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丹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其涉及的范圍以及對世界造成的影響都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就其性質而言,這是人類進步力量對邪惡勢力展開的一場規模空前的殊死搏斗,最終以世界反法西斯陣營的全勝結局,正義之劍閃射出揚善懲惡的凜冽光芒。這樣一場曾影響億萬人命運的浩大戰事,現已成為人們永遠難忘的歷史記憶。對二戰史的回顧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考量,比如從戰場的視角來考察,就可以此來確定各國、各民族對這場偉大的反法西斯戰爭所發揮的不同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戰究竟包括哪些主要的戰場?據2015年華夏出版社出版《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場叢書》(錢乘旦、龐紹堂主編)的分法,將二戰戰場分為八個:太平洋戰場、東南亞戰場、中國正面戰場、中國敵后戰場、歐洲戰場、蘇德戰場、北非戰場、大西洋戰場。在這八個戰場中,前四個戰場在亞太地區,以日本法西斯為主要敵人;后四個戰場在歐洲和北非,以德意法西斯為主要敵人。中國戰場是亞太地區戰場的核心部分,由在戰略上相輔相成的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組成。國民黨軍隊負責正面戰場,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武裝擔負著在敵后抗擊日本侵略者的任務,彼此相互配合。正如毛澤東所說,“沒有正面主力等的英勇抗戰,便無從順利地開展敵人后方的游擊戰爭”,敵后游擊戰爭又“鉗制了大量的敵軍,配合了正面主力軍的抗敵”。
中國戰場在亞太地區以至整個二戰中的重要地位和巨大貢獻,主要體現在其艱苦卓絕的長期奮戰以及由此表現出的頑強不屈的精神,而且中國戰場的發展進程又與后來開辟的太平洋戰場、東南亞戰場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首先,中國戰場在整個二戰戰場中延續的時間最長。西方學者通常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開端定在1939年9月1日,在這一天德軍入侵波蘭。這一觀點帶有明顯的“歐洲中心論”的色彩,將從1937年7月7日開始的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兩年多的殊死抗爭摒棄在二戰的史冊之外。而從1937年開始的中國全面抗日的戰爭無論就其戰事的連續性還是戰爭的規模都堪與1939年爆發的西歐戰事相比,甚至規模更大,戰況更激烈。因而中國戰場在整個二戰中有著肇其始、溯其源的地位。另外,中國戰場的戰事結束也是最晚的。1945年8月30日,日軍在中國東北的東寧要塞停止抵抗,被認為是二戰中的最后一戰。所以說,中國戰場既是二戰的開戰之地,也是二戰的終戰之地,激烈的戰事貫穿首尾。
其次,中國戰場對侵略勢力的抗擊最為勇烈,始終不屈不撓,極大地影響了亞太地區以至整個二戰戰場的局勢。在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珍珠港挑起太平洋戰爭之前,中國是亞太地區唯一抵抗日本法西斯侵略的國家,獨自承擔了巨大的軍事壓力,時間長達四年多。其間除得到蘇聯的一些援助外,從外界尤其是西方大國那里得不到任何有力的軍事援助,美國甚至還在不斷向日本出售鋼鐵和石油等重要軍事物資。就經濟實力和軍事力量而言,中國遠遠落后于日本。從純軍事戰略的角度考慮,中國似無勝算的可能。然而就是在處于明顯劣勢的條件下,在中國共產黨和全國人民抗日愛國熱情的影響下,國民政府領導人明確表示了對日本侵略者在軍事上抗爭到底的決心:“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后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幸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活躍在廣闊的敵后戰場,始終牽制和抗擊著全部侵華日軍的一半以上。山西的實力派人物閻錫山在抗戰初期曾積極聯共抗日,他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是:他注意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在東北堅持抗日時間最久的是共產黨領導的抗聯。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抗日意志最為堅定,始終不妥協地與侵華日軍進行著決死的交鋒。1945年4月,朱德在中共七大的報告中指出:“八年來,我偉大的中國人民軍隊——八路軍、新四軍、華南抗日縱隊,和敵人進行了空前英勇的、殘酷的、可歌可泣的勝利戰爭,成為中國抗戰的中流砥柱。”