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開 魏華展
【摘要】文章將通過比較中國和歐洲經濟的異同,對中國經濟如何避免歐洲化進行探討,并指出了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后發優勢”決定了中國長期經濟潛力遠遠大于歐洲發達國家,統一的財政體系也保證了中國經濟在短期內不會陷入歐洲式的債務危機。然而,地方政府預算軟約束和勞動力市場分割將提高中國經濟“歐洲化”的風險。硬化地方政府預算約束,打破勞動力市場分割是中國經濟復蘇的重要抓手。從長期看,中國經濟增長依賴于“市場化”、“城鎮化”、“全球化”和“信息化”四個動力。
【關鍵詞】歐洲式衰退 后發優勢 增長動力
【中圖分類號】F13/17 【文獻標識碼】A
在經歷了三十年的快速增長之后,中國經濟正面臨著重大的調整和轉型。自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增長步入了新階段,增長速度持續下滑:GDP增長率由2011年的9.5%下降到2012和2013年的7.7%,2014年進一步下滑到7.3%,2015年上半年增長率僅為7%①。
面對經濟增長速度的下滑,以習近平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對當前經濟形勢做出了“經濟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疊加’”的重要判斷。在“三期疊加”的新階段,中國經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國際經驗表明,當一個經濟體的人均收入達到11000國際元的時候,其增長率將出現較大幅度的下降,出現“增長階段的轉換”(劉世錦,2013)。2013年中國人均收入已超過11000國際元,經濟增長速度“換擋”迫在眉睫。
除了經濟增速放緩以外,近兩年經濟結構出現的一些新變化,也再次印證了中國經濟很可能已經開始從高速增長階段向中高速增長階段轉換,具體表現在以下七個方面:一是外貿出口增幅大幅回落到5%~10%的增長區間,出口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度持續減小;二是官方數據顯示,自2012年以來,消費占GDP的比重開始超過投資,雖然2013年有所反復,但2014年消費再次超過投資,且大的變動趨勢已經顯現出來;三是2013年第三產業的比重首次超過第二產業;四是與經濟結構調整相對應,勞動力、土地等要素投入的增長速度也在放緩,勞動力的“劉易斯拐點”已經出現;五是基礎設施投資的潛力和空間明顯縮小;六是地方融資平臺、房地產市場風險明顯增加;七是總體資產回報率有所下降,產能過剩問題相當突出。由此可見,中國經濟結構調整已經拉開帷幕,結構調整“陣痛期”必然影響當前經濟增長。
在中國經濟面臨結構性調整的同時,世界其他國家經濟形勢也不容樂觀,特別是歐洲地區。2008年的金融危機直接沖擊了歐洲金融市場,進而導致歐洲經濟陷入衰退。2009年1季度,歐洲各國經濟增長率相繼跌入谷底,德國GDP同比增長率為-6.9%,英國為-5.8%②,法國為-3.9%,西班牙為-3.3%,希臘為-5.9%。面對經濟增長率的下滑,歐洲央行不斷下調存貸款利率以刺激經濟。2014年5月,歐洲央行存款利率已經下調至0%,貸款利率僅為0.75%。從2014年6月起,歐洲央行開始執行存款負利率政策。2015年8月,存款年利率下降到-0.2%,貸款年利率也進一步下調到0.3%。除央行寬松貨幣政策以外,歐洲各國同時采取了各種措施以穩定經濟。這些積極的宏觀經濟政策使得歐洲經濟在2009年6月之后觸底反彈,德國、英國、法國逐步回到了經濟復蘇的軌道上,維持了2%甚至更高的增長率。然而,希臘和西班牙等歐洲國家則在短暫的反彈后陷入了更加嚴重的債務危機。
