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愛如春花綽約,在他心間千回百轉
大同附中校友聚會上,多才多藝的鄭蘋如仿佛亭亭風荷,成了眾目焦點。她的梨窩淺笑、落落大方、清越嗓音,讓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的空軍軍官王漢勛的心淪陷了。
他是她的閨密加同學、鄰居胡福南哥哥的同學,長得高大英俊、玉樹臨風,是中央航校第二期的高材生,曾赴意大利進修。歸國后任試飛員、訓練教官,繼而為攻擊中隊中隊長——當時國民政府空軍僅有兩個攻擊中隊。他的駕駛技術特別高超,宋美齡非常器重他,每次赴美商談購買戰機,都要選他當隨員。
認識鄭蘋如后,王漢勛總是想方設法找機會來見面。那時,鄭蘋如一家住在上海法租界萬宜坊88號,一個花木扶疏的小院。春寒料峭時節,院內枝葉凋零,唯墻角一株紅梅開得正艷,滿樹梅花散發著幽幽的清香。那天,王漢勛站在她家院外,透過圍墻花磚,看見鄭蘋如擎一把花洋傘,站在花下,看雨珠一滴滴從花瓣上滾落下來,她伸了手去接,掬到唇邊,輕輕一吮,銀鈴似的笑聲把一天一地綿綿不絕的寒雨,都打上快樂的底色。王漢勛覺得,春天在她的笑聲中,似乎提前降臨這個混亂慘淡的人間。愛情也如一朵綽約的春花,在他心間千回百轉。
鄭蘋如對王漢勛也是傾慕的。風趣幽默的他,常逗得鄭蘋如心花怒放。她后來親昵地喚他為“大熊”。王漢勛的人品、才能和背景,深得鄭蘋如父母歡心,鄭蘋如的弟弟妹妹也喜愛這位風流瀟灑的準姐夫,“大熊”便成了鄭家人對王漢勛的專稱。
魚雁傳書,遙寄綿綿思念
如果是太平盛世,這對才子佳人必定花好月圓、琴瑟相偕。可大半個中國都在日寇鐵蹄下,山河破碎,花如何好,月怎能圓?王漢勛去了抗戰前線,在成都太平寺空軍基地執行繁重的飛行任務,每日都在敵軍的槍炮下穿梭。鄭蘋如在另一個戰場上。這個戰場,沒有太多硝煙,卻更加慘烈。
鄭蘋如的父親鄭英伯,早年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追隨孫中山奔走革命,加入了同盟會,回國后在上海復旦大學任教,之后擔任上海公共租界的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的首席檢察官等職。母親是日本名門閨秀木村花子。鄭蘋如有兄妹五個,家境優渥,她會游泳、柔道,還會彈鋼琴,唱京劇,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她像顆璀璨的珍珠,灼灼其華,當時全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畫報《良友》,1937年7月第130期封面,就印著她的綽約風姿。可舊上海的奢靡繁華背后,是侵略者日寇隆隆的鐵蹄和國人慘遭殺戮蹂躪的慘號。
上海淪陷后,鄭英伯一家以夫人是日本人的關系,繼續留居上海,參加地下抗日工作。鄭英伯是中統上海潛伏組負責人陳寶驊的重要助手,鄭蘋如成為中統上海區的情報員。憑借母親這層關系和《良友》封面女郎的知名度與影響力,以及嫻熟的交際能力,鄭蘋如周旋于日寇的高級官佐和偽職人員中,獲取了許多重要情報。
戰爭迫使這對戀人天各一方,只能靠魚雁傳書。王漢勛每天給鄭蘋如寫信,遙寄綿綿思念。鄭蘋如更是柔情脈脈,那些天各一方的時光里,每每收到他的信,仿佛指尖碾過一瓣瓣幽香。她在字里行間,捕捉遠方的他梅影婆娑的微笑,她守住心底的剪剪荷風,將那些婉轉柔曼的心事,化為一行行深情幽遠的詩韻,給遠方的他寄去愛與溫暖的絮語。