盡管在戰爭中也出現了包括汪偽政權在內的附逆通敵活動,但這只是歷史大潮中局部的支流異動,無損于中國人民反侵略事業的整體光輝形象。1944年,已是窮途末路的日本為了急于從中國戰場脫身,提出了日方所謂的最大讓步腹案,表示可以“同意蔣介石返回南京,建立統一政府”,“把香港讓給中國”。在日本看來,這是非常寬大的條件,結果“將使1932年以來日本在中國的成果,除滿洲國外,一概化為烏有”。即使如此,中國政府出于反法西斯戰爭整體利益的考慮,也不為其詭計所動,斷然拒絕。而在歐洲戰場,法國1940年在開戰初戰事一失利就向納粹德國投降,而且還是在一戰結束時德國向協約國投降的故地——康邊森林簽署屈辱的停戰條約。二戰中法國損失的人口在50萬左右,而中國損失的人口則超過3000萬。相形之下更能顯示出中國戰場為反法西斯事業不惜重大犧牲所做的貢獻。在這一點上唯一能與中國戰場相比的是蘇聯軍民在蘇德戰場所做出的巨大犧牲。對付侵略者的有效手段不是屈膝投降,而是要靠敢于斗爭的頑強意志。即使在自身處于弱勢時,也要有以弱勝強的勇氣和信心。中國戰場的正義戰爭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堅持到了最后的勝利。
再次,太平洋戰場和東南亞戰場的開辟與中國戰場的戰事有著明確的因果關系。日本在挑起中日戰爭初期,完全低估了中國人民的抗日決心,預計“三個月內粉碎中國軍隊”,達到所謂“膺懲中國軍之暴戾”的目的,“使事態圓滿解決”,扶植起聽命于日本的傀儡政權。但結果卻沒有如其所愿,中國戰場的戰事一直拖延不絕,直到1938年10月武漢會戰結束,日軍雖然占領了不少城市,但也死傷數十萬,進攻的勢頭逐漸緩慢下來。中國方面基本達到了“以時間換取空間”的戰略目的,抗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在中國戰場不能取勝的情況下,日本又想在鄰近國家打開缺口,以推動戰局變化。1940年8月,在日本的壓力下,法國傀儡政權維希政府被迫同意,允許日本在印度支那北部建立空軍基地,日軍可以借道印度支那向中國進攻。這一南下行動引起美國的強烈反應,美國隨后宣布對日本禁運鋼鐵。一年后日軍進入印度支那南部,美國又宣布對日禁運石油。美國提出,日本必須撤出印度支那和中國,才能恢復石油供應。日本的答復是不能考慮撤出中國,因為在中國已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1941年9月,日本軍方決定對美國、英國、荷蘭開戰,陸軍參謀總長杉山元向天皇奏報作戰計劃。天皇問杉山元:“針對南方的戰爭能否按計劃進行?”杉山元回答能按計劃作戰。天皇又問:“你有把握使戰爭按計劃進行嗎?你當陸相時曾說中國軍隊會很快被擊敗,可是一直未能做到。”杉山元為自己辯解:“因為中國內地遼闊。”天皇反問:“南洋可要寬闊得多,你怎么能說在五個月內結束戰爭?”杉山元無言以對。日軍入侵以緬甸為中心的東南亞地區也有類似的考慮,攻占緬甸的主要目的是要切斷中國對外的補給通道滇緬公路,以改變中國戰局。日本當時的決策實際是為了擺脫一個泥潭而又陷入一個更深的泥潭。中國戰場矢志不渝的頑強抵抗迫使日本不得不另謀出路,接二連三挑起新的戰爭,結果使得反法西斯陣營不斷擴大,最終將日本軍國主義這頭法西斯怪獸置于死地。
最后,反法西斯陣營在亞太地區的幾個戰場相互間還有著密切的互動合作關系。中國戰場的長期抗戰牽制了日軍的主要兵力,使其不能北攻蘇聯,又大大減輕了太平洋戰場上盟軍的壓力,在戰略上有力地配合和援助了世界各國的反法西斯戰爭。另外,中國在東南亞戰場開辟之初就根據中英之間的協定向緬甸戰場派出精銳的遠征軍。遠征軍由三個軍組成,其中第5軍是中國的第一個機械化軍。第5軍下屬的200師入緬不久就取得了仁安羌大捷的勝利,解救了被日軍包圍的英軍。在三年多的征戰中,中國遠征軍付出了大約15萬人陣亡的巨大代價,與盟軍合作全殲了駐緬日軍。美國總統羅斯福還曾提議組建中國戰區,由蔣介石任戰區最高統帥,負責指揮中、泰、越地區盟軍對日作戰。這就擴大了中國戰場的范圍,將之延伸到東南亞部分地區。中國戰場和太平洋戰場的互動關系還體現在一些具體的事例中。比如,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卡爾遜在中國抗戰初期來華考察。他不畏艱險,深入敵后戰場和正面戰場,認真考察中國軍隊尤其是八路軍的軍事活動和作戰方式。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卡爾遜以中校軍銜出任美軍海軍陸戰隊第二突擊營指揮官,運用八路軍游擊戰的經驗痛擊日軍,屢建戰功,以實際戰績證明了八路軍游擊戰術的正確。
總之,中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是個國力不強的大國,但它在二戰中國戰場可歌可泣的英勇表現不僅體現在軍事實力方面,還更多體現在其精神的不屈抗爭方面,并以其敢于犧牲的優異表現有力地支援了其他戰場的反侵略戰爭,在二戰的歷史上留下了血寫的光榮印跡。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