中國經濟會不會像一些歐洲國家那樣面臨蕭條的風險?中國會不會陷入歐洲式的經濟衰退?本文將通過比較中國和歐洲經濟的異同,對中國經濟如何避免歐洲化進行探討,并指出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
中國與歐洲經濟增長前景的比較分析
中國和歐洲經濟衰退同時受到長期趨勢性因素和短期周期性因素的影響,長期因素決定各國增長潛力,短期因素則影響各國經濟周期。中國和歐洲國家在增長潛力方面存在很大差異,宏觀經濟周期也有所不同。
就長期而言,中國與歐洲國家的核心差異在于,中國是發展中國家,而歐洲主要國家都是發達國家。新古典增長理論強調,一國長期經濟增長的潛力主要取決于其技術進步的可能性。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在技術進步的可能性方面存在著很大差異。發達國家往往處于技術前沿,技術進步只能依賴于研究與開發(后文統稱“研發”)。研發是一項高風險的活動,其能否成功往往是一個隨機事件。在大數定律的作用下,一個國家研發成功的比例是相對穩定的,技術水平也以比較穩定的速度不斷推進。正是技術相對穩定但緩慢的進步,保證了發達國家平均每年2%~3%的經濟增長率。由此可見,歐洲主要國家(德國、英國、法國)在經歷了金融危機和歐債危機后,其經濟增長率回升到每年2%左右的正常水平后,經濟增長率進一步上升的空間已經不大。
與發達國家不同,由于發展中國家并不處在技術前沿,所以它們既可以通過研發來促進技術進步,又可以通過技術引進來推動技術進步。技術引進的成本往往低于研發成本,且技術風險較小。因此,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通過技術引進的方式促進技術進步更為有效。由于技術引進的成本遠遠低于研發,所以發展中國家技術進步的速度也會大大高于發達國家,這就是發展中國家的“后發優勢”。在“后發優勢”作用下,發展中國家在趕超階段的經濟增長率往往遠高于發達國家。
中國經濟不僅在長期增長潛力上與歐洲發達國家存在明顯差異,而且在短期宏觀政策有效性上也與歐洲國家有很大不同。金融危機對歐洲國家和中國都產生了一定的沖擊,但只有部分歐盟國家(如希臘、西班牙等)因此陷入了債務危機。歐債危機的發生凸顯了歐盟在應對宏觀經濟周期上的天然缺陷。歐盟首先是一個貨幣聯盟,具有統一的貨幣—歐元。統一貨幣的好處是可以節約交易成本,但其弱點也很明顯:歐盟各國不再有獨立的貨幣政策和匯率政策。當金融危機來臨的時候,經濟狀況更差的國家(如希臘等)無法通過擴張貨幣和匯率貶值來刺激本國經濟。在面臨經濟衰退的時候,缺失貨幣政策工具的歐盟國家只能依賴擴張性財政政策。然而,財政收入往往是順周期的。經濟衰退意味著財政收入下降,擴張性財政政策只能依賴于政府發債,而這對于已經債臺高筑的國家無疑是雪上加霜。為穩定本國經濟,這些過度負債的國家只能求助于歐盟。但是,與美國聯邦政府不同,歐盟不具備財政權力,無法直接給予經濟困難的國家(地區)以財政轉移支付。各國出資救助處于債務危機中的國家都需要得到本國納稅人的同意。獨立的財政和統一的貨幣是歐洲債務危機遲遲難以解決的主要因素。
與歐盟不同,中國擁有統一的貨幣和統一的財政體系。一方面,貨幣當局可以通過貨幣政策和匯率政策調控整體宏觀經濟。另一方面,如果不同地區受宏觀經濟周期的影響存在差異,中央政府可以通過財政轉移支付來平衡地區發展,而不至于出現局部性危機。因此,無論從長期增長潛力還是短期宏觀管理來看,中國陷入歐洲式衰退的可能性都很小。
中國經濟歐洲化的風險
盡管中國長期增長潛力遠高于歐洲發達國家,且擁有統一的財政體系來更好地應對危機,但是中國經濟在很多方面都有“歐洲化”的風險(陸銘,2013年)。這些風險如果處理不當,就可能導致中國難以走出當前的經濟衰退。
