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事關“人文”
2007年的夏天,我因個人前途的緣故有一段閑暇的時光,心想與其自取煩惱,不如安心讀書。恰好在圖書館里發現了李靜編選的隨筆年選,于是在開架閱覽室里一本本地搜尋,找全了從2002年到2006年的隨筆選集。集中了大約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將這近三百萬字的隨筆文章通讀了一遍。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么多的文字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讀完,竟然絲毫不感覺厭倦,相反卻有一種思想和精神上的愉悅和享受。這次借書和閱讀,讓我感到很有成就感,記憶頗深。而編選這樣的一套隨筆年選,對于一個有作為的批評家,需要持續不斷的關注、超量的閱讀、敏銳的眼光、深厚的積淀以及繁難的取決,其背后更是在試圖為我們這個“貧乏的大時代”張揚更多的精神火光。待我讀完這些匯集起來的燦爛文字,深感這種寂寞的編選,其意義甚至高于自身的一般性寫作。
在李靜編選的隨筆年選中,不難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在每年的選本中,有一些作者的名字是幾乎年年都會出現的,而有一些作者的名字則以頻率極高的形式出現。我曾對2002年到2007年這六年出現次數較多的作者稍作了整理,不妨抄列如下:崔衛平(6次)、孫郁(6次)、李長聲(6次)、林賢治(5次)、陳丹青(5次)、高爾泰(5次)、李敬澤(5次)、傅國涌(4次)、謝有順(4次)、邵建(4次)、李大衛(4次)、程巍(4次)、止庵(4次)、徐曉(4次)、秦暉(3次)、何懷宏(3次)、傅謹(3次)、張新穎(3次)、聶華苓(3次)、北島(3次)、邵燕祥(3次)、周澤雄(3次)、摩羅(3次)、雷頤(3次),等等。這些在隨筆年選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作者名單,我不以為這是編選者一種狹隘的個人趣味或者小圈子化的精神按摩,恰恰相反,它從一個側面,應證了這些隨筆寫作者在藝術和精神上的成熟穩定,也代表了當下中國隨筆寫作的真實水準。
如果對于中國人文知識界稍有了解的話,也不難發現,上述這些被列舉的寫作者的某些共同的特點。通過對這冊隨筆年選中的作者群體的簡單分析,我們會發現這種特殊文學體裁很少有名氣甚大的作家被列入其中,而那些專職的散文隨筆寫作者則更少見露面,入選者的身份本身顯得有些面目繁雜,諸如文學批評家、歷史學者、社會學家、民間學者、雜文家、電影批評家、戲曲研究者、美學家、畫家、詩人、建筑學家、文學編輯,等等。面目雖繁雜,身份也各異,但精神的旨趣卻是出奇地一致。他們的隨筆寫作是“有感而發”,是“厚積薄發”,是需要個體的表達、詰問、交流、呼吁、辯駁,而并非僅僅因為職業所需、謀生所需、交際所需,他們試圖兼顧學術與思想之間的平衡,讓筆下的文字既擁有學術的深度和嚴謹,又不喪失隨筆這種獨特文體的藝術魅力,同樣,我們在這些真正優秀隨筆文章中,還能感受到一位寫作者內心的冷靜與熱烈。
從最早對于李長聲和李大衛兩位非主流隨筆作家的偏愛,或許可以看出編選者李靜的眼光與趣味。在這些隨筆年選中,對于這兩位作者的隨筆,往往是以每次連續數篇的形式集中出現的。李長聲的隨筆寫作風格,在藝術上很有知堂老人的味道,是知識小品,但情趣盎然,屬于內力深厚又不顯山露水的一路;李大衛的隨筆讓我想到王小波,智慧、風趣、尖刻、戲謔,從李靜對于王小波的極度推崇可以看出他們內在的某種一致性來;再如,李靜對于陳丹青和木心這兩位從海外歸來的師徒文字的偏愛,體現出她對于中國文字寫作的精神態度。我一度對于木心的文字從感官上比較厭惡,覺得做作和刁鉆,缺乏地氣,因此和編者李靜有過一次意見相反的爭論,到看了她的評論文章《“你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哲學家”——木心散論》(《南方文壇》2006年5期),才猛然清晰地認識到木心在漢語語言上維護與創造的那份純粹。孫郁先生在文章《木心之旅》(《2007中國隨筆年選》)的文末這樣寫道:“我讀五十余年的國人文章,印象是文氣越來越衰,上難接先秦氣象,旁不及域外流韻,下難啟新生之路。”由此,我對于李靜的這種編選更加充滿了敬意,因為這些文字的寫作在“表達空間的拓展上”更為值得尊敬。
