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qū)域實踐視野下萬民法對國際法學的影響

佟欣秋

【摘要】文章在對萬民法內涵與特征分析的基礎上，深入剖析區(qū)域性貿易活動與萬民法的發(fā)展進程的互動—廣泛存在的貿易活動為立法提供了充分的需求空間和實踐基礎，而沿承了自然法精神的萬民法為當時特定區(qū)域—羅馬帝國征服城邦（地域）之間的區(qū)域性貿易活動的進一步繁榮提供了強大的理論支持和制度保障。在此基礎上，萬民法體系內的法律概念的界定、法律精神的詮釋，治理模式的選擇與尊崇等都對國際法的產生與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并對當前國際法學研究具有重要指導價值。

【關鍵詞】萬民法 國際法 區(qū)域實踐 治理模式

【中圖分類號】DF03 【文獻標識碼】A

萬民法的出現、發(fā)展與內涵界定

萬民法是伴隨著羅馬共和國擴張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對外貿易不斷發(fā)展而產生的制度性需求的歷史背景而出現，并逐漸發(fā)展成為羅馬法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進而形成一個成熟獨立的法律體系，成為羅馬法發(fā)展后期的主要內容。在羅馬共和國地理版圖向海外擴張的同時，早期萌芽狀態(tài)的商品經濟開始出現并發(fā)展，不同城邦的“異邦人”之間往來，主要是經貿往來不斷增多，新形態(tài)的社會矛盾，尤其是經濟交往領域的矛盾不斷出現，羅馬的外事裁判官開始進行司法活動，并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創(chuàng)制法律（判例）。他們在裁判案件時，堅持以自然法理念和羅馬古老的“信義”觀念為基礎，以行為是否“出于善意”為衡量標準，而無論主體身份是羅馬人還是異邦人，都能夠得到保護。外事裁判官們以誠信原則為基礎進行的“善意審判”，雖然從形式上依然是市民法，但是最終確立并認可了一系列新契約法律關系，這種關系在本質上反映了羅馬本邦人和異邦人之間的商品交易關系，最后形成了一套新的與市民法平行的法律體系，并得名為“萬民法”。

古羅馬哲學家、法學家西塞羅（Cicero）首創(chuàng)了理論意義上的萬民法概念，他說：“……市民法不可能同時是萬民法，但是萬民法應該同時也是市民法?！彪m然這個概念僅僅是理論意義上的，而不具備實質的法律概念應有之義，但其首創(chuàng)意義及理論指導價值無可取代。此后，蓋尤士和烏爾比安等古羅馬法學家都先后從不同角度給萬民法下過定義，其中，蓋尤士（Gaius）從調整對象和調整范圍兩個方面界定了不同于市民法的萬民法作為法律體系中的“另一方面”，確立了萬民法體系與內容的獨立性。他將萬民法定義為“根據自然原因在一切人當中制定的法，為所有的民眾共同體共同遵守，并且稱為萬民法，就像是一切民族所使用的法。因而，羅馬人一方面使用它自己的法，一方面使用一切人所共有的法。 ”①②

由于其存在的特定歷史階段，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尚未誕生。同時，萬民法以“羅馬公民和異邦人之間”和“異邦人和異邦人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為主要調整對象，本身體現出較強的私法性質，所以萬民法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國際法。也不同于主要調整國與國之間關系的國際公法。但是羅馬法所賦予萬民法的自然法精神和理念賦予了萬民法以“超越國家和民族層面而與國家和民族相對的法律普遍主義要素”，較之“市民法”體系而言，回避了其本身無法避免的民族性與狹隘性，并表現出了較強的開放性特征，進行了特定區(qū)域范圍（羅馬帝國所征服的區(qū)域性城邦社會）內國際治理的早期實踐，滿足了法律本身所固有的“工具主義價值”，這種價值在羅馬帝國的擴張過程中被推而廣之，滿足了橫跨歐亞非的羅馬帝國征服的不同主體成員之間進行區(qū)域性交往的社會需求。而隨著早期自由貿易的發(fā)展，貿易本身發(fā)展所需要的契約精神、誠信原則等進入萬民法體系并成為其法律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萬民法出現并逐步完善，超越“市民法”成為羅馬法體系的主要內容。

