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林
農歷癸巳年的清明節,我陪同朋友前往原平市一個叫南河底村的偏遠鄉村,給他的先祖掃墓。我朋友是個實在人,雖然老家已無親人,年年清明總要備一些香燭金箔之類回鄉來祭拜先祖,一年一度,已成慣例。鄉村墓地都很樸實,要么一副黃土素顏,要么只用水泥石頭碹一下墓頂,立一塊青石墓碑,上書故顯考、故顯妣某某字樣,就像街巷里的門牌,為雜亂無章的墳塋貼上各不相同的標簽。循著這樣的標簽朋友找到了他家祖墳,他未曾謀面的許多先人就幽居在這里,深居簡出,不食人間煙火。
朋友的祖墳四周種滿了棗樹,秋天會有那種甘美如飴的脆皮大棗懸掛枝頭,繁華了整個墓地和他先祖們一雙雙枯竭的眼眸。只是眼下是早春,尖銳的北風摧毀所有景致,留下堅硬虬曲的樹干和猙獰的棗刺。朋友說他每次跪拜,膝蓋和手腳都難免被扎傷,而每次見血后他心里都惴惴的,唯恐是矯情的列祖列宗們又看不慣他的跪姿了,又討厭他醉心紅塵了。
棗林東側是另一家墳場,在深入棗林之前總要途經這里,而我們從一塊簡易的墓碑上看到一個并不熟悉的名字——郝孟橋。看上去,前來掃墓的人并不多,除一些零散的灰燼外,看不到實實在在的供品或花環之類。朋友說郝孟橋和他家先祖毫不相干,卻是距離最近的鄰居,生前這些故去的先人們或許道不同不相為謀,死后一定常來常往無話不談。朋友又說,這個郝孟橋其實是個無名英雄,就像電影《潛伏》里的余則成,受黨組織指派,潛入原平鎮果物社開展地下工作,在傳遞情報的同時,還將崞縣基干游擊隊急需的藥品和資金源源不斷送往根據地……即使臨終前,仍向黨組織提供了最后的情報。朋友說,這樣的英雄理應得到后輩人瞻仰與緬懷,但因歷史原因,他的兒女大都受到不公正對待,就連英雄的墳塋在“文革”期間也被夷為平地。
朋友說你是拿筆桿子的,應該為他代寫一篇墓志銘。
我未加思索就回絕了,因為我從不寫墓志銘。墓志銘需要用真情來描述,所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而別人的傷懷我無法復制,如現成套用那種嗚呼哀哉,伏食尚饗的四言文體,對死者是一種敷衍,于我也顏面無光。
但自從知道郝孟橋這個人后,我有意無意地開始關注任何有關郝公的歷史資料,只是時間太久,活著的人已很難記起曾有一個名叫郝孟橋的地下黨員在血雨腥風中是如何與日偽斗智斗勇的,于是我遲遲不敢落筆,害怕一支拙筆把英雄的光輝事跡寫砸了。另一方面,在完成一個真實故事的藝術創作時,我一直懷疑自己的能力,尤其為一個真實存在過的革命先烈書寫過往,我擔心的不是故事缺乏能足夠吸引世俗眼球的傳奇色彩,而是怕先烈原本足夠堅實的腳步因為我創作的才能和視野的局限性而落入窠臼,不被我們這個崇尚光怪陸離的年代的主流社會所接受,與其不被接受,毋寧不去打擾長眠于九泉之下的先烈呢,于是我躑躅且彷徨。
事實上,在1991年版的《原平縣志》的人物傳和革命烈士英名錄中,我并沒有找到郝孟橋的名字;直至兩年后的今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冊署名張庚夫的《郝孟橋先生傳略》,32開本,薄薄的40頁,就像那份沉睡在檔案館里的《原平縣人民政府關于郝孟橋家庭成分定為中農的批復》一樣,擠去所有血肉和水分,僅剩下遒勁的骨骼與靈魂。文章簡約地概括了郝孟橋曲折而光輝的一生,并稱郝孟橋病逝后,我方城工部曾派人秘密武裝護送靈車,翻山涉水回到英雄久違的故里,城工部部長郝漢亭在奎光嶺主持了百余人參加的公祭儀式,當時既有我方人員,也有日偽“朋友”,在那樣的場合下,一般人很難判斷他的真實身份。后來,郝孟橋的遺孀張桂英女士還遇到一件令她困惑不解的事情,就是每月初,總有一個頭戴風帽的中年人把五十元邊區票交在她手中,說是先生生前曾借給一個朋友的,現在到該還錢的時候了,但因無力一次性償還,只能逐月交付。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張桂英問過前來看望她的郝漢亭,郝漢亭未置可否,只是告訴她既然有人給,就不妨收下吧……
可惜歷史總容易讓人健忘,在英雄走后的大半個世紀后,已經很少有人會想到應該給那些像郝公這樣的無名英雄樹碑立傳,一如敬奉先祖這樣年復一年地跪拜與祭奠,甚至沒有興趣把英雄的事跡付諸筆墨。
我忽然有了撰寫祭文的勇氣和沖動,嘗試著用文字來還原一個被歷史淡忘已久的英雄,于是寫下了這部小說,以表達我對他們的敬意與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