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頒獎詞:在“呼格案”平反過程中,赫峰始終堅持一個司法人員應有的操守和良知,即使離開了刑偵一線,仍然積極推動冤案再審。他的執著應該帶給所有司法人員以啟示:審慎對待自己手中的權力是對生命的最大尊重。

獲獎感言:
依法治國行之不易,善法育德循行則易。
2015年11月11日,呼格吉勒圖的骨灰遷入新墓地。一年前,內蒙古高院改判其無罪。長達9年的推動重審之路終于以遲到的正義畫上了句點,1996年那個被冤判為奸殺案兇手而死于槍刑之下的18歲青年總算被還以清白。
著名法學家江平為呼格吉勒圖撰寫了墓志銘:“……優良的司法,乃國民之福。呼格其生也短,其命也悲。惜無此福。然以生命警示手持司法權柄者,應重證據,不臆斷。重人權,不擅權,不為一時政治之權益而棄法治與公正。”
從2005年“公廁女尸案”的真兇趙志紅被抓,重審“呼格案”就開始為多方所呼吁,包括呼格吉勒圖的父母、媒體人、律師、法律學者以及內蒙古司法系統內的良知之士,他們從未放棄以各自的力量和方式為翻案而奔走。我們之所以選擇授獎給原呼和浩特公安局副局長赫峰,是因為司法系統內那些堅守職業道德和敢于秉持公道的人對法治進步的影響更為直接,每一個司法從業者的公允和良善匯聚起來的力量將成為法治的基石。
1996年,呼格吉勒圖被認定是“4·9”女尸案的兇手,偵辦此案的專案組組長是當時呼和浩特市新城區公安分局的副局長馮志明。案發61天后,法院判處呼格吉勒圖死刑,立即執行。時任玉泉區公安分局局長的赫峰與此案并無任何交集,僅僅是聽說過。正值嚴打,沒有人會覺得從重從快可能形成冤案。直到2005年,已經升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副局長、主管刑偵工作的赫峰組織抓捕了趙志紅,意外獲得了“呼格案”可能是冤案的線索。從此以后,他便與“呼格案”有了無法剝離的“關聯”,近10年中始終在積極推動重審,是真相得以廣為人知的關鍵人物。
2005年10月23日,被公安部列為當年第二號特大命案的“2·25”系列強奸搶劫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趙志紅被抓獲。他交代的第一起罪行就是“4·9女尸案”。“趙志紅交代了之后,我也沒有特別在意,但是當時馮志明很著急,他說這個案子趙志紅絕對胡說八道。”赫峰回憶道,當時他和已經是賽罕區副區長、公安分局局長的馮志明同在一個大專案組。根據趙志紅的交代,赫峰帶人去現場核實,發現趙志紅能準確說出早就被拆除重新建設的案發地點,以及廁所方位、被害人身高、年齡、殺死被害人的方式、尸體擺放位置等作案細節。
而真正讓赫峰把趙志紅和“呼格案”聯系起來的是馮志明的不尋常舉動。“趙志紅雖然交代了,但我們還在核查中,到了大約第3天的時候,有同事告訴我說,有一天后半夜馮志明帶著人單獨提審趙志紅,我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赫峰說,大專案組組長由當時的公安廳副廳長擔任,他第二天就向此人以及刑警總隊的隊長說明了情況,商量之后,覺得案子確實復雜,就迅速跟公安廳領導匯報,轉移了羈押地點,由武警負責看守,馮志明也被踢出了專案組。
僅僅6天后,內蒙古自治區公安廳就成立了復查組。“最早的復查是在公安系統內部,檢察院和法院都不知道趙志紅跟呼格案的聯系,所以很多原始材料當時都能看到。后來我聽內蒙高院復查組的人說,前兩年他們去復查的時候,呼格在檢察院翻供的筆錄就被隱匿了。”赫峰說,他翻閱了呼格案的卷宗之后,大為震動。相關記錄顯示,技術人員曾從受害人的體內提取過兇手的精斑,然而,這一關鍵物證當年未做DNA鑒定。呼格吉勒圖在檢察院的筆錄,除了有翻供的記錄外,還有在公安局里被誘供和逼供的口述。“既然呼格在檢察院翻供了,按照法定程序,必須要核查,為什么不繼續查下去呢?”赫峰說,看到筆錄后,再結合趙志紅的口供并以及現場核實、他就認定“4·9女尸案”的真兇是趙志紅。
但是為呼格平反卻比他想象的艱難太多。
回顧“呼格案”的平反之路,我們可以看到地方政法系統內部在此案上的分歧和重審的阻力所在。2005年,趙志紅被抓后公安系統前后幾次復查,得出的結論都是呼格系冤死;2006年內蒙政法委牽頭成立了復查組,也認為呼格案是錯案。“政法委復查組的姜言文,現在是內蒙總工會的副主席,他也是一個正直的人,堅決認定呼格案是錯案。政法委得出結論之后,讓內蒙高院查,但是高院始終不查,而且政法委內部其實也有不同的看法。”赫峰說,當他看到公安系統、政法委的復查組都已經得出結論但是卻不了了之后,就決定尋找其他途徑、向上反映情況。
