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丕國
根據媒體報道統計,2013年以來,全國各地法院依法矯正重大冤假錯案23起,如浙江張氏叔侄案、蕭山五青年搶劫案、念斌投毒案、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等。從公開的案情看,當初被告都是“有罪供認”;而從矯正結果看,“所有冤假錯案都與刑訊逼供有關”。冤假錯案屢屢發生,刑訊逼供屢禁不止,有無有效的方法禁止刑訊逼供、減免冤假錯案的發生?筆者作為律師,總結自己和同事近幾年成功預防冤假錯案的案例,研究我國法律機構出臺預防冤假錯案的法律規定,認為嚴格實施同步錄音錄像制度,是預防刑訊逼供、預防冤假錯案發生的重要措施。
同步錄音錄像是發現非法審訊證據促成無罪判決的“利器”
同步錄音錄像,是指運用攝錄設備對刑事偵查過程進行同步攝錄,客觀真實地記錄刑事偵查過程的活動。最高人民檢察院2005年頒布了“職務犯罪案件同步錄音錄像”的規定,2012年《刑事訴訟法》也規定了“重大案件應當同步錄音錄像”。司法實踐中,多數重大案件、職務犯罪案件的卷宗中,都有同步錄音錄像。
日前,筆者在辦理蘇州秦某單位行賄案中利用同步錄音錄像中發現的證據,向法院提起非法證據排除申請。法院面對錄像中客觀記錄非法審訊的視頻片段,以非法證據排除了被告人28份有罪供述,否決了檢察機關起訴的80萬元行賄指控。
被告人秦某是某建筑公司老板,因當地紀委、檢察院查辦某副區長、房產局局長貪污案而被卷進案件,被逼編造向領導行賄百余萬元的犯罪事實。辯護人通過查閱40余盤審訊錄像,發現大量辦案人員刑訊逼供、變相刑訊逼供的視頻片段。如,被告人“被蒙著頭套、拖進審訊室”的片段;辦案人員對被告威逼利誘的話語;連續夜審不讓被告睡覺的“熬鷹式”審訊過程。面對這些有圖有音的客觀記錄,公訴機關無言辯駁,法院駁回了公訴機關大部分犯罪指控。
筆者同事所做的某中級法院院長受賄案二審,審訊錄像完整反映了辦案人員“指供審訊”(即被告人在偵查人員誘導下作符合偵查意圖供述)的事實,法院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最后檢察院撤訴結案。
同步錄音錄像具有客觀性、動態性特征,如果辯護律師或法官從錄音錄像中發現“刑訊逼供、威脅利誘、記錄不實”等非法審訊的記載,相關被告供述、證人陳述就會作為非法證據排除,相關犯罪指控被否決,偵查機關或公訴機關也無可辯駁。
客觀地講,通過錄音錄像發現非法證據而導致無罪的案例極少。雖然我國法律機構對嚴禁刑訊逼供、審訊要同步錄音錄像早有規定,但是司法實踐中,辦案人員不按規定同步錄音錄像、對被告人或證人非法審訊的現象普遍存在。
立法缺陷導致同步錄音錄像規定成為“紙上法律”
200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人民檢察院訊問職務犯罪嫌疑人實行全程同步錄音錄像的規定》;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聯合頒布《排除非法證據規定》、《死刑案件證據規定》;2012年,《刑事訴訟法》規定“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2013年8月,中央政法委《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指導意見》規定,“除情況緊急必須現場訊問外,應當在規定的辦案場所進行;犯罪嫌疑人被送交看守所羈押后,訊問應當在看守所訊問室進行并全程同步錄音或者錄像”。
上述法律、法律文件,對于錄音錄像制度逐步明確、規范和升級,都明確了“應當”錄音錄像的要求。但是,這些法律規定都缺失一個重要條款:法律責任和后果。即,對于違反規定、不錄像或不按規定錄像的行為和人員,應當承擔什么責任,相應的法律后果是什么?“沒有法律責任的規則沒有強制力”,于是,司法實踐中,關于錄音錄像的規定束之高閣,辦案人員違反錄音錄像規定、刑訊逼供造冤案的現象屢屢發生。
例如,選擇性錄像,對于被告認罪的過程錄像,而不認罪的部分不錄像;或者對暴力逼供變相逼供的過程不錄像,“被告被打服了認罪了再錄像”;剪輯處理錄像,事后檢查錄像視頻,對錄像中存在的非法審訊片段進行剪輯、靜音、打馬賽克等技術處理;不提供錄像,偵查機關有錄像但拒不隨卷移送,公檢法配合不讓辯護人看錄像,有錄像法院拒絕當庭播放,等等。
