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民
一
早期著名紅色報刊多與陳獨秀密切相關。陳獨秀曾主編中共中央理論刊物《新青年》、中國第一份馬克思主義工人刊物《勞動界》周刊、《中國共產黨黨報》,曾建議籌辦《上海伙友》,編輯《共產黨》月刊,創辦和主編中國共產黨第一個公開發行的中央機關報《向導》周報等。他還是《共產黨》月刊、《前鋒》月刊的主要撰稿人。
1920年8月,陳獨秀對《新青年》進行“改制”:搬到上海出版;開辟社會主義研究專欄,使其成為中共發起組的機關刊物。中共第一家出版機構———新青年社在上海成立,陳獨秀是該社出版人。該社出版《新青年》《勞動界》《上海伙友》等通俗刊物和社會主義叢書,并經售進步書刊。
因此,在陳獨秀的簡歷中,只是將其說成“中國共產黨創建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內容似乎還顯得單薄。
圍繞著這些刊物和新青年社,形成了一個陳獨秀的出版世界。《新青年》進行“改制”后,原來供稿的北京大學教授不再給刊物供稿,陳獨秀取消了同人輪流編輯制度,邀請陳望道、李達、李漢俊、沈雁冰、袁振英等參加刊物相關工作。出版人隊伍的性質也發生了根本改變。1922年9月《向導》周報創刊后,陳獨秀領導刊物的出版,馬林、維經斯基、高君宇、李大釗、羅章龍、張國燾、蔡和森等組成編委會,下設翻譯室,包括英、法、德、俄、日五個組。編委要熟悉各國黨的歷史與當下的政治文獻,須經常閱覽中、西文報刊,如康民特爾、樸羅芬特爾出版的報紙、期刊,以及英、德、法文版國際通訊等。在集稿前一兩天,編委聚到編輯室漫談,交換對下期題目和內容的意見。
在陳獨秀的領導下,紅色出版人積極協商、合作創新。以《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和出版為例,這里有一幅接力合作的路線圖:李大釗、陳獨秀迫切希望將《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星期評論》主編戴季陶(國民黨理論家)著手物色合適的譯者;《民國日報》主筆邵力子就舉薦了陳望道;年輕的陳望道不負眾望,克服種種困難,夜以繼日,欣然完成任務;俞秀松專程將陳望道的譯稿送到陳獨秀那里;《星期評論》負責人之一的李漢俊和陳獨秀校對了譯稿;維經斯基提供了出版經費;中共發起組解決了出版場所。《共產黨宣言》中文全譯本最終得以出版。其間,需要說明的是,陳望道從家鄉浙江義烏一到上海,便住進了李漢俊家;李漢俊和陳獨秀在后者的寓所進行了諸多討論。維經斯基、陳獨秀在辣斐德路成裕里12號(今復興中路221弄12號)一幢石庫門里弄建筑租了間房子,建立又新印刷所,出版該書。《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出版,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史上的一件大事,陳獨秀的組織能力和出版人之間的高度分工與密切合作彰顯出來。
陳獨秀積極幫助和支持青年才俊。毛澤東回憶說:“我第二次到上海去的時候,曾經和陳獨秀討論我讀過的馬克思主義書籍。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鍵性的這個時期,陳獨秀表明自己信仰的那些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世紀20年代初,瞿秋白從蘇俄回國后,陳獨秀寫信給胡適,向其介紹瞿秋白新著《新俄游記》,希望通過胡適向商務印書館推薦,以使該書早日出版。蔡和森在1921年初于法國留學時就致信陳獨秀,想通過出版活動深刻、系統而真實地宣傳馬克思主義。蔡和森回國后,陳獨秀等人主張創辦《向導》周報,并推薦蔡和森擔任該報主編,并幫助蔡和森向商務印書館要稿費。陳獨秀也通過《新青年》幫助境遇不佳的陳望道解決生活困難。陳望道到上海后,陳獨秀讓他在《新青年》擔當重任,并代理主編之職。為了便于工作,陳望道還搬到了陳獨秀寓所居住。這里樓上是《新青年》編輯部,樓下是中共發起組辦公室。袁振英在北大上學時,曾在《新青年》發表過翻譯作品;到上海后,陳獨秀讓其負責編輯《俄羅斯研究》專欄,并同時介紹他擔任《上海俄文生活報》英文譯員,利用記者身份,負責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人之間的翻譯溝通工作。俞秀松和同窗好友施存統南下到達上海,準備轉道去漳州,結果聽了陳獨秀等人的意見后,決定在《星期評論》做編輯。俞秀松回憶說:“在上海生活的最初日子里,我認識了戴季陶、沈玄廬等人。他們多方面幫助我了解馬克思主義和革命運動,其中包括十月革命……有時我還去陳獨秀處。”
陳獨秀不僅成為青年人的良師益友,更將紅色出版與年輕人的激情、熱情和充沛的精力聯系起來。革命需要理性,需要知識,更需要激情,尤其是青春的激情。中共創辦的紅色出版物無不激情四射。