我們無法乞求精神不獨立與思想不自由的作家能夠寫作出美好的文字,什么樣的腦袋寫出什么樣的文字。在這些年選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些寫作者對于現實社會的精神擔當,是極有力量的社會人文記錄,因此,在這些文字之中,我們會以各種形式看到在中國這篇土地上所發生的各種文化事件和社會事件的折射,而這些對此所發出的種種獨立的聲音則顯得更加高貴。在我的印象中,很深刻的是這樣一些文字:龍應臺的《我看<色,戒>》(《2007中國隨筆年選》)、陳丹青的《魯迅是誰?——寫在魯迅逝世七十周年》(同上)、謝有順的《“他在,就還不完全是黑暗”》(《 2006中國隨筆年選》)、艾曉明的《保衛靈魂自由的姿態》(《2005中國隨筆年選》)、程青松的《送君萬水千山去,獨自聽猿到五更》(《2003中國隨筆年選》)、秦暉的《恐怖主義是人類的公敵——紀念“9/11”一周年》(《2002年中國隨筆年選》)、徐曉的《監獄中的日常生活》(同上),等等。
對于隨筆的遴選,李靜曾這樣寫道:“我力圖使這部年選成為一本參差多態的書,參差多態得使‘隨筆這一文體包含文學,但溢出了‘文學,而彌散到一切事關‘人文的文字領域中,當然,要以一般讀者能夠無障礙的閱讀為限。”(《在真誠、智慧與自由之間》)她傾力編選的這些文章,可以說幾乎反映了人文學者對于近年來所出現的人文現象的一次集中思考和發言。諸如紀念魯迅、巴金去世、大眾學術、精神快餐、恐怖主義、三峽移民、農村生活、文革記憶、大學教育、公共空間、城市建設、文化交流,等等,這些有關轉型、變革中的文化公共事件,得到了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更反映了真正知識分子的職責。如果沒有這些獨立聲音的出現,我們很難想象中國話語空間的建設,正如費希特在《論學者的使命》中所說的:“你們都是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如果最優秀的分子喪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里去尋找道德善良呢?”幸虧我們還能聽見這樣稀薄的聲音,讓我們在這個躁動的世界中感到一種來自內心的寧靜與光芒,這也正是李靜所言及的“鈣”的精神成分。
“隨筆的條件和賭注乃是精神的自由”,這是瑞士文論家斯塔羅賓斯基的一句關于隨筆妙論。對此,編者李靜極為欽佩。因為讀這些知識分子的言論,感受他們對于當下社會所出現的種種弊病的解讀與呼吁,待到這些社會事件如煙云消散,要知道,遺留給我們的并非是一塊精神的空白。對于人心的撫慰與完善,正是這些使我們“精神成熟”的文字。真正的寫作本身,一個共通的目標,就是試圖去構建一種人類所需的精神家園,這自然包含諸如“正義、文明、優美、自由”這樣的理念。無論是有關巴金先生的去世、魯迅先生紀念、農民問題反思,還是我們對恐怖主義的抗拒、對“文革”記憶的闡述,其背后的根源都是一條精神的通道,它通往人類所共同需要的精神皈依。在復雜的世界里,這些文字可以與我們的心靈對話,也正如編選者之所言:“我希望這個選本能在詩與真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雖然他們的表達也姿態萬千,涉及的論域也彼此相異,但寫作的基點卻近乎相同,那就是對文明、正義與自由的關切。我想,在當下的時空里,或許正是它構成了文學的靈魂與血色。”(《2003年隨筆年選·序》)
一脈文心
