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巴黎恐怖襲擊對于人類的影響恐怕未會在短時間內消化,而近年來大屠殺的陰影籠罩在全球,翻譯引進的思想類圖書反映了不同領域學者在這方面的思考。
就如同美國的“9·11”事件不但改變了美國人民的生活,也改變了全球政治態勢一樣,巴黎恐怖襲擊的影響同樣深遠。各種爭論的聲音此起彼伏,各個領域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分析這一恐怖襲擊事件,自然也有不同的結論。要知道在恐怖襲擊發生之后,驚魂未定的人群很容易將矛頭指向自己的國家和政府:為什么法國情報部門沒有任何準備?襲擊為何如此輕易就打破了警戒線?如果在自己的城市和國家都絲毫沒有安全感,這樣的政府是否應該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歸根結底而言,我們的國家是否是失敗的?
美國的兩位學者德隆·阿西莫格魯與詹姆斯·A·羅賓遜用他們合著的《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探討了這個話題,在他們看來,造成西方國家和非西方國家之間生活水平差距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狹隘的精英統治,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他們不惜犧牲廣大人民的權益。政治權力在貧困國度的集中,讓經濟的改革發展止步不前,日復一日陷入貧困的根源。而貧困正是滋生恐怖主義的溫床。
國家的失敗,政府的軟弱,讓很多宗教原教旨主義乘虛而入,他們借用各種宗教組織代替政府的職能,后果就是吸納更多的極端分子,成為恐怖主義的一大隱患。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105年9月第一版)中有著更為清晰的分析,在他看來,國家力量主要體現在能否在自己的領土上制定和執行各式各樣的規則,但是執行所依靠的并非僅是肉體的脅迫,更重要的還有合法的權威。很多失敗的國家看似有著密不透風的統治體系,但是只不過是靠恐怖統治囚禁和恐嚇自己的政治對手,但是國家在提供基本公共服務能力,如法律和秩序的維持、糾紛的裁定和宏觀經濟的調控等方面,經常是毫無能力的,這樣的國家看似強大,其實色厲內荏,無法持久,稍有軍事政變就會改朝換代。
福山的這本書值得關注,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他把強大的國家、強有力的法治和民主的負責制看作是現代國家政治秩序的必備條件,只要這三者之間求得一個很好的平衡,就能預防國家的失敗。但大多數國家都無法達致這種理想狀態。在很多失敗的國家中,國家和法治要么軟弱,要么缺席。就算有能在三者之間達致一個微妙的平衡,也很難持久,發展的困境,腐敗的困擾,都會重新讓三者失衡。福山夢想的歷史終結論,自由民主制是歷史的未來早就飽受人們的質疑,大胡子哲學家齊澤克在巴黎恐襲事件后發表評論就說,巴黎的恐怖襲擊某種程度上就是對這種西方中心論的抵制,這也是歷史終結論的破產。
齊澤克在評論文章中還提到,為了應對這種歐洲難民營恐怖襲擊事件的發生,要制定一套適用于所有人的最低限度的強制性規范,包括宗教自由,反對群體壓力限制個人自由、婦女權利等,而不用擔心這樣的規范將出現“歐洲中心主義”。其次,這些限制范圍內,無條件地堅持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包容。而如果規范和交流都不起作用,則應使用一切具有法律效力的形式。宗教學家彼得·伯格在他的《宗教美國,世俗歐洲?》(商務印書館2015年5月第一版)一書中,也曾建議生活在歐洲的穆斯林需要在西方化與固守自己的伊斯蘭教信仰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但無論如何都要“給予足夠的尊重,并且按照它們自身的實存境況去理解(討論必須重點集中在宗教而非其他方面,比如說種族或族群)。總而言之,如果宗教本身作為一種公共生活范疇遭到禁止的話,涉及宗教認同的各種爭執也會因此而變得越來越難以解決起來”。巴黎恐怖襲擊即是這種宗教與文明沖突的縮影。