寧可她移情別戀,只要她還活著
1939年春,王漢勛兩次來信,讓鄭蘋如赴香港結婚,但她走不開。汪精衛偽政權在上海設立了特工總部,丁默邨和李士群任正副主任。這兩個人,在苦難悲慘的中國大地上,制造了一個人間地獄。重慶方面欲除之而后快,可幾次暗殺均告失敗。中統上海潛伏組織負責人在一籌莫展之際,看到鄭蘋如,眼前一亮,計上心來。
所謂的“計”,并沒高妙之處,只是一招“美人計”。這對花季少女鄭蘋如來說,卻是千難萬難。但總要有人去犧牲,看到一個個倒在槍口下的同胞,看到苦難的人們遭受的蹂躪,鄭蘋如艱難地接受了上級任務。她與王漢勛只得相約于勝利之日,再挽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看到如花似玉的鄭蘋如,好色的丁默邨自是喜出望外。隆冬時節,天氣異常寒冷。丁默邨在滬西的朋友家吃午飯,他打電話邀鄭蘋如參加。飯后,丁默邨要去虹口,鄭蘋如說要到南京路,于是兩人同車而行。當汽車駛至靜安路西伯利亞皮貨店時,鄭蘋如突然提出要去買件皮大衣,并讓丁默邨同她一起下車。進入皮貨店,當鄭蘋如正挑選皮衣時,丁默邨突然發現,玻璃櫥窗外有兩個短打衣著、形跡可疑的人,正向他悄悄打量。丁默邨明白了,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疊鈔票,向外一摜,說:“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鈔票紛紛揚揚,還未落地,他已轉身向外奔去,上車絕塵而去。
鄭蘋如太不甘心了。當詭計多端的丁默邨打來電話,責問她時,她又是撒嬌又是耍賴又裝無辜,終于丁默邨松口說不怪她。第三天,丁默邨再次約她,鄭蘋如暗藏一支勃朗寧手槍,準備伺機下手。她哪知,這回,她是魚,而丁默邨是餌。
汪精衛夫人陳璧君親自提審,勸她投靠日偽政權,但鄭蘋如不為所動。1940年2月,汪偽政權下達了秘密執行槍決的命令。
那是個早春的黃昏。迎面的風,刺骨寒冷。漫山的衰草掩埋了所有通往春天的路。滬西中山路旁的一片荒地,小小的山崗上,亂石、蓬草、枯干的樹,看不到一絲春天的音訊。她的金黃色的毛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亮色。她微閉著眼,讓冰刀似的風替她理一理微卷的長發,天邊的浮云自舒自卷,幻化出那個她日夜思念的身影。她不知不覺張開雙臂,沉重的鐵鐐錚錚作響,蒼白的唇邊浮起一縷笑意,模模糊糊的,她喊了一聲:大熊……殘陽如血。一片枯葉輕輕地飄落下來,像一只柔軟的手,撫摸她絲綢般的臉頰。
王漢勛得知噩耗時,已是數月之后。他悲痛欲絕,抽屜里還有一沓新寫的信,還沒來得及寄出,伊人已遠去,情何以堪?“寧可她移情別戀,只要她還好好地活著!”他哽咽著。
鄭蘋如的離去,仿佛把精氣神從王漢勛生命里生生抽離了,開朗樂觀的他變得沉默寡言。1944年8月7日,日軍發動桂林之役,身為空運大隊長的王漢勛奉命駕機由靈南至衡陽運送軍需補給,因天氣驟變,飛機于衡山失事。他終于可以與她相見了。那一刻,他看到她梨窩隱隱的笑,牙齒潔白如扁貝,聽到她吳儂軟語,說,大熊,來,去我們夢里的花園……
幾年后,臺灣中調局一份半為事略半似祭文的材料結尾處寫道:“惟求彼倆能聚首來世耳。”有人以鄭蘋如為原型,創作了一部小說《色戒》,許多年后,李安據此拍了一部電影。
只是他們看到的,都不是鄭蘋如。她的愛恨情仇,她的家國情懷、民族大義,寫的人和拍的人,都未必懂得。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