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文學經典讀本系列”,我讀了其中由學者孫郁編著的《當代文學經典讀本》。這套“讀本系列”的初衷乃在于“名家選名篇讀經典”,突出的是名家、名篇和經典,但在我看來,其中的“選”與“讀”二字實則更為關鍵。以這冊《當代文學經典讀本》為例,孫郁的“選”法就實為獨特,此書開篇便選臺靜農的散文《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隨后又節選孫犁的散文《書衣文錄》,其三選張愛玲的散文《憶胡適之》,其四選張中行的散文《故園人影》。僅這四篇,足以讓人耳目一新。當代文學作品的這種編法,我還是初次見識。但細讀之后,似乎發現其中的玄奧之處。其實,孫先生選臺靜農,用意則在魯迅與陳獨秀,臺靜農此文寫陳獨秀,其人乃是新文學的急先鋒,而臺本人則與魯迅深有交往;再如第二篇散文《書衣文錄》,此乃孫犁晚年的經典篇章,洗盡鉛華,沉郁老辣,但細讀發現,此處節選章節均與魯迅有關,孫犁拜服魯迅,所讀書目也多與魯迅有關;第三篇選張愛玲的憶舊散文,還在于其中所寫的胡適之,此乃新文學的又一開山健將;第四篇選張中行的散文,則不難想到新文學的重要代表人物周作人。由這四篇散文,可以看到選家的用意其實關乎“五四”,從陳獨秀、胡適到周氏兄弟和張愛玲,此讀本開篇便向“五四”經典致敬,其深遠幽微之心不能不令人細細體味。
編選此書的深情用意,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也是顯然的。諸如首篇的《酒旗風暖少年狂》發表于1990年的臺灣《聯合報》,而第二篇孫犁的《書衣文錄》則于“文革”中后期陸續寫成,第三篇張愛玲的《憶胡適之》則于1968年在香港《明報》發表,如此看來,孫先生并非是按照作品問世的時間來排列的;再如開篇第一章的臺靜農,出生于1903年,隨后的孫犁出生于1913年,張愛玲出生于1920年,張中行出生于1909年,那么再如此來看,這樣的作家序列也并非是按照出生時間來編排的。按照常規的分析判斷,似乎也足以坐實我對于這條“五四”文脈的猜測,也就是從陳獨秀、魯迅、胡適再到周作人和張愛玲,這條隱形的脈絡是孫郁對于當代文學審視的一個獨特標尺,而他編選這冊《讀本》的思路由此才會逐漸地清晰起來。如此更不難理解,在孫郁的這冊《讀本》之中,1949年后的所謂“十七年”文學經典則無一選錄,除去開篇的這四篇略顯舊派的文章,他則直接將讀者帶入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視野,諸如張承志的散文、北島和舒婷的詩歌,以及汪曾祺、王蒙、阿城、劉震云、鐵凝等人的中短篇小說作品,他們均驚艷于文學的新時期。
同樣,令我頗感興趣的還有孫郁對于兩位作家的重視,一位是王小波,另一位則是木心。這兩位帶有某種傳奇和時尚符號意味的作家,盡管作為當代文壇的爭議人物,卻在這冊讀本中予以關注和強調。在孫郁的導讀文字中,不難看出,對于王小波,他欣賞其思想的獨立和智慧,而對于木心,則更欣賞其作為文體家的玄奧之處,并認為由此可以追溯到民國的廢名。從這兩個獨異人物,也顯示了孫郁在文學判斷上的思考和見識。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崛起的一個重要途徑,便是一方面回歸傳統,一方面向西方學習,盡管王蒙、阿城、莫言、汪曾祺、賈平凹等人在八十年代均有出色表現,他們或者回歸傳統,在道家禪學、明清遺韻中尋找出路,而或者在英美傳統、拉美爆炸甚至是西域文明中尋找靈感,但或多或少都有汲取的痕跡。倒是王小波與木心,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達到了一個較高水準,甚至很難發現其生成的痕跡所在。王小波的思維是現代的,來自于英美世界的文明體系,他的雜文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人的新鮮打量,而木心在文體上的創造,則在于他直接與經典傳統對接,并呈現出漢語的神采與風骨。