歐洲債務危機的直接起因是部分國家債務過高,而過高的債務導致經濟陷入蕭條。近年來,中國債務水平開始持續上升,凸顯出中國式“債務危機”的風險。根據國家審計署的歷次地方政府債務審計數據,2010年末,中國地方政府債務規模為10萬億元;2013年6月,債務規模快速上升到17.9萬億元;2015年1月進一步上升到23萬億元,年均增長率超過25%。地方政府債務規模的迅速擴張使得中國的債務風險越來越大。雖然中央政府在過去幾年里試圖通過各種方式遏制地方政府債務擴張,但是收效甚微。中國式“債務危機”的風險依然存在。
與歐洲國家不同,中國地方政府債務的快速累積主要是由地方政府激勵機制和預算軟約束的問題導致的。在當前財政分權和GDP考核的雙重激勵下,地方政府熱衷于經濟建設,特別是基礎設施建設。但是,進行基礎設施建設需要資金投入。地方政府的收入主要來自稅收和預算外收入。地方政府稅收的主要來源是企業增值稅、所得稅和營業稅,然而增值稅的75%、所得稅的60%都需要上繳中央財政。如果考慮地方政府給企業的稅收返還和優惠,地方政府從企業獲得的稅收收入越來越少。在很長的時間里,地方政府主要依靠預算外收入,特別是土地財政收入來彌補預算內稅收收入的不足。土地財政能夠提供收入的前提是房價能夠持續上漲,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土地出讓收入不斷上升。但是,自從2011年以來,隨著房價上漲速度的放慢甚至下降,地方政府的土地財政收入也大幅下滑。在這種背景下,地方政府要想發展經濟只能依賴于借債。
更為嚴重的是,地方政府的借債具有“軟約束”的性質。地方政府官員任期往往較短,在任期內產生的債務不一定需要自己償還,即使大量負債也不影響升遷。因此,地方政府有激勵大舉借債發展經濟,而金融機構也有激勵借債給地方政府,因為在中央政府的隱性擔保下,當前地方政府破產的可能性非常低。地方政府可能通過借債獲得廉價的資金,但在預算軟約束的現實背景下,他們沒有激勵去提高資金使用效率,其投資回報率也就難以保證。如果投資回報率不高,那么地方政府的償債能力就會因此而下降,債務規模也將不斷累積,這是近年來中國地方政府債務規模快速上升的重要原因。要防止中國式“債務危機”的發生,需要采取更加嚴厲的措施硬化地方政府預算約束,否則,中國經濟也將面臨歐洲部分國家經歷的債務風險,進而拖累中國經濟增長。
中國經濟“歐洲化”的另一個風險來自勞動力市場的分割。在歐盟國家,即使沒有統一的財政體系,如果勞動力可以更加自由流動,債務危機也可以得到緩解。其原因是,在自由的勞動力市場上,勞動力可以離開經濟衰退的國家(如希臘),去經濟狀況更好的國家(如德國)尋找就業機會,這將在短期內降低經濟衰退國家的就業和財政壓力,并在長期內推動各地區人均收入水平的趨同。然而,由于文化、語言和制度等方面的約束,歐盟國家的勞動力流動受到了諸多限制,這導致大量勞動力滯留于經濟衰退國家,使得這些國家的失業率高企,進一步加深了這些國家的債務危機。
作為一個統一的大國,中國各地區間文化和語言的隔閡較小,完全具備勞動力自由流動的條件。但是,中國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卻被戶籍制度所限制,阻礙了勞動力在城鄉和區域間的有效流動。勞動力滯留于落后地區不僅會降低勞動生產率,而且會進一步加大落后地區的財政壓力。因此,要防止歐洲式的地區性經濟衰退發生,需要加快推進戶籍制度改革,以及與之相配套的社保、醫療、住房和教育制度改革,促進勞動力在城鄉間和區域間的有效流動,逐步實現勞動力市場的一體化。
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動力