區(qū)域貿易實踐與萬民法治理模式的形成與互動

特殊的時代背景。從其發(fā)展與繁榮的歷史看，萬民法的出現與區(qū)域性經濟活動的客觀需求的出現與發(fā)展不可分割。公元5至6世紀，東羅馬帝國的貿易商業(yè)的繁榮發(fā)展形成了其在商業(yè)上的獨尊優(yōu)越地位，對外貿易的繁榮形成了“君士坦丁堡對中世紀東西方貿易的壟斷地位”。在這一過程中，羅馬社會也發(fā)生了偉大的變化，這其中就包括由于萬民法本身調整對象的特殊性和對自然法理念的吸收與發(fā)展所形成的獨特的治理模式的出現—以萬民法來對外來人口貿易的合法性和被征服城邦與羅馬本邦之間的交易活動提供保證的獨特治理模式，以保障其在軍事上的不斷對外擴張版圖而衍生出的不斷擴大的地理空間中的合法統治，進而成就了羅馬帝國的輝煌和地中海沿岸作為國際社會最早的城市集群的經濟崛起，成為經濟社會發(fā)展與良法善治的最早互動的典范。

區(qū)域貿易實踐與萬民法治理模式互動發(fā)展。誕生之初的萬民法，主要是有別于市民法來調整非羅馬公民的各民族間關系的習慣法，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帝國階段才有所突破，進而調整羅馬帝國區(qū)域內不同城邦之間活躍的商業(yè)貿易，特別是遠距離貨物運輸海上貿易，并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大量的海上商業(yè)習慣法規(guī)則，但是這些習慣法規(guī)則并沒有在查士丁尼皇帝的法律城文化進程中進入其法律文本，而是選取了一種獨立存留的方式，并經歷了“從習俗（行為模型）意義上的習慣到更為細致地加以界定的習慣法（行為規(guī)范）的歷史運動?！雹刍诘刂泻^(qū)域海上貿易發(fā)展的迫切需求，這些自發(fā)形成并被廣為接受的習慣法，成為《法學階梯》一書中所提到的包括買賣、租賃、合伙、寄托、消費借貸以及其他不可勝數的契約所遵循的規(guī)則，這些特定地域范圍內的商業(yè)契約脫離了“市民法”的支配，接受以習慣法為主要內容的“萬民法”的支配而生效，并成為區(qū)域貿易實踐中的習慣性做法。隨著交換范圍不斷擴大，不同城邦群體的人們開始大量彼此學習對方交易規(guī)則，以適應經濟交換的需要，在這一過程中，大量的具有自然法精神的合理的萬民法規(guī)則逐漸被推廣，最終覆蓋了包括羅馬在內的全世界。

歐洲特定的地理和經濟社會發(fā)展進程以及羅馬帝國對于法律，尤其是以習慣法為主體的萬民法為主要內容的尊崇、實踐探索與不斷發(fā)展，為這一特定地域的經濟繁榮提供了制度性保障，而萬民法的早期實踐也為在此后歐洲地區(qū)的區(qū)域治理模式的形成及帶有區(qū)域貿易安排性質的條約的出現與發(fā)展提供了廣泛的實踐空間，這一方面為之后的歐洲地中海沿岸的區(qū)域貿易的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另一方面，以習慣法為主的、體現契約精神的萬民法體系內的海上商業(yè)習慣法規(guī)則經過西羅馬帝國后期和東羅馬帝國時期的發(fā)展檢驗，適合并促進了地中海區(qū)域經貿發(fā)展實踐。同時，經濟社會的繁榮和法律的發(fā)展，也促進了羅馬法獨特的法律文化的形成，典型突破當屬法律成文化的啟動。查士丁尼皇帝啟動的廣泛立法活動，為包括地中海區(qū)域政策在內的整個統治政策服務的同時，也標志著羅馬法本身已發(fā)展到極其發(fā)達、完備階段，而萬民法是羅馬法發(fā)展最高階段的成果，對歐洲各國法律體系的完善、法律科學的發(fā)展，尤其對國際法學的產生與發(fā)展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以至于格勞秀斯在國際法學奠基之作《戰(zhàn)爭與和平法》（1625）中直接援引“萬民法”這一概念來指代國際法學，萬民法也成為國際法學最早的名稱，雖然二者在當時就已經具有不同的內涵。