2005年11月,新華社內蒙分社記者湯計的第一篇內參完成。“呼格案”平反后,他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動情披露,不是靠他一個人的力量走到今天。“呼吁平反本身,是對現有公、檢、法系統的挑戰;而我所能依靠的,也是公、檢、法內部的‘有良知之士’。最早的消息就來自赫峰。”赫峰向他證實,確實抓獲了一個系列命案的嫌疑人趙志紅,此人的供述中有1996年的“4·9”命案。
“湯計過來找我采訪,我跟他說了這個情況。按照組織程序原則,向政法委匯報了復查的結果,我們的工作就結束了,但是報上去后上面不動,那我覺得就要想別的辦法。”赫峰說,他決定與湯計一起“合作”,以內參的形式向中央反映情況。此后,赫峰在湯計寫的5篇內參背后起到了重要作用。
從2005年真兇現身,到2014年底糾正錯案,期間經歷了許多看似希望破滅的轉折點:2006年11月28日,呼和浩特中院對趙志紅案不公開審理。公訴機關對趙志紅招認的10起強奸殺人案中的9起提起公訴,唯獨漏掉了“4·9”案;2012年馮志明擢升呼市公安局黨委委員、副局長,時任公安廳廳長趙黎平還專門給他出過一份證明,證明他與“呼格案”無關。但這些都沒有令赫峰和湯計產生放棄為呼格奔走的想法。2007年,年滿55歲的赫峰面臨“干部一刀切”,卸任呼市公安局副局長,到公安廳擔任刑偵專家。2012年正式退休后,赫峰依然與媒體保持密切聯系,在各個媒體平臺上堅持自己對“呼格案”的看法,作為趙志紅案專案組的重要負責人,又親自了解過“呼格案”,他的公開發言有別人所不具備的力量。家里人顧忌他的安全,怕他得罪人,一直都不情愿他對外發聲,但他始終沒有畏懼。
“我是蒙古族人,蒙古人就是特別實在,大是大非一定要清楚。為什么明明錯了就是不給平反?司法人員得有職業道德,就算沒有職業道德,得有良心。錯了不去查證,還叫什么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赫峰說,這是他執著于此案的原因。接近10年的關注和奔走,他的堅持也從一開始的職務行為變成了有更多情感投射的關懷。前不久,他還為呼格寫了首詩:“你的人生永遠定格在18歲,你的冤魂游離了18年,9年含冤沉默,9年鳴冤吶喊,你在沉默中覺醒,你在吶喊中前行……”
從21歲當上片警起,赫峰就一直對底層人群有深切的同情和體諒,遇到偷盜鋼板換錢的民工,他不會抓來了事,而是讓干警去了解他們偷盜的原因,看他們的生活條件,得知他們被欠薪而在大年三十回不了家、吃不上飯,赫峰讓干警去找包工頭討薪,讓那些民工能夠回家。“我們講打擊犯罪,但是犯罪有主觀原因、客觀原因,有主體客體,他們是沒辦法才去犯罪。”赫峰說。
正是這一點惻隱之心驅使他在“呼格案”上沒有選擇躲避,作為司法系統內部的知情者之一,發揮了自己的價值。“公開站出來之后,很多公安的弟兄對我有看法,說刑偵工作中誰沒辦過錯案,老赫在這個問題上不夠意思。這不是講義氣的事情,涉及到法律,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赫峰說,在地方司法系統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很多人的法律意識不夠。
“呼格案”已經平反1年,內蒙政法系統尚未公布追責結果。不過,馮志明已經于2014年12月17日因涉嫌玩忽職守、刑訊逼供、受賄等罪名,被內蒙古檢察機關批捕。盡管相關的追責還沒有對公眾有一個徹底交代,但對呼格的家人來說,一場悲劇應該可以結束了。
“呼格案”終能平反有太多因素,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最高法對平反冤假錯案異常重視以及高層領導的點頭都是關鍵。但那些原本與切身利益沒有直接關系,也不用負領導之責的良知之士更值得關注。除了赫峰之外,還有內蒙古高院復查小組的副組長薩仁、以5篇內參向中央陳情的湯計、關注“呼格案”10年之久的《法制晚報》記者朱順忠,以及呼吁再審的退休檢察官滑力加等人,他們合力沖破了地方利益和相關官員設置的阻力。而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建立辦案質量終身責任制和錯案責任倒查問責制,更需要赫峰這樣的司法人員,尊重司法事實,對每一個生命慎之又慎。