其實,選本或讀本想要編好實在是難,其背后是文學史的思維,是文學觀念的意識,也是文學趣味的體現。對于當代文學選本的編法,出版家鐘叔河先生曾有過精彩的論述。念樓先生曾這樣談及文學選本的編法:“選本必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我喜歡的文章就是最靠得住的標準。”他還說,選本要好,標準是其一,好的導言則是其二。而作為一冊個性的選本,這冊當代文學讀本都已具備了。作為編選者的孫郁,其本身就是一位文章家,深深懂得漢語文章之美,而他還始終認為,文體的創造與創新是一位作家的天賦與關鍵所在。由此不難看出,他是始終以審美的眼光來談論當代中國作家的,此乃其“讀”法之一。諸如他談臺靜農,認為其文字有“魏晉文風”;談孫犁晚年所作,則認為“沉郁、峻急”;談張愛玲,認為有“曠世的凄涼”;談張中行,則認為是受到“周作人的暗示”;談張承志,認為其作品有“回腸蕩氣之美”,如此等等。但我通讀整個讀本,又不難發現,在文體的創造上,孫郁則更為欣賞汪曾祺、木心和賈平凹三人,并認為這三位在文體的獨創性上是有著真正自覺意識的,且可以獨成一家。此冊讀本中,汪曾祺選了中篇小說《大淖記事》,木心選了詩歌《一飲一啄》,而賈平凹則節選了長篇小說《古爐》的片段。
這里需提及《讀本》的導言,此乃十分精彩也頗有見識的綜述與批評文字,難得短短五六千字,卻將當代中國六十余年文學的波詭云譎,一覽無余。之所以強調這篇導言,從中不難看出孫郁對于文體與語言的高度重視,因為歷數文壇六十年的如云高手,僅有汪曾祺、木心和賈平凹能夠獨得青睞,并在導言文章中予以特別論述。顯然,無論是汪曾祺能夠把“明清語言與民國語言雜糅一起”,還是賈平凹小說中的文字有“明清的味道”,再如木心,則以為能夠把“漢語的潛能袒露出來”,并進而指出“文體表面看是詞語的問題,其實是精神境界的問題。好作家未必都是文體家,而文體家一定是好的作家”。也由汪曾祺、賈平凹和木心,還不難看出編選者在文體與語言上對于傳統漢語魅力的欣賞,以為漢語本身的魅力是巨大的,生機勃勃的,也是鮮活燦爛的。相比汪曾祺與賈平凹,木心則更為另類和獨特。因為在汪曾祺與賈平凹的身上,除去文體上的創造之外,還可以看到精神世界的士大夫氣息,而這些則在木心身上難見蹤影,木心是糅合了傳統與現代,更具有“五四”的精神風骨,也有著文學的貴族氣息。
令我感到驚訝的,還在于閻連科長篇小說《四書》的入選。原因不僅在于這本出版于2011年的小說,距今不足五年的時光,還缺乏作為經典所具備的時間沉淀與淘洗,更在于這部小說其實也只曾在臺灣出版過,至今僅有少數的專業研究者曾經覽閱,但這部在這冊《讀本》中作為“存目”出現的長篇小說,被作為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列入其中,如果不是隨意任性的話,彰顯的一定是編選者的勇氣和自信。這種冒險出于何故,細思之后,或許還在于其對文學現狀的不滿與冒犯,以及認同閻連科小說中的批判、創造乃至叛逆,或許還意味著未來文學的一線生機正在于此,由此才會更深理解編選者的一縷文心。這種帶有冒犯性的批判和創造,以及這樣不動聲色中的暗自贊賞與容納,恰恰正是“五四”傳統中有關“自由與容忍”的體現。進一步說來,這種特殊的文學編排,在我看來似乎與此書開篇選取臺靜農有關陳獨秀的散文,暗暗地形成了一種內在的呼應。也許在編選者孫郁的心中,中國新世紀的文學創造前景,則更應寄希望于閻連科這樣大膽和富有創造精神的當代作家。長篇小說《四書》在這冊讀本中以“存目”的形式出現,正是編選者對于當代文學的又一“讀”法,它代表的是一種理念與寄托,可謂寄意深遠矣。
把吳鉤看了
