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女神”一詞的前世與今生

○孫詩弦 高樂天 馬曉旭 孫宇哲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江 212000）

一、引言

在各個歷史階段，“女神”一詞的含義不斷演變，并在近現代開始成為一個流行的詞語。當下，該詞廣泛用于日常生活和網絡。不過，其網絡含義與詞典釋義有著很大區別。

針對這種情況，基于北大古代漢語語料庫相關語料，本文嘗試從“女神”不同歷史階段的含義演變入手，梳理出“女神”含義演變的脈絡。然后檢索知名搜索引擎，調查“女神”的網絡含義，嘗試歸納出“女神”一詞最新、高頻率的用法。再將調查結果與《現代漢語詞典》加以對比，為該義項的未來修訂提供參考。

二、“女神”一詞的前世

（一）初始階段的含義

“女神”一詞最早源自東漢《太平經·乙部》，“夫神生于內，春，青童子十。夏，赤童子十。秋，白童子十。冬，黑童子十。四季，黃童子十二。此男子藏神也，女神亦如此數”。指女子心中有神，即心中有神主的存在。這里的“神”指的是“五藏神”[1]，即道教謂五臟各有神主，心神、肺神、肝神、腎神、脾神，合稱“五藏神”。可見，“女神”的初始含義與神化關系不大，主要指心中有神的女子，強調這一類人。故這一時期，“女神”是用來形容人而非神。

（二）神性出現并延續階段的含義

魏晉南北朝至北宋時期，是“女神”一詞神性出現并得以延續的階段，該詞演化出兩個義項。按時間順序，一是女性神神祇，二是女性神。但總結語料，可以看出，在這一階段，“女神”的主要意思是女性神。

根據《二十五史·魏書》，“宋子二漢屬，后罷。永安二年復，治宋子城。西經永字二年分經縣置。有邑城、三女神”。其中，“三女神”指道教紫素元君、黃素元君、白素元君，合稱為“三素元君”，在民間也被稱為三霄娘娘（云霄、碧霄、瓊霄）。但在上文中，“三女神”指的是“三女神”的神祇，“女神”至此演變成為供奉女性神的神祇。這種含義延至北宋。例如，根據北宋《冊府元龜》，“林鐘羽。時號平調。火鳳。真火鳳。急火鳳舞。媚娘長命。西河。三臺監。行天。急行天。濮陽女神”。（參考中國社會科學網《唐會要》）[2]此處“濮陽女神”中的“女神”仍指神祇。

然而，同樣是《冊府元龜》，其中有“鹽水有女神，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廩君不許”。但其中的“鹽水有女神”與六朝時期的“鹽水女神”有了顯著區別。“鹽水女神”指神化后的鹽水部落首領，然而“鹽水有女神”中的“女神”成為一個獨立的詞條，意思為女性神。值得注意的是，《冊府元龜》為北宋時的一部大型類書，為王欽若、楊億等人奉宋真宗詔修撰而成，旨在記述歷代君臣事跡。它也是宋四大部書中最大的一部[3]，作為宋代官方的史書，以正史為主，帶有官方話語性質。與此同時，宋代文化環境從雅向俗傾斜，小說領域是一大體現。例如，作為文言小說總集，《太平廣記》取材于野史、傳說、道經等，更能反映民間社會生活中的用詞，同樣具有研究價值。該書中“女神”一詞頻頻出現，如“子卿一日訪之，見廟中泥塑二女神，并壁畫二侍者，容貌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此處“二女神”意思為看到廟中兩個泥塑的女神仙。兩相對照，我們可以認為，此階段“女神”的含義主要指女性神。由此至清代，“女神”一詞的含義無論如此變化，都會有神話中女性神靈的義項。

（三）人性萌芽階段的含義

元、明兩朝是“女神”一詞中人性意義的萌芽階段。在此過程中，“女神”延續著“女性神靈”的含義。但在明代，出現了“相貌美麗”的詞義，用來稱贊人美麗。

其一，“女神”延續著“女性神靈”的含義。《元史》中有“惟南海女神靈惠夫人，至元中，以護海運有奇應，加封天妃神號，積至十字，廟曰靈慈”。“南海女神”即道行高深而且好行善舉的媽祖，這里還是延續了前朝女神仙的意思。明·鐘惺《夏商野史》“又洞庭之山，有二江神湘夫人居之。二女神常游戲于江之淵府，她的靈響能鼓三江，令風波之氣共相交通”。這里的“二女神”指的是同嫁舜帝的“二妃”即堯帝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此處同樣還是女神仙的意思。同樣，在明末馮夢龍《醒世恒言（下）》“正中間一座神廚，內供養著一尊女神，珠冠瓔珞，繡袍彩帔，手內抱著一個孩子，旁邊又站四五個男女，這神道便叫作“子孫娘娘”亦是“女神仙”的意思。