紅色出版的網絡很快形成,陳獨秀成為重要的聯結點。他們與世界和革命相關,與北京和廣州呼應,與勞動和勞動者密不可分。其間,既帶有西學東漸的深刻背景,也反映著中國革命化和上海都市化的重大變遷。
二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后,從新文化運動的“總司令”轉變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的陳獨秀,其出版思想發生了重大改變:從宣揚精英人物到謳歌勞動大眾,從思想上到行動上傳播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并培養了一批革命人才,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追求是鮮明的。1922年9月,陳獨秀寫的《向導》周報宣言稱:“本報同人依據以上全國真正的民意及政治經濟的事實所要求,謹以統一、和平、自由、獨立四個標語呼號于國民之前!”以后,他經常撰文闡明民族主義立場。
作為一位個性極強的紅色出版人,陳獨秀的出版實踐富有特色。關于新出版物,陳獨秀認為要有個性、創造性,不能為出版而出版。1920年1月1日,他在《新青年》上明確提出以下見解:一是要有時代意識。“出版物是文化運動底一端,不是文化運動底全體;出版以外,我們急于要做的、實在的事業很多,為什么大家都只走這一條路……像北京、上海同時出好些同樣的雜志,人力上財力上都太不經濟了。”二是要有創新意識。“就以辦雜志而論,也宜于辦性質不同、讀者方面不同的雜志,若是千篇一律,看雜志的同是那一班人,未免太重復了。”三是要有社會意識。“凡是一種雜志,必須是一個人一團體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才有發行底必要……像這種‘百衲雜志”,實在是沒有辦的必要,不如拿這人力財力辦別的急于要辦的事。對于讀者,陳獨秀似乎有些實用主義觀念,他認為:“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讀者有點益處,有印行的價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傳世的作品;著書人的意思,只要有點心得或有點意見貢獻于社會,便可以印行。”從大眾出版的角度講,這一點對文化普及大有必要。endprint
普及的對象主要是普通勞動者。陳獨秀曾充滿自豪而又深情地說:“無論太陽走到何處,都照著中國人做工。”1920年1月,陳獨秀就主張創辦工人刊物,他呼吁:“上海的朋友們要辦報紙,不必辦和人雷同的報。上海工商業都很發達,像《店員周刊》《勞動周刊》,倒有辦的必要。但至今無人肯辦。難道不高興張嘴和店員勞動家(者)說話嗎?難道因為這種不時髦,不能掛‘新思潮‘新文化運動時(的)招牌嗎?”4月,他決定將5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六號編輯成《勞動節紀念號》,“當作我們‘游惰神圣的民族一聲警鐘”。該期發表了蔡元培“勞工神圣”題字,全文刊登了《對于俄羅斯勞農政府通告的輿論》和蘇俄加拉罕第一次對華宣言,介紹了美、英、日等國的勞動運動,而對國內勞動狀況調查的文章,約占全部內容的2/3。在文章的約稿和調查過程中,陳獨秀都付出了諸多努力。陳獨秀撰寫了《勞動者的覺悟》《上海厚生紗廠湖南女工問題》兩篇文章。當時,陳獨秀還到上海船務棧房工界聯合會,作了《勞動者的覺悟》的演說,闡明了“勞動創造世界”“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貴重”的馬克思主義觀點。《新青年》的內容如此大規模反映勞動者狀況,并且有如此多的工人生活插圖,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1922年5月1日,陳獨秀還發表《告做勞動運動的人》,明確提醒做勞動運動者七件事:勞動運動專指工廠、礦山及交通勞動而言;勞動運動者未必都是勞動者;明白勞動組織系統;應該研究對于政治應該采取的態度;對于其他黨派的態度;關注八小時工作制和星期日休假制度;罷工時要審時度勢。
陳獨秀的紅色文化生產離不開活生生的社會實踐。工會運動最初在陳獨秀、李漢俊等人領導下開展。1920年6月中共發起組成立后,李啟漢受陳獨秀委托,試辦了中共第一所“工人半日學校”。1922年農歷新年,陳獨秀建議沈雁冰、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李啟漢等人到外面去拜年。他們在賀年帖上一面寫著“恭賀新禧”,另一面寫共產主義口號———李啟漢寫的《太平歌》:“天下要太平,勞工須團結……有工大家做,有飯大家吃……”上海共產黨全部黨員、中國和朝鮮社會主義青年團團員100余人,其中工人50人,兵分兩路,上午在市內沿街每家送一張賀年帖,散發6萬張,下午在新世界等熱鬧場所散發揭露帝國主義和軍閥的傳單2萬張。人們一看到賀年帖,不禁驚呼:不得了,共產主義到上海來了。在“五卅”運動中,陳獨秀作為中共領導人、出版人,利用自己的輿論陣地和自身的優勢,揭露帝國主義屠殺中國民眾的事實,闡述國民革命的偉大意義,分析無產階級革命的領導力量,還有對喚醒民眾覺悟的期盼。在國民革命軍北伐過程中,1926年10月、1927年2月和3月,以陳獨秀為中共中央總書記的中國共產黨,組織上海工人,接連發動三次武裝起義,反對北洋軍閥、奪取上海政權。
