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陜西的李文春也許壓根沒有想到,他攀爬到女紅軍塑像上的行為被其他游客拍了照放到網上,引起軒然大波,他本人還被國家旅游局作為首批不文明游客向全國公布。當然,如果和喝了酒唱個段子然后被曝了的老畢相比,他還是有偷著樂的余地,因為新出臺的《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管理暫行辦法》中的懲罰措施還不夠全面和有力。
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機,以及各種公共場合的監控探頭,構成了全民監控的天羅地網。我們上班、乘車、吃飯、旅游、睡覺乃至愛愛,無時不刻不在攝像頭的注視下。各種各樣的監控器材,充斥著我們的空間,輕輕一個點擊,就可以將一個人推到全世界人民的視線內,要么一夜成名,要么立馬跳樓。
橫行天下的各種監控器材,對于傳統法律行業造成的沖擊相當驚人,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改變著法律行業的游戲規則。當老警察還靠線人靠關系靠摸排獲取犯罪信息時,新警察已經習慣于在各種監控視頻里搜尋犯罪人的面孔;當很多私家車安裝了行車記錄儀以防碰瓷時,很多地方的交警也裝備了先進的執法記錄儀,以備和違法者發生沖突時用來講道理;當西部某些落后地方的法官還習慣于在法庭上抽煙喝茶接聽手機時,上海北京廣州深圳的法官已經不得不在每次開庭時面對各個方位的攝像頭正襟危坐;在沿海一些發達地方,社區矯正制度開始引進“手環監控”,社區矯正人員平時必須佩戴一個手環,通過這個手環發送的信息,監控人員能即時獲取該矯正人員的位置坐標,以保證該人員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活動,不越雷池半步。
無時無刻不在的監控手段,還對司法人員的司法意識形成了新的沖擊。為了保證法官辦案公平和客觀公正,傳統的審判思維強調法官在審判過程中不受輿論和社情影響,盡量不讓各種監控手段影響法官;而在今天,這種審判思維已經沒法得到充分的保證,沒有哪個法官在面對法庭里眾多攝像頭和法庭實時現場傳播帶來的巨大壓力,還能夠氣閑神定。
監控時代的來臨,對于國家城市化過程中重塑誠信規則無疑有著積極的幫助作用。在這個鄰居老死不相往來、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居民的時代,人們從傳統的熟人社會過渡到現代化的契約社會,面子、關系、鄉規民約已經讓位給合同、協議和公證書,人際間的交往、商業和經濟的發展更多地依賴書面契約、法院的裁判,而契約和裁判要得到保障,在城市化和人員高流動性的時代里就脫離不了高科技的支持,比如互聯網和各種監控手段。將“老賴”掛到網上的“被執行人黑名單”中并禁止其高消費和從事有關商業活動,乃至對社區矯正人員進行“手環監控”,都是保證契約社會里誠信規則得到履行的必要措施。
但是反過來看,人人都可以監控和被監控,對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親情卻未必是好事。夫妻間可以用手機監控對方的忠誠;朋友間可以將彼此飯局的視頻上網出賣;情人間可以把當初助興調情的愛愛片段拿來要挾對方。家庭和親友,這些組成社會的基本細胞,正被現代化的高科技所腐蝕。監控和被監控,重塑著誠信規則,也在毀滅著誠信規則。對于監控和被監控,是否需要劃定一個邊界,把美好的合法化,把丑陋的摒棄掉,這也是今天法律人需要思考的一個課題。
馮夢龍《喻世明言》第十六卷講述了一個變鬼赴約的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范巨卿張元伯兩好友相約一年后重陽賞菊,一年后,范巨卿忘了約定,一時路遠不能至,因聞鬼魂能日行千里,遂自殺以使魂魄如期赴約。木心有首詩叫《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