明·沈德符筆記《萬歷野獲編》“【女神名號】孝女曹娥，在宋大觀四年，封靈孝夫人；至政和五年，加封靈孝昭順夫人……我太祖盡革之，但稱孝女曹娥之神，令有司歲時祭祀，則最為正大”。從中可以看出，這里的“女神”意思還是女性神靈，但將孝女曹娥神化成女神，“女神”的范疇實質是在擴大，包含了初始含義，即“神化的女性”。南宋、元、明三代理學興盛，尤其是朱熹強化了“三綱五常”，“女神”中出現了因孝被神化的女性。但其實質是給封建時代的婦女提供一個楷模，主要是為了實現教化的需要。

其二，“女神”一詞產生了相貌美麗的含義，可以用來稱贊人的美麗。在《筆記·情史·明·江南詹詹外史》中，“吳主見而喜，曰：‘此女神也！愁貌尚能惑人，況在歡樂。’命雕輪就織室，納于后宮”。這里的“女神”能“納于后宮”，顯然是存在于現實中的人。故此處的“女神”是形容女性美貌如女神仙。由此，“女神”的詞義中出現了形容人相貌美麗這一新義。

（四）俗化階段的含義

清代、民國是“女神”的俗化階段。此階段，“女神”一詞不斷俗化，女性神仙都可以稱為“女神”。而且“相貌美好的女性”之義更為突出，甚至在某些作品中已帶有“香艷”之義。可以認為，“女神”的格調有所下移。另外，在一些作品中，已經出現了“女神”的現代用法。

清·天嘏《滿清外史》中有“又鬼神殿中，奉有惡魔，長丈三尺余，人身，狗面，有角，與美貌女神作淫狀”。聯系上下文可以發現，這里的“女神”是男人滿足欲望時或意淫時的工具，貶義性較強，與惡人同流合污的形象。從此看出，女神的意義開始改變，開始向污濁方向發展。調查民國時期出現的作品，“女神”多出現在宮廷演義、筆記小說和艷情小說中。例如，在《隋代宮闈史》中，“正中上面，高高懸著一個妙相嬌冶的女神畫，畫工好不精細。畫得那女神眉若春山，目如秋水，細零零一束小蠻腰，烏黑黑一頭青絲發。最妙的是那女神裙下雙鉤，露出了尖紅一點。一只尖尖春筍的右手中，執了一柄去塵，真似栩栩若活。邵帝看了，不禁心蕩神移，癡癡地望了女神圖兒發怔”。“女神”在其中的形象很是露骨，露出尖紅的雙腳，對保守時期的男子充滿誘惑。至此，“女神”的神圣意義已經弱化。

需要指出的是，在《筆記·餐櫻廡隨筆·清·況周頤》中，“又希臘女神名謬司，專司文藝者，則是彼都人士，所當馨香以祝者也，附記于此。‘謬司’蓋譯音，不如作‘妙師’為協”。此處“希臘女神”出現了現代漢語中“女神”的用法，即帶有濃厚神話色彩的女性，是智慧、美貌、愛的集合，褒義詞。

（五）泛化階段的含義

以郭沫若的《女神》為代表，五四之后，“女神”一詞的含義處于泛化階段，這是“五四”狂飆突進精神的典型體現。該詩集包含《鳳凰涅槃》、《女神之再生》、《爐中煤》、《日出》、《筆立山頭展望》、《地球，我的母親！》、《天狗》、《晨安》、《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等詩篇，是愛國主義思想與革命民主主義思想緊密結合，具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集中地表現了五四時代人的覺醒和自覺，表現了個性解放和自由發展的思想欲望。[4]

這部詩集冠以“女神”之名。在詩中，女神的精神氣質轉而變為充滿崇高的宇宙大愛的積極樂觀型。她們與新詩中出現的諸如“鳳凰、天狗、太陽、大海”等意象反映的內在精神幾乎處于同一位置。[5]可見“女神”的含義已經超出一般性的神靈之義，更多的是帶有“偶像”、“崇拜”、“理想”等含義，“女神”是詩人寄予的理想，可以說正是“女神”指引詩人前行的道路。“女神”成為一個褒義詞。

三、“女神”一詞的今生

詞語的語義不斷發展變化，語義變化反映了社會在各方面的變遷。詞語的歷史含義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現代含義也往往會受到歷史含義的影響，我們不能割裂現代含義和歷史含義之間的聯系。但是，另一方面，該詞上述各個歷史階段的含義畢竟不等于當下的含義。下面我們對照詞典義項，基于常用網絡搜索引擎，嘗試調查該詞是否衍生出新的含義。我們的調查結果可以供詞典修訂時參考。