刑訊逼供屢禁不止,冤假錯案屢屢發生,除了“公檢法辦案一條龍”的司法痼疾和“有罪推定”的錯誤觀念外,一個重要原因是難以發現或證明刑訊逼供。控辯審三方所見到的預審卷宗,均是記錄被告陳述的結果、簽字按手印的書面材料。這些材料是否是被告的真實供述、有無刑訊逼供非法審訊問題,除了被告人知道,偵查機關不承認,律師拿不出有力證據。這一問題產生,與偵訊過程中同步錄音錄像缺失或不規范有直接關系。而法律法規對于違反錄音錄像規定的行為沒有規定相應的法律后果,更談不上追究責任。
解決上述問題,即如何使同步錄音錄像的法律制度不再是紙上談兵,需要更加細致可行的配套制度,需要賦予法院對同步錄音錄像問題更大、更直接的裁判權,倒逼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在偵查、檢察部門的落實。
未對訊問過程同步錄音錄像取得的證據不作為定罪依據
近幾年出現的佘祥林、趙作海、呼格吉勒圖等冤案的平反昭雪,挑戰了人們對刑訊逼供、冤假錯案的神經底線,引起國家最高層面的關注。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指出:“健全錯案防止、糾正、責任追究機制,嚴禁刑訊逼供、體罰虐待,嚴格實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
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明確表述“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再次決定“健全落實罪刑法定、疑罪從無、非法證據排除等法律原則的法律制度”。
解決刑訊逼供、冤假錯案問題,上升到保障公民人權、推進司法改革、建設法治國家的高度。為了落實嚴禁刑訊逼供、非法審訊的法律制度,使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則不再是“紙上法律”,最高人民法院等協商制定《關于刑事審判中嚴格實施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有關問題的決定》,目前已形成征求意見稿,即將頒布實施。
該《決定》在重申《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法律文件關于排除非法證據原則規定基礎上,對刑訊逼供、變相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作出更廣泛界定,強調非法證據的法律后果,例如,將凍、餓、烤、曬、疲勞審訊、催眠、使用藥物等變相刑訊逼供方式、威脅近親屬權益、未在規定場所審訊、未依法全程錄像均界定為非法證據,“應當予以排除”。
對于同步錄音錄像問題,《決定》在5個條款中、以數以百計的文字作出規定,例如,訊問犯罪嫌疑人,應當對訊問過程錄音錄像;偵查機關應當隨案移送錄音錄像;錄音錄像應當對每一次訊問全程同步進行,不得選擇性錄制,不得剪輯、刪改;錄音錄像應當自提押犯罪嫌疑人訊問時開始,到犯罪嫌疑人簽字結束;辯護律師自檢察院審查起訴時起,可以查閱、復制錄音錄像。
而早在2013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已明確規定,“未依照法律和有關規定對訊問過程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取得的供述,應當予以排除”。
同步錄音錄像問題,從司法規則角度,已經形成了規范明確、后果明確的“立法”體系。對于違反規定,沒有依法錄音錄像、沒有全程錄像、做過技術處理的錄像所對應的供述,律師完全可以“有法可依”地提出“排非”申請,法院可以依法作出“有罪供述不予認定,相關指控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
“漫使鞭笞之訊,致多枉縱之獄”,刑訊逼供,冤枉無辜,放縱罪犯,蔑視司法原則,削弱司法權威,是一個侵犯公民人權、制造社會矛盾、影響國家法治發展的司法頑疾。而“預防刑訊逼供,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一個是律師在場制度”,某位法學專家說。如果說“律師在場制度”可能因為部分地區缺少律師等客觀原因難以規范到位,但各地偵查機關的“錄音錄像”條件已經不難實現。而隨著“錄音錄像制度”法律責任的明確和執行,辦案過程“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也會逐步落實。
(作者為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