在報紙上看到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隆重推出的《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1——2010》,便在網上查閱了由蘇州大學文學院王堯教授主編的《散文卷》目錄,得知其中收有楊絳的散文《記比鄰雙鵲》,黃裳的散文《常熟之秋——關于柳如是》等篇章,便迫不及待在網上下了訂單。待書送來,漏夜展讀,果然有佳作連篇之感,其中王世襄的《李莊瑣憶》、白樺的《憶洛陽》、李銳的《燒夢》、王充閭的《三過門間老病死——療疴瑣憶》等篇,均是我之前未曾讀過的,也是我很愛讀的篇章。特別是白樺的《憶洛陽》一篇,系作家回憶早年隨部隊攻陷洛陽城的片段記憶,卻也令我想起龍應臺在《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中寫道的一個關于戰爭的片段,兩者都是寫道了戰爭中的死亡,也都極富一種令人強烈震顫的人道主義情懷,然而白樺卻以親歷者的身份,又以極為短小的篇幅寫出了一種深沉的人性之美,顯示了一位作家老辣沉厚的文學功力。
我自己喜歡有文化氣息和學術底蘊的散文,因為其中能讀到作家的情思、識見、修煉和風骨,可以去慢慢品味和反復咀嚼。也有一些收錄其中的篇章,諸如馮秋子的《我跳舞,因為我悲傷》,林白的《水沖的農事——1975年,在時事之外,片段》、王小妮的《2007年上課記》、池莉的《買酒記》、翟永明的《輕傷的人,重傷的城市》、徐曉的《愛一個人能有多久》、筱敏的《撲蝶者》等,因為其中所散發的那種對于個性的張揚,對于自由的崇尚,以及獨立的情思,都令我著迷。這幾篇我喜歡的散文恰巧作者均為女性,但并非女性主義散文,也并非作為女性性別印記的散文。正是這樣多的佳作,這冊《散文卷》是頗值得一讀的。但其中也有不少的篇章,盡管文字很美,也多是出自大家手筆,卻并非我之所愛,究其原因,乃是我從其中看到了作家過多的私人性展示,諸如他的應酬、喜好、交際、讀書、旅行、隱居、囈語等等,不乏自戀、優越與炫耀造作之態。
還有一些散文,選目雖然尚好,但文章的遴選和甄別卻并不令我滿意。諸如香港散文作家董橋,此冊《散文卷》中選錄一篇2005年發表的《Selfridges那頓午飯》,但在我看來,此文遠不及其晚近散文的蒼郁勁健。再如,選錄史鐵生的散文《記憶與印象(八篇)》,原本系作家的一組散文,共計9篇,因為其中1篇先發表于《人民文學》,故而在《上海文學》發表時只刊有其余的8篇,而此卷文選編選的8篇,便是后者。作為權威選本,不妨全文收錄。再有賈平凹的《<秦腔>后記》一篇,本是我十分喜愛的篇目,因為賈平凹的小說序跋在我看來,乃是十分勁道和綿厚的篇章,甚至遠在他的一些其他散文水準之上。但此文后面附有一段注釋,如下:“在寫作過程中參考了《當代中國鄉村治理與選舉觀察研究叢書》中的有關材料和數據,特在此說明并致謝。”我手邊沒有小說《秦腔》,但明顯可以判斷此段話與這篇后記沒有關系,原是整本小說的說明,而非關于這篇散文。
最令我感到詫異的是,此卷散文選收錄陳丹青的《在北京魯迅紀念館的演講》,乃是從《中國花鳥畫》雜志2006年第5期選載的。我讀此文,便頗感疑惑。其一是此文本乃是陳丹青流傳極廣的名篇《笑談大先生》,卻改頭換目;其二是此處所選只是一個被攔腰截斷的殘篇;其三是此大系在《出版說明》中強調有版本問題,乃是“1.原則上以最初發表的版本為準。2.少量的以作者認可的定本為準”。但遺憾的是,這篇《在北京魯迅紀念館的演講》既非最初發表的版本,也應不是作者認可的定本和全本。我以為,作為文學欣賞和普及的權威選本,應盡量選錄作家認可的定本,而非“少量的”,甚至也不應以“最初發表的版本”為唯一尺度。因為在當代文學作品最初發表時,會可能因為種種原因有所刪節或改動。這與當代發表出版機制及語境都是有一定關系的,陳丹青的散文《笑談大先生》便是當代文學作品版本問題的一個特殊案例。