我不知道這樣的聯想是否合適,每次一旦發生類似于大屠殺這樣的恐怖襲擊,我印象深刻的是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對納粹大屠殺這種歷史事件的一種解釋。福山認為,大屠殺是現代性過程中的一個副產品,但絕不是現代性本身的一個必然成分,歷史的發展是不會因為偶然的中斷而改變方向,他們的生命被白白浪費,他們的痛苦無法補償,這一事實不應讓我們對歷史是否有一個理性模式這一問題無話可說,因為:“我們構建的任何普世歷史,不可避免地都無法對那些對于經歷過的人而言極為真實的許多事件給出合理說明。普世歷史僅僅是一種思想工具;它無法取代上帝的位置,給歷史上一個受害者帶來個人的救贖。”
也許福山說得對的,但是身為歷史中人,作為情感的個體,大概也無法理解這種理性的冷酷,因為每次屠殺都意味著對我們良心的拷問,讓人意識到知識的無力,文明的脆弱。我們力所能及的就是想知道為什么人可以如此對待自己的同類。換句話說,也許大屠殺是普世歷史中的偶然,我們也要力所能及地理解這種慘絕人性的原因所在。就如同美國歷史學家戴維·M·克羅在《大屠殺:根源、歷史與余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第一版)一書中所做的工作,與其為大屠殺這個概念賦予何等重要的意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大屠殺的施行者和受害者都是人,大屠殺期間死于納粹德國及其同伙之手的猶太人是母親、姐妹、父親、兒女,他們珍愛生命,他們和我們一樣為生計而奔波。而大屠殺的另一方也是人,納粹時期的很多德國人確實是精神病患者或者虐待狂,但是同樣很多殺人者是普通人,他們有家庭和職業,戰爭結束后,又回到家人的懷抱。我們如何理解這種人的殺戮行為?就像我們很難理解普通人突然有一天會變成猙獰殺手一樣,與其說這是平庸的惡,倒不如說是一種根本的惡。
就像我們注意到,在巴黎恐怖襲擊之后,事件策劃者阿卜杜勒-哈米德·阿巴烏德被擊斃,關于他的身世也被一點點披露。在媒體的報道中,這位早年接受私立教育,深受父母寵愛的花花公子,不知如何在20多歲,性情大變,在街頭游蕩,酗酒吸毒,被判入獄,后逃往敘利亞,加入了“伊斯蘭國”。據說年初的《查理周刊》被襲事件,他也是幕后元兇。而另外的媒體報道中,另一位自殺式炸彈的攜帶者是阿巴烏德的表妹,媒體拼湊出來的印象是來自破碎的家庭,會抽煙,總是出入夜店,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總之不是一個“好女人”。
我們好像習慣了這種設定,無法接受惡人是普通人,總想把他們的行為歸結為他們日常生活性格中的表現,就好像他們做出這種殺戮是因為他們是天生的惡人,就算他們不是天性如此,后天的環境對他們的心智進行了敗壞,讓他們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惡人。借用理查德·J·伯恩斯坦在《根本惡》(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中的那個說法,所謂“惡”肯定不是我們無法設想的形式,相反,我們可以清晰地設想它,“它所命名的是那樣一種品性,這種品性不聽從義務的要求,也不遵循道德的法則”。換句話說,惡的這種品性根植于人性,特別是根植于意志力的敗壞,即人性的脆弱或者人心的惡劣。
某種意義上,20世紀是可以用大屠殺定義的世紀,因為從大屠殺開始,我們見識到了文明的敗壞,人性的墮落是一處無底的深淵。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根本惡”到底怎么發生的,人性的善變也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一種開放的心態盡可能理解人性的復雜,去理解人性中“根本的惡”,也要理解像普通人一樣做出傷害他人的“平庸的惡”。盡管存在多種類型的惡,但他們并沒有共同的本質,也無法化約性的進行理解,而且我們必須避免將惡物化的誘惑,不能對惡的存在無動于衷,忍氣吞聲,更不能低估惡的力量以及惡人的品性,作惡者的責任無法逃脫。