合理控制地方政府債務、有效促進勞動力市場流動可以防范歐洲式債務危機在中國發生。但是,要促進中國經濟長期增長,需要更好地發揮中國經濟的“后發優勢”。“后發優勢”的存在意味著中國的增長潛力遠遠大于歐洲發達國家,然而,要將“增長的潛力”轉換為“現實的增長”并不容易。國際經驗表明,二戰后成功實現從中等收入國家向高收入國家過渡的國家和地區只有13個(分別是葡萄牙、希臘、馬耳他、以色列、韓國、塞浦路斯、中國臺灣、西班牙、日本、阿曼、愛爾蘭、中國香港和新加坡)③,許多拉美國家數十年來都停留在中等收入的水平上,經濟的發展長期處于停滯狀態。正如世界銀行的報告所總結的那樣:“歷史顯示,許多經濟體常常都能夠非常迅速地達到中等收入的發展階段,但是只有很少的國家能夠跨越這個階段,因為要實現這一跨越所必需的那些政策和制度變化,在技術、政治和社會方面更復雜、更加具有挑戰性”(World Bank,2007)。由此可見,如果發展戰略和政策的選擇得當,中國依然可以像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一樣實現較長時間的中高速增長,最終向發達國家靠攏;相反,如果發展戰略和政策選擇失當,那么中國經濟就可能和部分拉美國家一樣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中國未來將實現持續增長還是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關鍵在于能否找到支撐“新常態”下經濟增長的動力,以實現經濟結構的調整,并有效化解政策風險。
中國社會的主要特征決定了中國經濟增長核心動力。現階段中國經濟的特征可以用四個詞來概括,“轉型、發展、開放、大國”。“轉型”是指中國還處于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中;“發展”是指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開放”是指中國正在融入全球化分工體系;“大國”強調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市場規模最大的國家。這四個核心特征決定了現階段中國經濟增長的四個重要動力,“市場化”、“城鎮化”、“全球化”、“信息化”。“市場化”動力是指通過要素市場和行政體制改革,推動經濟結構調整,實現供需均衡,進而促進經濟增長。中國還處于經濟轉型過程中,通過市場化改革釋放制度紅利依然具有很大的空間。“城鎮化”動力是指通過“新型城鎮化”建設,優化經濟結構,促進經濟增長,這是發展中國家促進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目前,中國按常住人口計算的城鎮化率僅為54%,按戶籍人口計算還不到40%,相比發達國家75%~80%的平均水平還有十分明顯差距,因此以新型城鎮化推動經濟增長具有很大潛力。“全球化”動力是指通過在全球價值鏈中獲取有利位置,提高附加值,加快產業升級,促進結構轉型和經濟增長。中國目前依然處于全球價值鏈低端,通過產業升級實現全球價值鏈攀升,從“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轉變,從“世界工廠”向“世界市場”,這是全球化賦予中國經濟的發展的良機。“信息化”動力是指利用互聯網經濟促進產業升級和結構轉型,進而推動經濟增長。互聯網經濟具有規模報酬遞增的特性,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市場規模最大的國家,中國發展互聯網經濟有獨特的優勢,大力推動互聯網經濟發展是中國經濟實現“彎道超車”的主要動力。
總體而言,與歐洲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經濟具有其獨特的優勢,其增長潛力遠遠大于歐洲國家。只要能充分發揮中國經濟的優勢,中國經濟陷入歐洲式衰退的可能性極低。在經歷周期性的經濟增長率下滑后,中國經濟在未來的20年還將繼續維持中高速增長。
【注釋】
①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網站。后文中國年度數據均來自國家統計局網站。
②數據來源:CEIC數據庫。后文所有季度數據和歐洲各國數據均來自CEIC數據庫。
③根據PWT8.0測算。
責編/王坤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