我特別查證了一下《笑談大先生》一文的發表和出版情況,皆與此書的“出版說明”相背。《笑談大先生》原系陳丹青2005年6月5日在北京魯迅博物館的一個演講,而《在北京魯迅紀念館的演講》則只是此文的一個副題,且陳先生將北京的魯迅博物館誤記為“北京魯迅紀念館”。隨后,2005年8月10日在《中國青年報》“冰點特稿”第553期以《我談大先生》為題刊發,但略有刪節,其中篇末注有“由作者修訂交本刊發表,原文1.3萬余字”的說明,隨后此文又刊發于詩人北島主編的《今天》雜志2005年秋季號。此后,這篇散文又先后被收錄于2007年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OXFORD)出版的《笑談大先生:關于魯迅的三次演講》,2007年6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的《退步集續編》和2011年1月同樣由該社“理想國”推出的《笑談大先生:七講魯迅》。另外,新浪網上的“陳丹青博客”于2006年6月11日也分兩次發表全文。
文選的編法是見仁見智的事情,正如王堯教授在序言中強調的“這本書雖然號稱大系,其實也只是帶有鮮明個人特質的散文選本”,但即使如此,此冊《散文卷》還是令我略有幾分遺憾。我是很贊同編選者在《散文卷》的序言中所寫到的關于編選的基本尺度,乃是“與虛構的文學樣式相比,散文更直接地表達了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和‘審美觀,用語言的形式反映或表現了知識分子的存在方式”。如果這樣看來,散文的精神性以及關于精神性的表達問題,應該是編者所應該重視的,那么我頗感遺憾的是未能入選的高爾泰、章詒和、齊邦媛、木心、王鼎鈞、趙越勝等人近年來所創作的散文,特別是諸如高爾泰2004年發表于《讀書》雜志上的散文《畫事瑣記》,還有章詒和2003年發表于《新文學史料》上的散文《斯人寂寞——聶紺弩片段》,均是我極為喜愛的篇章。這些帶有尖銳反思和獨特印記的散文作品,恰恰是新世紀十年中國散文珍貴的精神收獲。
由王堯教授編選的《散文卷》,又想到了當下各類面目繁雜的文學選本。似乎有一種通行的做法,便是對于作品選目,選家們無一例外的都是每人一篇,不管所羅列的文學作品水平層次是否一致,都依次排列其間。而由此,竟也又想到了王堯所推崇的前輩趙家璧以及由其策劃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特別是由周作人和郁達夫分別主編的《散文一集》和《散文二集》。但有一個細節,便是在郁達夫編選的篇目中,魯迅計有24篇,周作人計有57篇。對此,郁達夫則毫不回避:“在這一集里所選的,都是我佩服的人,而他們的文字,當然又都是我所喜歡的文字——不喜歡的就不選了”;又如,關于魯迅與周作人的散文篇目數量,則又有這樣妙趣的評述:“一經開選,如竊賊入了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果還把他們兩人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自己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
諸如郁達夫這樣看似隨意的編法,實則最見編選者的眼光、識見、趣味和態度。而作為一冊十年文選,若體現十年文學之特點,這種編法也才最能有的山川層疊之風貌。與趙家璧的大系編法不同的是,此冊《散文卷》不以文學人物來編排順序,而是采用編年形式,以作品發表的時間為序,依次排列,這樣大致可以呈現十年散文創作的態勢,且少了論資排輩的難堪,我是很贊賞的;但如此以來,編選者對于作品的問世時間,則應頗為小心,諸如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一文,在該書的排列上,便推遲了一年時間;再如這冊《散文卷》收錄的最后一篇散文《軟火》,選自2010年11月出版的散文集《鄉邦札記》,但在網上查了一下,此文2003年便已發表,這樣在排序上便將其不經意地推遲了近五年時間,從而使之成為了壓軸之作;還有蔣子丹的散文《那天晚上》文末注明發表于2005年,卻被誤排收入2007年。還需提及的是格非的散文《師大憶舊》,此文選多次將格非提及的文學批評家李劼,竟印錯為了“李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