區(qū)域實踐視野下的萬民法對于國際法學的影響

法律的真諦在于實踐。從歷史進程而言，萬民法時代，國際法尚未出現；而國際法學的產生之際，萬民法早已載入史冊。但是對于國際法而言，萬民法是其萌芽時期的早期實踐，是其所體現的自然法精神和規(guī)則體系的早期實踐，為以慣例為主要內容的國際法調整國際社會經貿活動提供了原始的理論支撐。在區(qū)域性交往中實踐的萬民法同時完成了自然法精神上的思想啟蒙與國際社會區(qū)域治理法律模式及具體規(guī)范的實踐指引，對國際法的產生與發(fā)展發(fā)揮了無法替代的價值與意義：

法律概念與術語的“移植”。法律概念、法律原則、法律規(guī)則是法律所必備的三個基本要素，是任何形態(tài)的法都不可或缺的基本資料。其中，法律概念是基礎中的基礎，是一切法學研究的前提。

不論是西塞羅的“理論意義上的萬民法概念”的提出，還是蓋尤士的“羅馬人一方面使用它自己的法，一方面使用一切人所共有的法”的提出，以及查士丁尼皇帝所啟動的包括萬民法在內的廣泛的立法活動，經過羅馬帝國區(qū)域范圍內進行的充分的法律實踐。萬民法在羅馬本邦與外邦之間，尤其是在地中海沿岸區(qū)域的廣泛實踐，給包括但不限于整個歐洲區(qū)域的各國和國際社會提供了大量的法律概念和法律思想的共同文法，并且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基礎上，提供了一批在當今國際社會無法忽視的具有共性的法律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成為國際法學發(fā)展過程中始終攜帶并受益的“遺傳代碼”。具體體現在如下方面：

在國際法學理論形成初期，缺乏專門術語表述和豐富理論支持的情況下，經過查士丁尼皇帝的廣泛立法活動而形成了相對較為完備的理論體系并在歐洲區(qū)域長期的實踐檢驗的“萬民法”的名稱的成功“移植”，為早期國際法得到更多的支持與理論體系的架構提供了無法忽視的基礎性條件。如前所述，“國際法形成與發(fā)展的基礎”的奠基性著作《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中，格勞秀斯借鑒了“jus gentium”（拉丁文）來表示國家之間的法律，而“jus gentium”的本義是“萬民法”，本來指羅馬帝國用于調整羅馬本邦與被征服異邦成員間的法律的。格勞秀斯將“jus gentium”引入國際法體系，此后，拉丁文的“jusgentium”被進一步翻譯成英文中的“l(fā)aw of nations”。此后，一些歐洲的哲學家和法學家在他們的著述中沿用格勞秀斯的提法，借用“jus gentium”來指稱“國際法”，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直到邊沁在他的《道德及立法原理緒論》中開創(chuàng)性地將英文的“l(fā)aw of nations”改稱為“international law”，在此后成為“國際法”的統稱。

名稱雖變，但萬民法所蘊含的自然法精神和基于廣泛的區(qū)域實踐檢驗的規(guī)則體系，對國際法的精神實質和體系框架已然產生了無法忽視、無法取代的影響，這是簡單的改變稱謂并不能否認的客觀歷史事實，就像生物學領域的遺傳基因一樣，以這些法律概念、術語的形式，在之后的法學發(fā)展進程，尤其是國際法學發(fā)展進程中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這也是萬民法對于國際法做出的最偉大貢獻之一。

法律精神的傳承。萬民法對國際法發(fā)生的深遠影響不僅僅及于上述名稱，也涵蓋了基本原則與法律精神等。西塞羅繼承了古希臘的自然法思想，為羅馬法學注入了源自古希臘的自然法精神，將自然法的普世性和作為區(qū)別于實在法的高級法特征提煉升華加以發(fā)揚光大。在其名著《國家篇》中，他指出：真正的法律是與本性相合的正確的理性（nature）；它是普遍適用的、不變的和永恒的；……羅馬和雅典將不會有不同的法律，也不會有現在與將來不同的法律，而只有一種永恒、不變并將對一切民族和一切時代有效的法律?！瓱o論誰不遵從，逃避自身并否認自己的本性，那么僅僅根據這一事實本身，它就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即使是他逃脫了一般人所認為的那種懲罰。④萬民法繼承了自然法的普世性特征，而這一特征正好與羅馬帝國統治者建立世界國家的愿望不謀而合，從而被理論意義上的萬民法所汲取，并經由古羅馬的外事裁判官們的實踐而成為實踐意義上的萬民法的指導思想，隨羅馬帝國行政版圖的不斷擴大而直接實現了其法律適用范圍的拓展。

