒讓人印象淡漠——《小二黑結婚》中的主人公小青、二黑,除了他倆的戀愛風波,兩個人的性格愛好,個性特征幾乎沒有給人留下多少印象。同樣,楊晉林的這篇小說也給我這樣的印象,郝孟橋是他筆下的主要人物,但是讀后的印象是模糊的,這個人物的喜怒哀樂,他的內心世界,總給人一種霧里看花的感覺,不分明不清楚。相反,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物,反倒生動形象,令人難忘。開篇的文字很有意思,兩個村人因為爭論生姜是長在樹上還是地里引發了一場有意思的賭局,農人的憨直與倔強躍然紙上,很有鄉土氣息。寫郝孟橋的爺爺只用拾糞這樣一個細節,便把人物性格表現得活靈活現。尤其對李玉樓爺爺李大金的描寫,更是有趙樹理的神韻,因為無意中撈起了郝孟橋爺爺的尸首,并且送到了郝孟橋家,所以“每年正月初四,李大金總要收拾得干干凈凈,左手牽著扎了小辮兒的孫女李玉鳳,右手牽著剃了光頭的孫子李玉樓,沿同河高矮不平的河堤,一路唱唱打打來南河底村走親戚。別人走親戚不是帶幾個花饃,就是帶一籃子年糕,最不濟也帶點花生核桃紅棗柿子之類的特產,可李大金也犟,他啥都不帶,就牽著兩個帶嘴的孫子來郝孟橋家吃請。郝家人厚道,拿李大金當恩人看待,家里人吃茭子(高粱)面素餡扁食(餃子),給李大金他們吃的是白面肉餡扁食,李大金也不客氣,對孫女李玉鳳孫子李玉樓說甭扭扭捏捏縮頭縮腦的,你成壽叔(郝孟橋他爹叫郝成壽)你成壽嬸兒一家都不是外人,多吃幾個餃子也吃不窮他們。他一邊吩咐梳小辮兒的李玉鳳吃餃子甭忘了夾菜,一邊叮囑留光頭的李玉樓吃飽了放松褲腰帶再多吃幾個,三個人總吃得飽嗝連天。臨走,還要把剩下的打包帶走,他們就這么執著。”寥寥幾筆,把一個愛貪便宜的農民形象就勾勒出來了。作者在開篇就為郝孟橋定下了性格基調——“郝孟橋也是崞縣人,他爺愛跟人犟”,“犟”是這篇小說里人物的集體性格,但郝孟橋的犟與爺爺和李大金顯然有所不同,他的犟是對命運的不低頭不服氣,是一種要改變命運的勇氣和決心,正是這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犟勁兒,使郝孟橋走上了革命道路。相比長輩們帶有愚頑的犟,郝孟橋外在性格表現得卻是與骨子里性格完全相反的言行,他很圓滑,善于處理復雜的事情,懂得審時度勢揣度人心,因此他才能深入敵人虎穴做臥底,并在艱苦復雜的環境下取得更大的進步。
記得當初讀楊晉林的《逃兵》,曾經驚訝于他開篇的氣度,那種語言的張合完全是大手筆的氣象。《臥底》可以說如愿以償,大篇幅的創作讓作者得以施展拳腳,作者的敘述功底也的確沒有讓人失望,文字保持了原有的古樸厚重,只是在某些情節上有些脫節,顯得多少有些啰嗦。作為一個創作者個人風格的形成是很重要的,關鍵是如何超越而不是重復自我,這是很多年輕作家需要克服的障礙。我們有理由期待作者更完美更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