（一）“女神”的詞典釋義

第六版《現代漢語詞典》對“女神”的釋義如下：

【女神】“神話中的女性神”

（二）“女神”的網絡含義

在網絡上，詞語含義翻新的速度較快。因為主要使用人群是年輕人，這代表了詞語義項的演變方向。“女神”一詞網絡含義的調查過程如下：我們檢索Google、雅虎、百度、必應、UC瀏覽器、維基百科等，取最高點擊率的前50個詞條，力求調查內容具有代表性，從而歸納出“女神”一詞當下網絡的常用含義。下面按使用頻率將調查結果敘述如下：

1.指外貌、素質等方面出眾或成為參考標準的女性

在調查的251個詞條中，“外貌、素質等方面出眾或成為參考標準的女性”之義多達181次，比例為72.11%。例如：

“常青藤女神單挑全場昔日門神再臨《芝麻開門》”（UC瀏覽器）“板球賽女神爆紅高學歷白富美獲贊人生贏家”（百度瀏覽器）

“泳壇女神美照曝光360度無死角顏值爆表” （必應）

“女神社團.長腿、小腰、翹臀、美背” （雅虎）

“十足女神范_浙江衛視十足女神范_綜藝全集_最新一期在線觀看-樂視網” （谷歌）

2.令人心儀的女性，是男性的傾慕對象

在調查的251個詞條中，“令人心儀的女性，是男性的傾慕對象”之義多達54個，比例為21.51%。例如：

“宅男女神排行榜” （UC瀏覽器）

“2014亞洲宅男女神排行榜” （百度瀏覽器）

“宅男女神” （必應）

“臺灣宅男女神張景嵐” （雅虎）

“一炮而紅，成新一代少男心中超級靚模。被稱‘口靚界女神’” （谷歌）

3.女性的神明

在調查的251個詞條中，“女性的神明”之義僅有15個，使用頻率為6.00%。例如：

“自由女神像-維基百科” （必應）

“雅典娜女神（古希臘宗教和神話中的女神）”

“《薩莫色雷斯島的勝利女神》雕像|盧浮宮博物館|巴黎–Louvre”（谷歌）

“希維爾-戰爭女神出裝-戰爭女神攻略-戰爭女神符文-戰爭”（百度瀏覽器）

“女神（名前一覧）Goddess世界の神話·民話……”（雅虎）

“國學網-國學大師-郭沫若-女神-目錄”（UC瀏覽器）

下面我們將上述調查結果列表如下：

表1“女神”一詞網絡含義調查結果

根據調查結果，可以看出，在網絡環境中，“女神”一詞詞典中“神話中的女性神”之義并不常用，而新義項“外貌、智慧等方面出眾或成為參考標準的女性”、“令人心儀的女性”反而廣為使用。如上文所述，詞語的網絡用法代表了該詞的演變方向，加之該詞的上述新義項似乎已穩定下來并廣為接受，故《現代漢語詞典》再次修改時，可以考慮采納下述建議：1.收錄“外貌、素質等方面出眾或成為參考標準的女性”、“令人心儀的女性，是男性的傾慕對象”這兩個新義項。2.根據詞典的性質和定位，“女神”收錄新義項時應按照使用頻率進行排序，“女性的神明”這一義項應排在最后。

四、結語

“女神”一詞具有深厚的歷史底蘊，又有豐富的現代內涵。該詞最初形容“心中有神”的女性，然后其含義經歷了神性的出現并延續、人性萌芽、俗化、泛化等各個演變階段，演化出“帶有神話色彩的女性”這一現代含義。在當下，“女神”一詞在其現代含義的基礎之上，衍生出“外貌、素質等方面出眾或成為參考標準的女性”、“令人心儀的女性，是男性的傾慕對象”這兩個新義，并被廣為使用。故筆者建議，詞典再版時，編纂者可以考慮收錄新的用法，并按使用頻率排序。

[1]李養正.從《太平經》看早期道教的孝道思想[J].宗教學研究，1982（02）.

[2]唐會要（卷三十三）[EB/OL].http://www.cssn.cn/sjxz/xsjdk/zgjd/sb/zsl_1段14/thy/201311/t 20131120_80__.shtml

[3]馬維斌.《冊府元龜》研究——以唐史史源學為中心[D].陜西師范大學，2012.

[4]胡忱，王澤龍.近三十年郭沫若《女神》研究綜述[J].郭沫若學刊，2009（03）.

[5]粟斌.從“神女”到“女神”試析郭沫若《女神》中女神形象的轉型[J].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