萬民法普遍適用于超越羅馬本邦的、當時被羅馬帝國所征服的異邦之間，既克服了傳統市民法體系下國內法狹隘的民族性特點，體現出了理性的原則、平衡的觀念等，同時也滿足了在其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羅馬帝國所征服的區(qū)域性社會開展經濟交往的普遍需求，與現代國際法所尊崇的以現代國際法基本原則為載體的國際法精神一脈相承，成為新興的資產階級摧毀封建專制統治、克服政治分裂局面，建立統一的資產階級政權的重要武器之一。

文本的繼承與適用模式的沿用。隨著羅馬帝國版圖的不斷擴張而不斷發(fā)展完善的萬民法的內涵與外延也不斷發(fā)展，從誕生之初的普通法，逐步發(fā)展為除了普通法之外還包括使節(jié)法、道德法、世俗法的主要部分、有利于外邦人的法、地方法等七個組成部分的完整體系。⑤這些內容以羅馬帝國城邦（異族）之間區(qū)域交往為調整對象，完整覆蓋區(qū)域交往全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萬民法從“強行適用”到逐漸為被征服地的居民接受并“主動遵守適用”，這一過程對法律的強制適用性特征提出了挑戰(zhàn)的同時，也充分說明了萬民法本身所蘊含的普世性特征所帶來的自身吸引力。無論哪種含義的萬民法都包含明確的“涉外”的因素，但是這里的“外”僅僅指相對于羅馬本邦而言的外邦這個特定的區(qū)域范疇。其中，使節(jié)法、普通法中的“涉外性”不需要多言，成為了當代國際法，主要是國際公法的主體部分，而萬民法體系內的“有利于外邦人的法則”、道德法和地方法等內容，對當今國際法，主要是國際私法產生了深遠影響。

從治理模式上看，萬民法與市民法并行了很長時期，并在這一階段完成了萌芽時期國際法與國內法的二元化共生適用模式的實踐。萬民法在初期區(qū)域適用與完善的基礎上，吸收了市民法和外來法的合理因素，以區(qū)域（羅馬帝國內不同城邦之間）關系（包括商品貿易關系）為調整對象，形成了相對完整的規(guī)范體系，逐步取代市民法并不斷突破，促使羅馬法出現并形成了兩個不同且互為補充的體系，為羅馬的經濟強盛、政治穩(wěn)定與多民族和平共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成為鞏固羅馬統治的重要工具。萬民法與市民法并行的成功實踐成為國際社會早期國際法與國內法二元化共生實踐的雛形，為國際法的產生與發(fā)展進行了早期的區(qū)域實踐。

當今時代，萬民法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其所蘊含的法理精神和法律文化，以其嚴謹科學的法律概念、法律思想和規(guī)則體系為載體，適應了不同時期、不斷發(fā)展階段的經濟社會的不同需求，貫穿了幾乎近現代法律科學發(fā)展的始終，跨越國界和宗教給予幾乎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的法律科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母本，這些法律概念、法律思想與規(guī)則也都成為國際法學產生之初最早的“遺傳代碼”與“基因”，并支撐國際法學的不斷發(fā)展，對于當下區(qū)域經濟合作與區(qū)域貿易安排相關的國際法律制度的發(fā)展提供了早期實踐范本與指南。

（作者為大連海事大學國際法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大連廣播電視大學副教授；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和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遼寧對朝鮮投資新模式的國際法問題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JZD012、L11BFX008）

【注釋】

①[英]亨利·梅因：《古代法》，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57頁。

②[英]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概論》，黃風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48頁。

③[比]亨利·皮雷納：《中世紀的城市》，陳國梁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26頁。

④[古羅馬]西塞羅：《法律篇》Ⅲ22（33），中譯文參見沈叔平、蘇力譯《國家篇法律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04頁。

⑤徐國棟：“萬民法諸含義的展開”，《社會科學》，2005年第9期，第97頁。

責編/于巖（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