作為紅色出版人,陳獨秀在促進上海知識分子了解工人并與工人結合方面,提供了豐富而生動的材料,相關的個人經歷也有利于其闡述和實踐其改造社會的理想,并且將其推廣至黨的工作中去。其間,他較早注意到革命工會和工人運動的重要性,并探索用現代法律手段和組織去消滅舊的幫會組織。
在革命思想的傳播形式上,陳獨秀既注重哲學社會科學之張揚,也不放棄文藝之表達。在早期的《新青年》這一傳播園地,他既重視哲學社會科學問題,也不忽視文藝之大作。這成為后來紅色出版的傳統。
三
陳獨秀并不缺乏商業頭腦和出版管理能力。陳獨秀等紅色出版人十分重視廣告宣傳,如有機會就會做廣告,而且其間充滿了現代市場的樣式、語言和上海都市化口味。《新青年》早期就做過廣告。刊登的又新印刷所的廣告很有時代氣息。首先看廣告文案:“君有書報要托人印刷么?請速到‘又新印刷所去!取價公道,印刷精美,出貨快捷。他的地址是:上海西門太平橋成裕里第七號。”其次再看廣告文字四周的新式標點和特別符號,可以看出陳獨秀在出版管理上的用心。在《新青年》發展的后期,它與群益書社的合作結束后,改由新青年社編輯印行。這時候,該刊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宣傳刊物,但商業經營與運作方式猶在。比如,在廣告上,以宣傳書刊為主,并登載一些有關眼鏡或醫藥類的保健或治療廣告。《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登載的廣告,就可以看出其出版類廣告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而且價格處于市場最高行列。《新青年》在成為中共機關刊物后還是注重盈利的,而且在廣告的要價上,與上海的其他刊物相比,并不遜色。只不過,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紅色出版物的廣告盈利日益萎縮。《新青年》的廣告一直到第九卷第六號終止。
與上海統治當局進行各種形式的斗爭,也是陳獨秀日常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1921年10月,陳獨秀從廣州回上海擔任中共中央局書記不久,程子卿等在法租界將其抓捕,還在其住所搜查到《新青年》及共產主義、工黨主義、勞動主義等方面的圖書。次年8月9日,陳獨秀再次被捕。利用租界與華界之間的制度差異和社會關系,紅色出版人與統治者進行了諸多斗爭。
1920年至1937年,以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為界,紅色出版實踐分為兩個明顯不同的時期。第一階段以陳獨秀、蔡和森、瞿秋白、惲代英等為代表,第二階段以瞿秋白、潘漢年、馮雪峰等為代表。第一階段以陳獨秀的統一和集中領導為主;第二階段相對而言缺乏權威的出版人領導,顯得有些群龍無首的樣子。從出版內容和態勢來看,在第一階段,紅色出版人積極主動,生機勃勃。在上海多元文化格局下,紅色出版人價值觀的執著、傳媒“把關人”角色的穩定,整體相對有利于紅色出版人的聯合與斗爭。紅色出版人的社會生活實踐豐富多彩,傳播的媒介也較多,革命思想傳播如火如荼,呈現出自由、多元、開放、穩定的態勢,在傳播的內容上,公開的、理性的成分居多。在第二階段,革命思想傳播處于被國民黨政權壓制之下,但隨著國內外形勢的發展,環境漸有改觀。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紅色出版人一度被壓制,一是因為國民黨反動政權的嚴酷鎮壓,二是因為紅色出版人的核心人物陳獨秀逐漸失去了其在黨內的影響力。
紅色出版人也注重變換形式、利用偽裝進行秘密出版,并成為普遍的行為。出版人的偽裝也表現在不斷給自己取筆名上,這是紅色出版人不得已但感到榮幸的事情。陳獨秀寫文章時就曾用過只眼、頑石、由己等多個筆名。
陳獨秀淡出紅色出版的歷史舞臺以后,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思想已經成為一種文化在不斷普及。瞿秋白、潘漢年等人繼續在上海秘密進行紅色文化傳播,毛澤東等將目光放到了廣大的農村和邊遠地區,中國的文明在發生著重大的變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