2015年還有兩本大書正好處在兩個惡的極端之間,心理學家斯蒂芬·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信出版社2015年7月第一版)討論的是人類歷史中的暴力趨勢在減少,以及我們該如何讓這種趨勢繼續下去,他從心理學、神經科學、政治學和經濟學的角度進行了詳盡的探究。這就是說,人類的文明還是占據了發展史的主要階段。但與此同時,當我們感受到身邊發生越來越多的恐怖襲擊事件時,當我們遭遇到暴力襲擊時,我們內心的挫敗和傷害會讓我們質疑暴力會減少是一種錯覺。這不是悖論,是并行不悖的現實。用福山的話說,普世的歷史無法解決個體的痛苦,但我反對的是,個體的痛苦無法忽視,只有在尊重個體受難的國度,才會有真正的未來。
就如同美國歷史學家德魯·吉爾平·福斯特在《這受難的國度》(譯林出版社2015年2月第一版)中用美國內戰的角度來看待這個被死亡定義的國家。戰爭的每一條生命的死亡都值得尊重,因為每一場死亡都包含著從今生到死后命運的劇變。人類并非是死亡的被動受害者,他們是參與者,為死亡做準備,想象死亡,忍受死亡,也試圖去理解死亡。而那些幸存者,他們要適應因自己的存活與他人死亡而出現的新身份,他們還要忍受親友死亡的負罪感,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因為死亡帶來的生命終結和肉體的變異,不可避免地激發起人們自我審視和自我定義,而這些關于死亡與幸存者的經歷會改變社會、文化和政治,正如巴黎恐怖襲擊中死亡會改變整個世界的認知一樣。
我提及的另外一個極端是英國社會歷史學家邁克爾·曼的《民主的陰暗面》(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5月第一版),一本講述人類歷史中的種族大清洗的書。如果說平克的書是樂觀主義者的書寫,這本很顯然是悲觀主義者的態度,而且曼將這種種族之間的大屠殺定義為民主制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招致了很多批評。在曼的敘述中,幾乎每個政權都會經歷一個大屠殺的階段,就算最喜歡為民主制代言的美國也難辭其咎,對印第安人的驅逐和大屠殺至今諱莫如深。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中也提及到,在一個國家的民族認同階段中,總是伴隨著不同程度的殺戮,因為流放或肅清人口,以創建更為同質的政治體,促進民族統一,是一個王朝統治轉化的必然階段,在某種意義上,“種族清洗只是這個轉化的天然伴生品”。在巴黎發生的恐怖襲擊正是對這一虛偽的政治體制的反彈,自由民主的背后同樣有很多見不得光的黑暗面,這樣的價值體系如何能夠成為一種普世價值,他們寧愿回歸到自己的傳統和內心當中尋找新的出路。
最后讓我們回到《零年:1945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歷史學家伊恩·布魯瑪借用這個特殊的時刻,講述了1945年,世界文明被摧毀,滿目瘡痍的世界里,有從堆滿尸體的集中營逃離出來的幸存者,有抵抗納粹成功的英雄戰士,有遭受幾年戰火摧殘的普通人,有充滿野心躊躇滿志的國際政客,他們都矗立在這個滿是廢墟的世界里。這是個告別舊世界的時刻,也是一個要打算重建新世界的時刻,他們都立下決心,決不讓歷史重演。用布魯瑪的話說,這代表了一種信仰和烏托邦,即在戰爭的灰燼當中,人類可以建立一個嶄新而美好的世界。但是恰恰在最后一頁,布魯瑪話鋒一轉:“當然,這樣的世界不會長久,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因為戰爭不會清零,屠殺并未停止,人心依然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